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蜀相》：內容解析

《蜀相》唐/杜甫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文譯：

諸葛丞相的祠堂哪裡能尋訪到？錦官城外面柏樹像森林一樣茂盛的地方。映襯著石階的碧綠芳草，自我感覺春色盎然；隔著樹葉的黃鸝鳥，空自鳴叫出好聽的聲音。劉備三顧茅廬，其出山後一直憂勞於天下大計；幫助先主劉備開國奠基，輔佐後主劉禪匡濟艱危，體現出鞠躬盡瘁的老臣之心。親身掛帥，出動軍師，還沒告捷，就先病死在戰場，長久使得天下所有英雄流淚沾滿衣襟。

欣賞：

首聯，設問句，自問自答，文義起伏，搖曳生姿。丞相，點題，確定主題為人。尋為尋問、尋訪、尋找，尋說明已較久，早有計劃拜謁。錦官城外，寫明地點，柏森森，寫出環境氛圍，莊嚴肅穆。

頷聯，對仗，春色對好音，稍有不工。映階碧草，寫祠堂；隔葉黃鸝，寫柏森森。碧、黃加入色彩。色為所見，音為所聞。自、空寫明自娛自樂，既說明人少來拜謁，又點出美景襯哀思，還有擬人手法，草、鸝不解人世歷史，空自碧和音。

頸聯，對仗，天下對老臣，也稍有不工，說明杜甫不會特意去追求工整而犧牲文義。三顧，從出山前的故事開寫，一直到兩朝，一心撲在為天下所計，再加上下一句，總結出諸葛丞相的一生。頻煩、開濟又是當句對。

尾聯，寫出諸葛丞相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自我承諾，歷史悲劇對應當時安史之亂的現實，更使人不由自主地悲哀流淚。杜甫肯定也淚滿襟，是不是也自稱是英雄，別鑽這牛角尖。硬要從邏輯上講，即使不是英雄，也可像英雄一樣淚滿襟的，畢竟流淚不是英雄的專利。

細釋：

詩題為《蜀相》，說明是弔古詠人，而非以拜謁武侯祠堂為主。蜀相，才能確指諸葛亮；詩句用丞相，說明杜甫認為蜀漢為正統，認可諸葛亮為前代丞相。

錦官城，一《華陽國志》解為，成都西城，故錦官城也。錦江，織錦濯其中則鮮明，他江則不好，故命曰錦官。二孫季昭解為：成都呼為錦官城，以江山明麗，錯雜如錦也。三趙註解為，或以其地有錦官，如銅官、鹽官之類。此更見官字取義。嘗觀範至能參政作詩，每官為一集，所著《錦官集》，蓋鎮成都時作，乃親見成都為錦官城，故取以名之耳。

柏森森，武侯祠前有大柏一棵，相傳是諸葛亮生前手栽。

映階碧草，一解為碧草掩映石階，說明荒蕪，沒人打理。二解為碧草襯映石階，即為芳草萋萋，春色滿園。

自、空，一解為寫荒涼。二解為寫丞相已逝，春色、鳥音空自在，斯人已看不到，聽不見。寫出祠內春意盎然的景象，以樂景寫哀，慨嘆物在人亡。三解為因戰亂頻繁，報國無門，導致詩人無心欣賞草色鶯聲。錢鍾書《容安館札記》七八九（上）［補七○八則］分析了兩用法三境界，條分縷析非常細緻到位，可供參閱。摘錄如下：夫月自白而風自清，鷺自浴而花自發，欣欣自私，愁瘦煞人都付不管，此自字一用法也。顧少陵詩中自字，尚有一用法，如《蜀相》之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則謂地偏人往，蹤跡稀疏，景物空佳，無誰領略。即孔稚圭《北山移文》所謂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侶，崔櫓《華清宮》所謂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闌干，李長吉《經沙苑》所謂無人柳自春；亦即《哀江頭》所謂細柳新蒲為誰綠，《秋風》所謂不知明月為誰好也。

