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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衫袖有天香
雲杉的衫怎麼組詞
本文轉自:中國旅遊報
文
我到天山下,撲進那拉提。
山路,朝上盤折。
天豐臺,天雲臺,天界臺,天牧臺,天成臺,天神臺……看草甸,看叢林,看河流,看雪山,看蒼鷹,看飛雲。
山彎幽僻處,閃過幾間冬窩子。冬窩子,土坯壘砌的矮屋。牧民在山間越冬,靠它。搬離後,久無人住,屋架散了,牆體坍了,不要緊,它會像朽透的老樹從容倒下,爛作泥,回到溫暖的土地。也有人心思巧,著意繕葺,便讓冬窩子不廢。依提根塞那邊有家牛欄餐吧,就是這麼來的。坐入,吃手抓肉,咬牛奶饢,齒頰之間,盈著草原風味。
一道浮雕牆,斷崖般橫在高朗的天底下。頂上塑著金色光輪,太陽那般明耀。這是那拉提的圖騰喲!我的心瞬間被灼得熾熱,幾欲仰拜天山之神。
天界臺,天界臺!有人跳腳嚷,忽然成了孩子。我快步登那木棧道,選了一個前無遮礙的地兒,把歡悅的目光放出去。低處是青草覆蓋的河谷,高處是草色鋪展的山嶺,而天上和人間的界限也在這裡分著了。世界正從兩邊向我呈示巨大的差異,而一切又全在綠意中實現了諧調。
幾團乳白色的煙靄在林杪流蕩,飄逝的那刻,綠色以波瀾的形式掀湧著,激盪著,衝向曠莽的山野,迅速完成對每個角落的佔領,任何細小的空間也不放過。這明潔的濃豔的綠,卷盡各樣顏色,儼然成為色彩的主宰。驀地,山形柔了,山容秀了,山色鮮了。
“獨倚闌干凝望遠,一川菸草平如剪。”我就這麼痴痴地在坡岡上觀景。綠,是那拉提的顏色。哪裡沒有綠呢?可是像那拉提這種大海般壯闊的綠,綠到高山,綠到河谷,綠到原野,綠到川流,竟至綠到天邊,是令人感動的,驚歎的。這是綿延的綠,瑰奇的綠,神異的綠,浪漫的綠!一山之綠包圍過來,頓添無限清涼,整個人都輕快了。雲中的神啊,霧中的仙,你是,我是,我們都是!
青碧的山,一峰一峰地連著,顯出一種悠然的意態,尚似浪在舞。山的坡面盡朝低處斜去,伸向寬坦的盆地,平闊的草野。那裡有銀亮的溪水,有吃草的牛馬,還有云朵般的氈房。
氈房,牧民的家。我們來的這戶,穹頂豁出一個圓洞,透亮的天光順著這個口子漏下來,映得壁毯、幔帳和衣裳紅紅綠綠。地面平鋪刺繡花氈,踩上去,腳底暄軟。擺列的種種物什,不是炫示財富的道具,而是表露平凡生活裡應有的品質:善良的天性、誠樸的本色,還有同豐足衣食相伴的欣悅感。
設了長案,盤、碟、杯、碗和笸籮擺了一溜,盛滿吃食。奶疙瘩、葡萄乾、烤肉串、包爾沙克……包爾沙克是滾油炸出的長方形面塊,做法跟油條几不相差,蘸著奶茶吃,口感好。主婦用紅柳枝串羊肉塊,放火上烤,肉香、樹香飄在空氣裡,饞人。可惜我受用不了它,卻連喝了三碗酸奶。這家的酸奶,味正。
氈房外,樂手彈奏冬不拉,拉響庫布孜。扎頭巾、著長裙的姑娘,戴白氈帽、穿花背心的小夥兒,舞如蓮花旋,袂裾飛揚。跳的是《黑走馬》,還是《加爾加爾》?我,一個乍到的生人,聽不出來。只覺得那歡快的節奏,出自喜樂的心。
熱烈的舞曲感染了我,也想跟著跳。
草原上,逢著喜事,不光有賽馬、叼羊、姑娘追,還有“恰秀”。恰秀是哈薩克族的禮儀:撒出一把糖果,求個幸福吉祥。
歌中唱:
看那牧場蓋起座座別墅,
看那度假村在山林深處;
看那紅男綠女騎馬追逐,
看那歡聲笑語傳在山谷。
我愛聽這首《恰秀》。
“遊牧人家”廣場立著石雕:三個女人,滿面含笑,年長的那位雙手高揚,像在丟擲什麼,又似迎著草原上升起的一抹明霞。
這一帶,緊鄰著山。山上的草場,隆起很大的斜面,柔緩的線條遠近交疊,又有明暗光線的切割,尤顯出豐富的層次。強烈的質感撞著我的眼。我對蒼天喊,我對莽原叫:多好呀,曼妙的立體構型!
