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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 | 我不想聽別人傾訴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運動2022-09-27
簡介波伏瓦:但畢竟當您說您是張三李四,您等同於張三李四,等等,這意味著您在一種半透明或全透明的狀態下和男人發生關係,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人來請您幫忙,您會幫他,如果您有什麼要問他,您就問他

我想傾訴什麼意思

顯然,這等於乞援於他者的主觀性,而他的回答對我來說是決定性的:他讓我往左,我就得往左;他讓我往右,我就得往右。這種和別人主觀性的接觸,我希望降低到最低限度。

——薩特

薩特 | 我不想聽別人傾訴

▲ 電影《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2006)中的薩特與波伏瓦

波伏瓦:他跟您說什麼呢?說他的妻子,他的一生?

薩特:是的。他沒有妻子,卻有一個女人。他談到她。傾訴造成了情感聯絡,他把我看成一個瞭解他的生活、可以向其講述七七八八——後來我也記不清了——的人,這是我不堪忍受的。

波伏瓦:為什麼呢?一生中常有人跟我傾訴,我可是覺得挺愉快的。

薩特:因為這會使人際關係發生偏移,改變了原來的模樣。你被抓住了,你要給別人建議。別人信賴你,乞援於你。對於聽人傾訴的人,大家給予一定的敬意,最後,我變成了我並不情願成為的角色,即有諸多門徒追隨的大師,而我不喜歡別人對我傾訴。我不追求別人的傾訴;有人來跟我傾訴,我也不拒絕,但我不主動追求。

波伏瓦:以前您的學生向您傾訴,徵詢意見,這可是常有的事。

薩特:還有其他人。我是很多人的傾訴物件。

波伏瓦:換句話說,給人指點迷津聽人傾訴的“大師”,這種角色您是很煩的?

薩特:我很煩,而且我也沒有這個義務。

波伏瓦:為什麼?因為這時您會覺得自己上了年紀嗎?而您不希望變老?或者因為這樣一來你們的地位就不平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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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地位不平等了。畢竟,誰都沒有資格給誰什麼建議。好吧,如果是您面對我,或者是我面對您,當然,我們可以提建議,我可以給博斯特和維克多提建議。因為我們之間有親密關係。但原則上,一般人不可以,因為我缺乏必要因素,而且別人也缺乏必要因素。他說了一些事兒,你就得從這些事情中猜測他的真實立場,所提出的建議也必須符合這個立場。

波伏瓦:沒錯。一般來說,他希望別人給的都是自己預設好的建議。不能說總這樣,但一般來說是這樣。好吧,這是妨礙您和其他男人關係的一個因素,是吧?

薩特:當然。

波伏瓦:對您傾訴的如果是女人,您不介意嗎?

薩特:完全不介意。相反,我會懇請她們傾訴。

波伏瓦:這就是出於大男子主義了?因為女人天生比較脆弱,所以應該將自己交付給男人?

薩特: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大男子主義,因為我認為,相反,大部分男人不聽女人在說什麼。

波伏瓦:我認為,帶著厭惡拒絕男人的傾訴,卻接受女人的傾訴,這是某種形式的大男子主義吧。

薩特:我並不拒絕男人的傾訴,我只是不喜歡。而且,關係不同,這個我們回頭再說。

波伏瓦:好吧。男人的傾訴您不喜歡,其實不僅是傾訴,我想所有的私人關係您都不喜歡吧。賈科梅蒂給您講了一些完全是他個人的故事……但這可不是傾訴。

薩特:這不是傾訴。他給我講了一些他個人的故事,這一點,我完全沒覺得不好。賈科梅蒂講他出於各種原因怎樣去妓院找那個有點兒難看有點兒醜的女人,我覺得十分有趣。

波伏瓦:請接著談談您和男人的關係吧。我們知道,您拒絕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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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另一方面,雖然我認為並宣稱我同他們的關係應該是平等的,但我又更希望他們來找我時,把我看作是一個有遠見卓識的人。這樣做顯然是不公平的。

波伏瓦:怎麼會這樣?

薩特:有一刻,人們對我說:“我該這樣做嗎?我該那樣做嗎?”我給出一些建議。

波伏瓦:您講的兩件事是自相矛盾的。您說您害怕給人建議,同時又說您喜歡別人來問您。

薩特:不是的,但我願意給別人一點點推動力,所以才變成了顧問。這並不矛盾。是這樣的,與他人的關係是一個奇怪的混合物。事實上,我總是處與同他人的關係之中,但那是一種抽象的關係。我生活在他人的意識之下,後者正注視著我。這個意識完全可以是上帝,也可以是博斯特。這是一個相異於我的存在,由我和看我的人共同構成。我就是這麼想的。

波伏瓦:這和您與男人的關係有什麼關係?

薩特:它們都是這種意識的外在表象。

波伏瓦:您的意思是證人、審判者?