《宿府》雲：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以自與誰對照，意更顯豁。《牡丹亭》第十齣：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又足為此自字之的解（參觀第五七則論 The Rape of the Lock， IV， 157-8： Roses， that in deserts bloom anddie）。前之自字言景物之於人淡漠，後之自字言景物之自甘寂寞，此又葛、趙諸家所未知耳。對景觀物有三境界：覺其可供覽賞，徒資摹寫物色之篇，此例綦多；覺其與人歡戚相通，類有情者，如戎昱《江城秋夜》：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山谷《題陽關圖》：渭城柳色關何事？自是離人作許悲，Amiel 所謂風景即心境（un paysage quelconque est un état de l’me） （Journal intime， 31 oct。 1851），《談藝錄》六一頁以下論之已詳。

《漢書息夫躬傳》：自恐遭害，著絕命辭曰：…秋風為我吟，浮雲為我陰；覺其自行其是，自便其私，而與人卻風馬牛，則葛、趙之說是矣。初境景物無知，任人料理；次境景物解事，同人哀樂；三境景物不情，與人胡越。神秘宗每自傷心靈乾涸 （aridity）。另《管錐篇》一八八也寫到，亦可參閱。摘錄如下：杜甫《宿府》：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又《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兩聯出句即不關有人聽、自爾為佳節也，而對句之空好、為誰好，又即孔稚珪《移文》所致慨也。兩意各以七字分詠，得以聚合對映於一聯之中，此亦讀杜之心解也。

頻煩，一解為頻繁，問題是既與三顧重複，又與開濟這動詞對仗不合適。仇兆鰲《杜詩詳註》：頻繁，言頻數繁多也。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 頻煩》：頻煩，漢人語， 《蜀志 費禕傳》“以奉使稱旨，頻煩至吳”是也。…皆取頻仍之義，亦作頻繁。《晉書王溶傳》： 蒙國厚恩，頻繁寵擢。杜詩三顧頻煩天下計，正用《蜀志》。《漢書 王莽傳》： 非皇天所以鄭重降符瑞之意。師古曰：鄭重，謂頻煩也。古人以鄭重為重疊之意。鄭重、頻煩，皆雙聲。二徐中玉《大學語文》解為頻煩，屢次煩勞，指多次商量，反覆計議。三解為憂勞。頻煩都可作動詞，與開濟相對。頻可作動詞，意為憂愁、憂慮。頻，小篆字形作瀕，有時意思同顰。孔穎達《周易疏》：頻者，頻蹙，憂戚之容也。朱熹《四書集註》：頻與顰同，顣與蹙同。

《玉篇 頻部》：顰，顰蹙，憂愁不樂之狀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顰戚，顰眉蹙頞也。煩作動詞，意為勞。《廣雅 釋詁一》：煩，勞也。四解為鄭重，殷勤。清惠棟《九曜齋筆記》：《漢書》曰：非皇天所以鄭重降符瑞之意。師古曰：鄭重，謂頻煩也。杜詩云：三顧頻煩天下計。亦謂鄭重之意。或以頻煩為頻數之頻，古無實訓，近俗有之。類此頻煩、便蕃等詞語，不能從字面上去理解，而必須因聲以求義。其異體雖有頻繁，而仍解殷勤義。汪師韓《詩學纂聞時俗語入詩》：唐人每以唐時語入詩。…頻煩，猶言鄭重。杭世駿《訂訛類編》卷一：今鄭重作珍重解，恐非。又考韻書殷勤也，即頻煩之意也。蔣禮鴻《義府續貂 便蕃頻煩》：古有便蕃之言，其字或作便番、便繁、頻繁、頻煩，朱氏《辭通》既裒之矣。至所以釋之，朱氏之言大致有二：其一日：猶繁數；其一引《漢書王莽傳》：鄭重。

