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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曉東|一半是泥土,一半是夢想
田組什麼詞兩個字的
對話 · 郭曉東
以下為採訪摘要
因為拿不出1毛錢,被當眾冒犯尊嚴
△郭曉東
對話 郭曉東
2022年8月,夏末,我與演員郭曉東原計劃去頤和園拍荷花。因為突如其來的腰傷,我們有了寬裕的時間,也有了這次難忘的長談。
田川:
很多人說您外表看起來英朗粗獷,但其實內心很細膩,也很豐富,您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
郭曉東:
我覺得我是特別沒有激情,挺木的一個人,但其實我對新鮮事物也是充滿好奇的。
對話 郭曉東
最近驚喜地發現,原來郭曉東是一個細膩的文藝中年。他的文字像他的人一樣,樸實、敏感,也讓我們的記憶跟隨著他的筆觸,回到了他的少年時代,回到了那個山東沂蒙的小村莊,生他養他的地方。
田川:
您小時候都會做什麼農活?
郭曉東:
什麼都會。我老家主要是種小麥、地瓜、花生這些農作物,從耕地開始的每一個環節我全都會做。我覺得
演戲跟幹農活其實一樣,想有一個好收成,所有環節都缺一不可。
無論是以前種莊稼,還是演過的戲,對我來講都是我今天的養分。
比如演焦裕祿的時候,因為焦裕祿本身就是農村孩子,所有農活他都拿得起放得下。我也是啊,我上來就會幹。
別人拿個鐵鍬,拿個榔頭都拿不對,我一拿就是那個感覺,這就是生在我骨子裡的東西。
田川:
聽說您
拍這部電視劇的時候只吃三四分飽
。
郭曉東:
對,我有時一天都不喝水,實在渴的要命就用吸管喝一口,就生怕把嘴唇給潤了。為了拍焦書記最後在病床上的戲,我生抗三天三夜不睡覺,實在困了就做俯臥撐。
生命垂危的感覺是演不出來的,真得讓自己憔悴才行。
到後來我看人都是恍惚的,但我覺得太好了,太享受那個過程了,那種幸福感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的。
我沒有偶像包袱,從來沒有,我的目標就是做一個好演員,僅此而已。
△電影《我的父親焦裕祿》郭曉東 飾 焦裕祿
對話 郭曉東
憑著對角色全身心的付出,郭曉東摘得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提名。
回到他影視生涯的起點,是那部散文詩一樣的電影——《暖》,也是憑藉此片,郭曉東斬獲中國電影華表獎優秀男主角提名。或許你會覺得對於那時候北京電影學院剛畢業的他,成名尚早,但其實這個機會,他已經等了太多年。
郭曉東:
2002年拍《暖》的時候,我剛剛大學畢業,剛剛覺得我可以掙錢,讓父母擺脫以前不舒服的生活環境了。可就在這個當頭,父親去世了。我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這麼快,這種
生與死帶給我的撞擊是很大的,它的疼痛我覺得是終生的,是永遠無法癒合的。
田川:
您是錯過了和父親見最後一面嗎?
郭曉東:
是的。我當時在小山村拍戲,那天恰好有個鏡頭沒有我。小山村訊號非常不好,當時用的是我有生以來買的第一個電話,特別大,只有把電話放在石砌的門檻上才能有一格訊號。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沒訊號不舒服。找訊號的過程中我就看劇本,看一遍哭一遍。
田川:
還記得看的是哪一段讓您那麼感動嗎?