薩特: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審判者!非常仁慈的審判者。

波伏瓦:您說到仁慈的審判者,但您有敵人,有對手。

薩特:這些人不值得考慮。當一些人和我相處得很好,我會在他們身上看到那種更為普世的意識的投射,後者在注視著我。

波伏瓦:有證人的感覺好還是不好?

薩特:還是不錯的!因為,如果它讓我感到不便,就說明我希望一個人待著,而這種孤獨是荒謬的。

波伏瓦:這個問題也需要多說一點兒。您說在和男人的關係裡,您總是有點兒疏遠,有點兒無所謂。不過,您從來不是孤僻、乖戾的老貓頭鷹,您一向生活在社會中。除非在寫作,您是十分喜歡社交的。但要看是怎樣的社交,您不喜歡上流社會的社交!

薩特:不喜歡。

波伏瓦:就在戰後,您還去參加了伽利瑪出版社的雞尾酒會,很有趣。但您從來都不喜歡上流社會的社交。

薩特:我一生中在城裡吃三次飯。我吃在飯店,活在咖啡館,晚飯在一些邀請我的熟人家裡吃一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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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伏瓦:我們談了您和年輕人的關係。您和比您大的人關係怎樣呢?這對您有什麼影響?

薩特:完全沒什麼關係。好吧,和比我大的人多少有點兒關係,但非常少。保朗、紀德和儒昂多,我很少去看他們,而他們恐怕根本就不記得了。

波伏瓦:您是不怎麼見他們。

薩特:是的,也就是說說而已。我和年長者是有一些關係。我用一種深藏不露的態度聽他們講話,他們對我說一些他們認為適當的話,但這種關係不過是出於最低限度的客氣,代表不了什麼。我不認為這些人年齡較大就一定比我更有智慧。確切說,他們和我一樣:他們給我講一些他們可以講的事,我給他們講一些我可以講的事。比如說,我還記得,一九四六年,紀德跟我說起一個荷蘭人,這個荷蘭人來請求指點。。。…他是一個已婚者,發現自己有同性戀傾向,便來請求指點。我記得紀德在那兒,跟我講起這件事。有可能他把我當成同性戀了,儘管我在談建議的時候搞錯了,那其實是另外一個問題。

波伏瓦:您對他說:“他是來請您提建議的嗎?”紀德回答說:“不!求地址。”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某種程度上,就像熱內說的,成年男人對您來說是“一股臭氣”?

薩特:可以這麼說吧,我不喜歡。我完全不喜歡他們,也不喜歡別人把我叫做成年男人。我甚至不是成年男人,而是一個老年男人了。如果說我還有一點兒男人氣,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波伏瓦:是的,這很有意思,請您再說清楚一點兒。

薩特:成年男人,我覺得很噁心。我喜歡的是少男,因為少男跟少女沒什麼區別。我不是雞姦者,但事實是,現在少男和少女在衣著談話方式和行為方式上區別不是很大。在我看來,他們沒有那麼大的區別。

波伏瓦:當您跟成年男人有了真正的私人關係,有了友誼的時候,事情就不是這樣了。比如熱內、賈科梅蒂,或別的什麼人。但廣義上的男人,如果您見到了這樣的……

薩特:成年男人。

波伏瓦:您自己是不希望做成年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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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我不希望做成年男人。對,這是肯定的。

波伏瓦:為什麼?甚至我用了“成年男人”這個詞,您就露出這樣厭惡的嘲笑。

薩特:因為這個稱謂用一種討厭而無聊的方式將性別區別開來。男性,就是大腿之間長了一個小導管的傢伙,我就是這樣看的;還有一種叫做成年女性,與之相對。女和男,是一種有點兒原始的性別觀。一般來講,還有一些介於兩者之間的東西。這是相當重要的。

波伏瓦:我想,還有一個詞,叫做“成人”。

薩特:“成人”這個詞意味著,他要完成學業,達到一種無愧於其成人稱謂的職業狀態。他要形成自己的思想並將其持之以恆——將其持之以恆,這是榮譽的一部分。

波伏瓦:是的。的確,製造封閉、限制,等等。在這個意義上還有別的東西。您對男人和女人一一或者說是一般意義上的人類持有一種雙重態度,這種態度與我的正好相反,所以我尤其覺得奇怪。也就是說,當一個人來跟您講話的時候,您會十分開放。比如說,在圓頂酒店,有人過來向您詢問。我是個兇悍的人,總想把他們趕走了事。而您卻來者不拒,很容易就和別人定下約會,為別人花時間,您是很慷慨、很開放的。然而,當您在大街上有什麼事想問別人的時候,那就糟糕了!如果是我,我對您說:“我去打聽一下;我們在那不勒斯走丟了,我去問一下某某街在什麼地方。”這您就不願意了,臉也會繃起來。為什麼您一方面來者不拒,同時又會像這樣幾乎是恨恨不已地拒絕向別人詢問?