顏師古注曰：鄭重，猶頻煩也。至於鄭重、頻煩之於繁數為同為異未嘗致詳。今案：《王莽傳》曰：匪皇天所以鄭重降符命之意。《廣韻》去聲二十五《勁韻》鄭字注：鄭重，殷勤。則鄭重即是殷勤。《王莽傳》所云鄭重正謂殷勤，非繁數也。顏注所云鄭重猶頻煩，此以異語釋《漢書》，其實頻煩亦是殷勤。杜甫《蜀相》詩云：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既雲三顧，不必又云繁數，即此頻煩義亦為殷勤也。其異文又為便蕃，唐宋文辭多用此。《舊唐書 裴度傳》：況累承寵命，亦為便蕃。前後三度，已行此禮。前雲累承，繼雲便蕃，屬辭之意與杜詩正同。…凡此之類，皆殷勤之意也。鄭重、殷勤，既有頻繁，反覆解，也有珍重，情深意厚等其他解。又每個人各自解讀，紛紜複雜，只能全面鋪開，供君參讀。

英雄，一解為諸葛亮，二解為天下後世英雄，三解為包含杜甫在內的天下後世英雄。

本詩尾聯警策，議論帶有強烈抒情傾向，在高潮中戛然而止，餘韻嫋嫋，具備悲劇美，是其特色。另本詩後半四句議論，已開宋詩先河。

這首詩作於唐肅宗上元元年（760）春杜甫初至成都時。

本詩影響較大。元汪元量《蜀相廟》、明方孝孺《蜀相像》、丘浚《謁文丞相廟用老杜蜀相韻》、鬱文博《蜀相》、張楷《蜀相》、清彭定求《望日謁文山先生祠，時於中丞方議重修，用杜詩蜀相原韻》、鄂爾泰《夜坐檢書偶讀工部蜀相篇慨然有述》、當代胡云飛《與無過浣浣謁長安杜公祠用蜀相韻》都與本詩相關。

《舊唐書 王叔文傳》：叔文未欲立皇太子。順宗既久疾未平，群臣中外請立太子，既而詔下立廣陵王為太子，天下皆悅。叔文獨有憂色，而不敢言其事，但吟杜甫題諸葛亮祠堂詩末句雲：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因歔欷泣下。《宋史宗澤傳》：澤前後請上還京二十餘奏，每為潛善等所抑，憂憤成疾，疽發於背，諸將入問疾，澤矍然曰：吾以二帝蒙塵，積憤至此。汝等能殲敵，則我死無恨。眾皆流涕曰：敢不盡力！諸將出。澤嘆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翌日，風雨晝晦，澤無一語及家事，但連呼過河者三而薨。

本詩是被《三國志平話》、嘉靖本《三國演義》、毛氏本《三國演義》共同選取的一首論贊詩。另本詩在《三國演義》被評點的文字基本抄襲金聖嘆的，需要說明的是毛宗崗抄襲的，而非其父親毛綸。

與本詩相關的題成都武侯祠對聯，1820 年蔣攸銛的：唯德與賢，可以服人，三顧頻煩天下計； 如魚得水，昭茲來許，一體君臣祭祀同。張清夜的：仰古柏之森森，典型非遠； 溯大儒之藹藹，笑貌依然。董必武的：三顧頻煩天下計，一番晤對古今情。另外還有清李如松《挽張之洞聯》：一疏建儲青史赫，統正民安，甘效前驅隨龍馭；兩朝開濟老臣心，託孤寄命，忍將後事付賢王、汪圖垣《挽張之洞聯》：早對大庭，三策天人儒者事；死留遺表，兩朝開濟老臣心、孔慶鎔《挽何凌漢聯》：蓬島早看花，仰兩朝開濟鴻猷，名垂簡策；苔岑常夢草，慟五夜遽回鶴馭，淚灑蘼蕪、張曜孫《諸葛武侯祠聯》：行藏以道，出處因時，使無三顧頻煩，亦與水鏡鹿門，甘心肥遁；成敗論人，古今同慨，似此全才難得，尚有子由承祚，刻意譏評、