郭曉東:
當然記得,就是林井河跟暖說,暖,對不起,我把你忘了。暖說,沒有,你越不回來越忘不了。我覺得這段臺詞特別直白,但直白底下藏了太多內容。
我和林井河的經歷幾乎同出一轍。
很奇怪,那天看劇本的時候我就不停地流淚。突然電話響了,是我大姐,她說你趕快回家,出事了。然後我媽居然跟我說了一句,要是工作忙走不開,你就不用回來了。我後來也好幾次跟劇組說能不能緩一緩,等我回來再繼續拍。但我也知道劇組的拍攝很緊張,後來我說好,那就繼續拍吧,一直拍到最後林井河離開老家那場戲。
△電影《暖》 郭曉東 飾 林井河
郭曉東:父親離開時的痛我形容不出來,當時覺得我必須得哭,一定要哭,我想哭,但就是哭不出來。感覺心裡堆了無數東西,給你堵住了。
真正放聲大哭,是趕回去見到我母親的時候,她說兒子回來了,然後抱了我一下,我哭了。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抱我的母親。
△郭曉東(一排左一)與家人合影
郭曉東:
當時的內疚感一直伴隨著我。其實我不太習慣做這種採訪,我覺得這些東西得藏起來。所以我說我不是個孝子,也不是個好演員。
對話 郭曉東
1974年,郭曉東出生在臨沂莒南縣大坊前村一個普通農家,雖家境貧寒,但父親母親還是希望他能好好讀書,日後成才,為此取名“郭廣習”。
田川:
第一次接觸電影是在什麼時候?
郭曉東:
就是小時候看的露天電影院。每年,每個月都會有一種期盼。村子裡的大喇叭一喊,放電影啦,今天放什麼什麼電影,孩子們就歡天喜地,抱著小板凳出來。我覺得那會兒對我的影響很大。
田川:
那會兒就有做演員的想法了嗎?
郭曉東:
似乎朦朧有過那種念頭,但又覺得它好像是不現實的,瞬間就打消了。我那會兒喜歡看《大眾電影》,從自己工資裡摳錢買。
田川:
那會兒一本《大眾電影》多少錢?
郭曉東:
好像兩三塊呢,挺貴的。
田川:
你當時怎麼捨得買這種感覺好像特別“無用”的雜誌?
郭曉東:
其實是無用的,村裡很多人都說我們哥倆不務正業。
沒有農活的時候我們就唱歌、彈吉他,沒有電就點煤油燈,還成立了一個樂隊,叫“趕潮樂隊”。
我說我們家就是第一個鄉村俱樂部。
△郭曉東(圖右)與哥哥(圖左)
郭曉東:
第一次對錶演感興趣,是在《大眾電影》看到北京電影學院要辦夏令營的廣告。那是我
一生中唯一一次不聽爸媽的話,拿著600塊錢到北京參加夏令營。
按我老家的話說是太做大業了,就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記得當時是從西直門坐375路,下車後就順著感覺走,一下就走到電影學院門口了。站在門口的一瞬間,我就覺得我跟這個學校有說不清的關係。後來我們老師說,
那次夏令營是電影學院到目前為止辦的唯一一次夏令營,我就是其中一個幸運兒。
我在寫一個自己的故事,就叫“
撞進北京
”,就是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撞到北京來了。
△郭曉東
對話 郭曉東
撞進北京後,郭曉東過了一段底層北漂生活,為了掙錢,他做過各種工作,清潔工、建築工人、郵遞員、餐廳服務員……他跑過龍套,當過走穴歌手。最難的日子裡,住地下室,三天吃一包泡麵。
郭曉東:
那時候我剛到北京,一開始就是跑龍套,不間歇地瘋狂跑龍套,然後掙到了一點錢。有一天出門,身上就剩一毛錢了。我記得去程的車票是一毛錢,回來的時候售票員跟我要兩毛,但我沒有那麼多了。他就說你要是不想買就直說,然後就開始吆喝,大家都看看這個小夥子,沒錢就說沒錢,幹嘛是想逃票啊。那一瞬間我非常窘迫,很難過。這時我旁邊一個人站起來說,這一毛錢我給你出。
有時一毛錢不是錢,但真能憋死一個男子漢。
那種感覺就讓我想到,有時你感覺已經沒有退路的時候,其實還是有路可退的。
如何走出人生低谷?你就多走幾步。
“考上北京電影學院,我的心情很沉重”
對話 郭曉東
從看到《大眾電影》上那一小
格
北京電影學院夏令營的廣告,到考入赫赫有名的北京電影學院1996年明星班,那個看起來不切實際的夢想,撐著郭曉東度過了苦澀又傳奇的四年。
郭曉東:
當時朋友約我一起考電影學院,我說沒錢。那會兒初試要交30,複試30,三試再30,加一起就90塊錢了。但去了之後沒想到初試過了,然後你總覺得會不會就有一絲希望?但你又不太想去,因為沒錢。
田川:
當時跑一次龍套給多少錢?
