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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及,我被“求婚”了 | 黃芷淵

由 文匯報 發表于 運動2022-09-07
簡介後來叔叔把拍下的影像交給了我這個來自香港的記者,影像一遍又一遍出現在電視上,這片靜謐的稻田,剎那間成為世界的焦點

掂在香港是什麼意思

在埃及,我被“求婚”了 | 黃芷淵

本文作者在埃及現場採訪報道(照片由作者提供 )

我被“求婚”了,在埃及,尼羅河畔,盧克索那片稻田的大樹下。

他叫穆罕默德。

我在盧克索遇到過十幾個穆罕默德,他只是其中之一。他的叔叔、姐夫、表弟,都叫穆罕默德。在伊斯蘭世界裡,這是個常見的名字,就像英文名裡的約翰、彼得、大衛。伊斯蘭教的先知也叫穆罕默德,正因為人們對他的敬仰,賦予了這個名字崇高的地位。

他可能不記得我了。不記得2013年那個2月的清晨,在他最愛的大樹下,有一個來自世界另一端的記者,拿著話筒在稻田裡採訪報道,說著一堆他聽不懂的語言。朝陽還沒爬上山,四周的景物尚未甦醒。穿長袍的趕路人,在晨霧裡繫著駱駝,輕吟淺唱。他曾經用英語,一遍又一遍問這個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這是他唯一不用結結巴巴就能說的英語句子。儘管,這個姑娘回答了無數遍,但每次見面,他還是會問:“你叫什麼名字?”在他的概念裡,這是打招呼的意思。

2013年2月26日清晨,刺耳的爆炸聲打破了穆罕默德家和附近人家的寧靜,一個墜落的熱氣球在穆罕默德鄰家的稻田裡撞出一個黑洞,奪去了十九人的性命,其中九個是香港人。穆罕默德的叔叔穆罕默德,剛好在屋頂晾衣服,第一時間拍下這一幕。後來叔叔把拍下的影像交給了我這個來自香港的記者,影像一遍又一遍出現在電視上,這片靜謐的稻田,剎那間成為世界的焦點。

在埃及,我被“求婚”了 | 黃芷淵

在那之前,我和他從未有過任何交集,是他匆匆走進我的生命裡,在我的記憶裡留下一筆——不,是我走進了他的世界,又匆匆地離開,消失。又或者,他的記憶早已把我抹掉,就像我從未存在過一樣。我和他原本生活在平行時空,在2013年2月,我的出現,是個意外。

尼羅河穿過世上最大的沙漠,浩浩蕩蕩地匯入大海,滋養了無數生命。當地有記載,稱很多埃及人以為尼羅河是沒有盡頭地流淌,流到來生。或許,來生會比今生有更好的日子。帶著這樣的冀望,當地人依河而活。

香港人喜歡把盧克索稱為“樂蜀”,我不喜歡,它讓人想到“樂不思蜀”,這有違我此行的心情和氛圍。但喜歡和不喜歡,都屬於個人的記憶。我的記憶僅屬於我自己。意外和驚喜,都是始料不及的。就如我和他的相遇。

那些天,穆罕默德天天坐在樹蔭下看我們採訪。他總是一手拿著可樂,一手撩撥著樹下的稻草。偶爾拔幾根稻草,編織成不規則的造型,又隨手扔在稻田裡。被拋棄的稻草毫無違和感地融合在那片稻海里,但它已經沉睡,它的生命已被定格,定格在它被拔掉的那一刻。也許,在那日復一日的日子裡,穆罕默德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地喝著可樂,玩弄著稻草,在大樹下乘涼,冥想。他長得黝黑瘦小,偶爾我和他眼神相對,他就這樣直直地看著我。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粗長的濃眉下,那雙眸子如大海般清澈。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他也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夕陽的高光下,結穗的田裡稻浪翻騰。稻海里,有幾間小小的瓦屋。那是穆罕默德的家,還有穆罕默德的叔叔穆罕默德的家。叔叔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個家,在餘生的日子裡也不打算離開。這裡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山霧瀰漫,稻海里炊煙裊裊。這裡像極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但那場熱氣球意外,在這座世外桃源蒙上了一層陰影。

穆罕默德的媽媽看我們天天披星戴月工作,邀請我們到家裡做客,為我們準備了當地的佳餚。他們家裡很簡陋,木製的餐桌旁就是木床,床的反方向是木製沙發。床、桌子和沙發都是穆罕默德的爸爸親手做的。我咬了一口粗麥做的大餅,硬得難以下嚥,穆罕默德卻吃得津津有味。與我同行的同事喝了一口當地啤酒,酒是金黃色的,據說是尼羅河水釀做的。我抿了一小口,感覺這酒刺舌,趕緊嚥下一口大餅,穆罕默德隨即給了我一罐可樂。

第二天,我腹瀉了,當地記者同行說這很正常,據說第一次喝尼羅河水的人都會鬧肚子,很“靈光”,但本地人喝多了,也就習慣了。

“那麼辛苦,你為什麼要做記者?”我在盧克索的最後一天,穆罕默德終於結結巴巴地吐出了“你叫什麼名字”以外的另一個問題。我在不同場合很多次被問過同一問題,但那一刻,我竟不知道如何迴應。腦海裡瞬間出現了很多答案,但面對那雙純淨如水的眼眸,一個最直白的答案脫口而出:“如果沒有記者,你們就看不到新聞真相了。”他還是那麼直直地看著我,一手拿著可樂,一手玩弄著稻草。我不知道他是否聽得懂,正掂量著該如何進一步解釋。

“我喜歡你,你會嫁給我嗎?”

我沒回過神來,以為自己聽錯了。穆罕默德晃了晃左手上的稻草,又看了看右手裡還沒開罐的可樂,誠懇地看著我,再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如果你說yes,請收下這束‘花’;如果你不答應,那就收下這罐汽水,我們還是好朋友。如果你不想和我做朋友,那我給你十秒鐘,你什麼都不拿,我就明白了。”當地記者告訴我,盧克索人都很純樸直接,讓我不要介懷。

穆罕默德閉著眼開始倒數十秒。我從他手中接過了可樂,他緩緩張開眼睛,點點頭,微笑道:“謝謝你!”然後如箭一般奔向了稻田裡的瓦屋,消失在我的視線裡。後來村民告訴我,穆罕默德只有十六歲。

再後來,我回到香港,把這段經歷寫進了書裡,再也沒有見過他。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朋友發來資訊,說我記錄這段經歷的文章被抄襲了。抄襲者自稱是個男記者,把主角穆罕默德改編成女生,情節內容抄得一模一樣。有意思的是,抄襲者續寫了這個故事:“小女孩和我斷斷續續地通著電郵,告訴我她也學了新聞,她說她想要成為我這樣的新聞工作者,不斷挑戰自己,去自己從未去過的遠方。”

我不知道我的那個穆罕默德在哪裡。也許,他也成為了新聞工作者;也許,他像叔叔穆罕默德一樣,還留守在稻海的瓦屋裡;也許,他向另一名女生求婚成功了,成為了一名父親;也許,他還在彼岸那棵長在稻田旁的大樹下,喝著可樂玩弄稻草,一遍又一遍問著陌生女孩“你叫什麼名字”。偶爾,我還會想起那清澈的眼神,那片金黃色的稻田,還有那罐有故事的可樂……

作者:黃芷淵

編輯:謝 娟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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