瞿鴻禨《挽左宗棠聯》：治軍夙擬武鄉侯，寰海滿元勳，丞相祠堂又今日；歸殯遠聞房太尉，天風吹素旐，少陵詩思有餘哀、劉秉璋《挽左宗棠聯》：範文正十萬甲兵，成算獨操，四夷服將軍韜略；武鄉侯兩朝開濟，大名不朽，千秋拜丞相祠堂、沈葆楨《杜甫草堂聯》：地有千秋，南來尋丞相祠堂，一樣大名垂宇宙；橋通萬里，東去問襄陽耆舊，幾人相憶在江樓、佚名《德楞泰像聯》：冠履肅丹楹，似丞相祠堂，柏鬱森森承雨露；聲威通紫塞，憶將軍幕府，旌揚熠熠壯風雲、佚名《挽劉玉堂等聯》：誓掃匈奴，出師未捷身先死；更催飛將，拔劍斫地歌莫哀、左宗棠《挽林則徐聯》：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餘年遺直在；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里路大星沉、

劉長佑《挽左宗棠聯》：臥病久無悰，恍兮夢入江城，舉酒為歡，竟夕具談家國事；歸休原有約，喟爾盟渝海澨，出師未捷，老天遽奪棟樑身、佚名《兩忠武祠聯》：無命復何如，徒令上將揮神筆；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方長華《英翰祠堂聯》：可憐賓客盡傾蓋；長使英雄淚滿襟、現代王闓運《贈徐世昌聯》：數點梅花亡國淚；兩朝開濟老臣心、佚名《政事堂聯》：竟日掩留佳客座；兩朝開濟老臣心、高旭《挽陳其美聯》：大聲喚渡河者三，出師未捷身先死；慘劇與遁初為二，救國何妨血再流、田鑑章《挽宋迪健聯》：壯志莫伸，太息秣馬厲兵，出師未捷身先死；大仇必報，會當臥薪嚐膽，拔劍斫地歌莫哀、何亞希《挽陳其美聯》：大聲喚渡河者三，出師未捷身先死；慘殺與鈍初為二，救國何妨血再流、

餘若瑔《挽陳其美聯》：竭心力締造江東，屢躓屢興，不料來歙岑彭，出師未捷身先死；看今日紛紜天下，若存若亡，早失諸葛王猛，安危須仗濟時才、佚名《挽劉建藩聯》：投筆事戎軒，出師未捷身先死；懷君屬秋夜，湘水無情吊豈知、馮文洵《挽張作霖聯》：王業不偏安，徒令上將揮神筆；萬方正多難，長使英雄淚滿襟、彭澤民《挽陳其美聯》：未除國賊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李乃璟《挽陳其美聯》：為同黨痛，更哭其私，志決身殲，長使英雄滿襟淚；慨泰山頹，吾將安仰，風微人往，愁聽江上鼓鼙聲、夏鍾澍《挽陳其美聯》：志士心不死；英雄淚滿襟。

陳子莊的大型國畫 《錦官城外柏森森》，是成都武侯祠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余光中《草堂祭杜甫》、馮至《十四行之十二：杜甫》、西川《杜甫》、黃燦然的《杜甫》，則是仿杜甫寫《蜀相》手法，今人寫杜甫也。

成語出師未捷就出自本詩。

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成為許多謎面，謎底各自為：（電影名）走在戰爭前面、（成語）亡命之徒、（二俗語）英雄氣短，打不贏就走、（象棋七詞語）將軍，進中卒，進兵，中卒，逃兵，相，卒、（中國地名）楚雄、（一古文句）報劉之日短也、（探鸝格宋詞人）陳亮、（音樂詞語）正格終止、（稱謂）留學生、（交通詞語）一起事故。

校勘：

空，一作多。煩，一作繁。捷，一作用。

來龍去脈：

首聯，上承：

漢蔡琰《胡笳十八拍》：生死不相知兮何處尋、魏晉潘岳《懷舊賦》：柏森森以攢植、唐王昌齡《江上聞笛》：扁舟何處尋、王維《桃源行》：不辨仙源何處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