郭曉東:
最多的時候是10塊錢。
田川:
那跑三天龍套然後去參加複試值得呀。
郭曉東:
但並不是每天都有龍套可以跑,有的時候一個月可能只有兩三次機會。一直到三試結果出來,又有我的名字。
田川:
被錄取的那一刻您什麼心情?
郭曉東:
不相信,很沉重。
“北京電影學院?”
“你真的考上了?”
母親嘆了口氣起身餵豬。
摘自郭曉東隨筆
田川:
最後學費是怎麼湊到的?
郭曉東:
我哥一直有在存錢,他給了我4000塊。剩下的就是我父親跟親戚東借西湊湊出來的。那一萬塊真的壓的我們家很久沒能直起腰來。
交學費的時候,因為我交的都是毛票,要一張張數,我交完後面排了很長一隊人,都在等我。
那個畫面對我來講,撞擊很大。
△郭曉東北京電影學院准考證
田川:
上學的時候,您好像特別介意農民這個詞,所以大家會特意迴避這一稱呼。
郭曉東:
對,大家一直都小心翼翼的。我特別愛我們班同學,
有女同學出去拍廣告,班主任就會說必須把郭曉東帶上,如果郭曉東不去,女同學誰都不準去。
崔新琴老師還跟我說,當初教我們臺詞的鄭建初老師,還想把她老公穿不著的衣服拿給我。後來他們認真開會討論到底拿不拿,後來大家決定不給,怕影響我的自尊。
田川:
您自卑中的那份自尊把您束在了那個地方。
郭曉東:
對,就像一隻刺蝟,只要聽到農民兩個字,刺馬上就立起來了。
其實我的自卑一直在,現在的自信是因為我畢竟也拍了二十多年戲了,慢慢在專業上也有了自信感。
△郭曉東
田川:
第一次獲得自信是在什麼時候?
郭曉東:
應該是在跟婁燁拍電影的時候,瞬間覺得原來表演是這樣的,對錶演理解的那層窗戶紙好像給突破了。
田川:
感覺您每次跟婁燁導演合作都會有新的突破,比如電影《推拿》,您真的是全程閉眼完成拍攝的嗎?
郭曉東:
對。
田川:
不會害怕嗎?
郭曉東:
會害怕,我經常撞到機器上。其實拍的時候我已經忘記眼睛的存在了。有一場我閉著眼睛站在馬路上打車的戲,因為是實景拍攝,我差點就讓車撞倒了,好多人還搖下車窗看,喊你不要命了!還有一場自殘的戲,我腳下有七八個人蹲著,因為要做各種特效,有拿血漿的,有拿機器線的……婁燁的風格就是會讓你不停地來,這場戲我們一拍就拍了三天。最後他跟我說,恭喜你,你得到了。
△電影《推拿》郭曉東 飾 王大夫
上半生做對了兩件事:
1.來了北京 2.娶了程莉莎
田川:
您曾說上半生做對了兩件事兒,一個是來了北京,第二個就是娶了程莉莎。但聽說你們最開始見面的時候,對彼此的印象好像並不是很好?
郭曉東:
她說她對我是一見鍾情。我第一次見她,說實話,我覺得她很陽光,專業特別好,但我就覺得她嬌唧唧的,我當時想這怎麼娶回家當老婆?
田川:
所以您是那種兩個人在一起就要奔著結婚去,否則就不會開始一段感情的人?