那拉提的草、花、樹,我初識了許多,眼生的更多。黨參、柴胡、馬蹄葉、老貫筋,我們北大荒的林子裡有的是,故不隔膜。哪是沙棘,哪是山莓,哪是貝母,哪是卷耳,哪是柳蘭,哪是香藜,哪是翠雀,哪是車前,哪是紫菀,哪是糙蘇,哪是橐吾,哪是蕁麻,哪是葶藶,哪是酸模,哪是煙堇,哪是鶴蝨,哪是榆梅,哪是花楸,哪是離子芥,哪是虞美人,哪是白屈菜,哪是點地梅,哪是黑加侖,哪是野百合,哪是青榔木,哪是密葉楊……我見識淺,一時辨不清。我只感到,這山間的草,這草間的花,這花間的樹,馨芬沁懷,蓬勃的生命力無可抗拒,好像不會轉黃變衰,永遠。
我也站成了天山深處的一棵草,一朵花,一株樹。
卡普河從雪山奔來,清凌凌的。在當地人看,這本是一條湍遽的河;可我的眼底,草邊的水流得卻不急。冰雪融化的河水喲,涓涓地淌,直淌進我的血管裡。卡普河水不息地向前,匯進鞏乃斯河,再入伊犁河。我盯著叢草碎石間輕濺的點點水花,送它們遠行。
盤過幾道彎。不少青年聚在溪畔。一截斷去首尾的老樹幹,橋似的橫在溪面。有人坐上去拍照,身後是兩棵相依的樹。樹冠瘦長,塔形。看出來了,是雪嶺雲杉。這種樹,喜溼,多在陰坡上。甭瞧樹身秀頎,沒有三五百年,長不成這個樣子。引這並立的樹來做襯景,是用光影寄託愛的情感。這處風景小品,堪稱媚好。
聽著天真的歌笑,瞅著純淨的眼神,我想起雁蕩山,仿如又見皎月下的夫妻峰。
溪邊,數匹馬低頸飲水,又仰起頭,長鬃一揚,彷彿要追天上的雲。幾個年輕牧民翻身上馬,猛抖韁繩,躍了出去。跨上駿馬,他們就是呼嘯的風,比風還狂烈;就是舒捲的雲,比雲還高遠;就是迸閃的光,比光還迅疾。
奔馬的姿態真美,雄健、驍悍。草上飛。
“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赤身黑鬣的伊犁馬,敢情就是漢武帝歌吟的烏孫馬呀!
跑累了,幾匹馬打著響鼻,踱到樹的清陰下,歇息。騮色馬身,綠色樹冠,白色氈房,藍色天空,嘿,一幅明秀的畫!
氈房前,有個上年紀的女人蹲在爐前煮牛奶。歲月雕刻出她多皺的臉。手裡的活兒,她幹得雖慢,卻挺細。入口的東西,容不得絲毫馬虎。爐子坐在一個圓盤裡,銅的,拭得鋥亮。爐上伸出一截煙囪,冒出很淡的煙。房裡放一個大盆,盛滿發酵好的酸奶。床上趴著兩個小孩子,拿著電腦玩遊戲,瞟瞟我,咧嘴樂。
更往深山高處行,一頭扎進雪蓮谷。前面提到的天神臺,便是這兒。此處海拔雖則不低,草木仍頑強生長,比起稍矮處交柯的林帶,蔥鬱卻還不及。山體發白,發枯,不能深驚其綠,巖壁的崢嶸頭角聊可端詳一番。崖底亂石堆疊,環壑深塹的屹兀是掩不去的。雪峰和冰川矗於清霄下,望之恰似雪蓮花。雪蓮花快盛放了,傲然的風姿顯示天山的氣質。聖潔之感,我找到了。
坡道上,一個牧民家的小孩,抱著羊羔看大山。他的眼睛真亮。純稚的眼光四射,將草原的世界童話了。
大人們賣吃的。奶茶、酸奶、油餅子。
風在山谷裡穿行,吹上身,沁涼。殊覺碧絲綠枝,自能近人。
夕陽從低昂的峰巒後泛出金紅的光,那麼柔和,那麼溫煦。光影投在崖頂,積雪扯出的灰白條紋也瞧得愈明。
天上的草原呀,勾留數日,染了一身綠。真是“歸來衫袖有天香”。蘇東坡的話,叫我用上了。
花香,草香,流水香。長長的日子裡,夢都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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