薩特:第一種情況,人們來請教我某件事,來向我展示一種觀點,希望我為他們花一些時間。資訊,是他們為我提供的,而我在聽。這和第二種情況完全相反。我,我去問另外一個人,某某街在哪裡……

波伏瓦:不管怎麼說,問別人一條街的名字,或者請別人幫一個小忙,等於把自己放在與別人互惠的水平上。總的來說,這相當於承認別人和您是平等的,和您、和任何人都沒有什麼不同,這不是乞討。同樣是打聽資訊,您自己為什麼會有所保留,為什麼會拒絕?

薩特:顯然,這等於乞援於他者的主觀性,而他的回答對我來說是決定性的:他讓我往左,我就得往左;他讓我往右,我就得往右。這種和別人主觀性的接觸,我希望降低到最低限度。

波伏瓦:他的回答跟主觀性沒什麼關係。他幾乎會像一張地圖那樣來回答您。

薩特:還是會有的!他會對自己說:“哦,有個傢伙來問路。”他會說:“我記不清在哪兒了,但……”你會在提問的同時發現一個傢伙的主觀心理。這樣,你就和他發生了主觀的關係。

波伏瓦:您的意思是,您使自己處於依賴的地位?

薩特:是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者的主觀性我是不怎麼喜歡的。除了我喜歡的那麼寥寥幾個人之外,因為在他們身上的主觀性具有一定意義。

波伏瓦:但畢竟當您說您是張三李四,您等同於張三李四,等等,這意味著您在一種半透明或全透明的狀態下和男人發生關係,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人來請您幫忙,您會幫他,如果您有什麼要問他,您就問他。有些人是這麼體驗這些事物的。

薩特:確實如此,他們是對的!事情本就該是這樣。以前我很害羞,後來就變成了一種習慣,現在我已經不是那樣了。

波伏瓦:不過,當有人幫您一個小忙,比如一個男孩兩次撂下自己的事兒,來為您送一件東西,想到這個,您就會有點兒不自然。這種不自然似乎是您過去厭惡人性的殘留。

薩特:的確如此。我既不務實,也不機敏。我寧可自己搞定某事也不願意求人幫忙。我不喜歡讓別人幫我。幫助這個想法,我完全無法忍受。

波伏瓦:什麼型別的幫助呢?

薩特:任何型別都是。我指的是讓那些我不怎麼認識的人來幫我。我這一輩子沒有太多地求過別人。

薩特 | 我不想聽別人傾訴

波伏瓦:是的。比如說那天吧,我把錢弄丟了,來不及再去兌換,就很自然地告知了酒店經理,還讓他借了我二十萬里拉。我相信,如果我跟您講:“我要向酒店經理借二十萬里拉。我們是酒店的老主顧了,他們才不會在乎,況且他們也知道我們過兩天一定會還。”您就會跟我說:“啊,不!我討厭這麼幹!”

薩特:不,不會到這個份。也許十年、十五年前我會這麼說。但現在,我不會對您說出來,我甚至會建議您這麼做。

波伏瓦:我還是想請您解釋一下這種和別人在一起的生硬關係。我非常理解,一個人不怎麼願意總是求別人,跟別人接近,但為什麼您如此厭惡?這和您的童年有關係嗎?

薩特:是的。向別人提出過多請求,說什麼:“他們能幫忙,去求他們,他們就做了……”而我覺得,請求幫忙會讓被求者很煩。我身上的確有這種思想,即打聽事兒會惹人討厭。我還記得有一個人,就是您說長得很像我的那位……

波伏瓦:普呂默先生。

薩特:普呂默先生不斷地被別人打擾惹惱。我身上肯定也有類似的東西。

波伏瓦:對。就是因為這個,您讓我想起普呂默先生:有一種窒息感雖然沒人阻止您把窗子開啟。普呂默先生完全就是這樣的。

薩特:我常認為別人懷有敵意。

波伏瓦:對誰有敵意呢?

薩特:對我,如果我去求他的話。

波伏瓦:所以,應該是對別人普遍有敵意?

薩特:對別人我不知道,因為他們有自己求人的方式。

波伏瓦:為什麼對您有敵意?您只是一個不知姓名的路人。

薩特:因為這和我的自我投射有關係。我認為別人不會在生理上對我產生愉悅感。我也許要透過這種方式逃避自己長得不好看的感覺。我沒怎麼在意這種感覺,儘管它是存在的。

波伏瓦:您還沒醜到讓一個孕婦逃開,如果您只是問她羅馬大街在哪兒的話……

薩特:對,我沒這麼想過。但可以這樣認為:如果長得不好看,卻去問別人羅馬大街在那兒,就等於把一個令人不快的存在強加給你問的那個人。

波伏瓦:您真是孩子氣,不該誇大其詞。

文字丨選自《告別的儀式》,[法]西蒙娜·波伏瓦 著,孫凱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9月

圖片丨電影《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2006)

編輯丨軒儀

原標題:《薩特 | 我不想聽別人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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