郭曉東:
對。以前不敢有和程莉莎在一起的想法是因為真的沒錢。包括現在她還經常“取笑”我說,郭曉東我跟你第一次約會,你就請我吃拉麵。我說請你吃拉麵就不錯了,我還給你加了肉,我吃不加肉的。
田川:
後來情人節的時候,您斥巨資給莉莎姐買了條項鍊,但是把發票還放裡邊了是怎麼回事?
郭曉東:
就是想讓她相信項鍊是真的。
田川:
所以是故意放進去的?
郭曉東:
對,那條項鍊將近八千塊,就是想說我沒有騙她。
△郭曉東與程莉莎合影
郭曉東:
我們倆比較傳奇,我是被選擇的那個。
田川:
有個說法是程莉莎倒追郭曉東二十次。
郭曉東:
二十次有點誇張了,但我們倆確實一直分分合合的。我們倆真的是來自兩個世界,我從小種地長大,人家是在城市裡長大的。
田川:
您會覺得出身的不對等,影響了您接受她的這份愛嗎?
郭曉東:
有影響。我就希望讓自己愛的人過上她舒心的日子,但我當時覺得我做不到這點,我連吃飯都成問題,要不然怎麼會請她吃五塊錢一碗的拉麵呢。
其實我要感謝《新結婚時代》這部電視劇,是它讓我重新端正了自己的態度。
田川:
您在劇裡飾演的何建國,和您的出身以及經歷都很相似。
郭曉東:
對,我當時看劇本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何建國怎麼很多想法都和我一樣,都是我想說的話。
△電視劇《新結婚時代》郭曉東 飾 何建國
郭曉東:
其實每個人都存在問題,所以我應該好好珍惜程莉莎,應該重新追求她。
田川:
很多女生都會希望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但您和莉莎姐的婚禮其實很接地氣。
郭曉東:
對,所以我覺得她其實特別懂我。因為在那之前我跟她談過想在老家辦婚禮,我說我希望父親能看到,也相信他能看到。程莉莎就說沒問題,在哪裡辦婚禮都行。
在鄉下辦婚禮儘管沒有那麼華麗,但我覺得是特別盛大的,而且我覺得是
此生無憾的一個婚禮
。
△郭曉東與程莉莎婚禮
郭曉東:
後來程莉莎問過我,說郭曉東你怎麼知道我就沒人追,就會在原地等你?我說我就有這種感覺,就覺得不可能再有人追你,只能我來追。
田川:
這算是盲目自信嗎?或者是一種坦誠的表白?
郭曉東:
我真的就是這麼覺得的。
田川:
那現在的婚姻狀態是您理想的樣子嗎?
郭曉東:
我覺得是。我們倆現在就是吵著吵著就笑了。
△郭曉東
田川:
這是您掏下水道的時候拍的人生中第一張藝術照,您說這段經歷對您來講其實是特別大的陰影,現在聞到下水道的味道還會非常難受嗎?
郭曉東:
還是會難受。在濰坊掏下水道,是我中學輟學後打的第一份工,我們把下水道里的垃圾清理出來。有時在裡面追逐打鬧,啪摔倒了,就會喝到一口下水道的水,然後起來就繼續鬧。
田川:
怎麼會想到在下水道里追逐打鬧?
郭曉東:
因為好玩啊,而且那會兒剛輟學,對我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那時候喜歡唱歌,下水道里有迴音,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得不得了。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覺得當時的快樂大於苦惱,很美好,無憂無慮,快樂少年。
田川:
從小村少年到現在成為了一名有成就的演員,會覺得這一切都特別夢幻,特別不真實嗎?
郭曉東:
我回山東老家的時候就會奇怪,在北京的我是我嗎?回過頭想,應該是我。
國際上A級的電影節我基本都去過了,我都覺得我是一個傳奇。但這傳奇背後我覺得是有堅持的。
田川:
您一定要記住今天的這份自信跟篤定,是發光的。
郭曉東:
謝謝。
製片人:張燕
編導:周佳榕
編輯: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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