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起於夢，寓於夢，混於夢，能否將它看成兒女情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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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起於夢，寓於夢，混於夢，夢中套夢夢外說夢而歸於夢。其夢境離奇，夢象繁麗夢中有情，情中得夢，夢幻似真，真實如夢。兒女情長，盡在夢中。讀過《紅樓夢》手抄本的清人明義題詩云“

往事風流真一瞬

”，“

聚如春夢散如煙

”。他把小說《紅樓夢》看成兒女情的回味，又把兒女情視為人生中美麗的夢，堪與作者夢中知音。夢，是人類生活的折射，夢中情景不論如何荒誕離奇，總是一定文化意識的表現。高明的小說家，善於借夢幻透視人物心理，也由此流露出自己的人生意識。

從總體構架到夢境的具體描寫上，《紅樓夢》都顯示出獨特的夢幻意趣。作者長於以夢寫心，以夢傳情。他突破了歷來小說寫鬼枊託夢的俗套，將夢還原為人性的表露，痴情的自白。夢的自由活潑天真的紅樓兒女像小鳥一樣被限制在金絲籠裡，她們渴望著愛的自由而不得。身不由己，只有求助於夢。清代詩人馮班有一首《戲題》詩云：

世間無賴是豪家，處處朱門鎖好花。唯有夢魂難管束，任他隨意到天涯。

這首小詩以幽默的筆調揭露和批判了封建制度對人的禁錮。封建社會最大的不平就是人的不平，令人觸目的是女人被佔有的不平。

數以千計的妙齡女子被關入皇宮，數以萬計的妙齡女子被掠入富豪之家，包括那些公主、小姐們一起被判了愛的死刑，做了無愛的囚徒而僅供王公無賴發洩私慾。然而，他們管不了女兒的心，管不了心上的夢。人不自由，夢可以自由。“

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

”（岑參《春夢》夢中可以超越路途的遙遠，禮教的阻隔，盡情尋找所愛，去“

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晏幾道《臨江仙》），以撫慰寂寥的女兒心。多情女兒無不寄情於夢。閨閣詞人李清照描寫了女兒對夢的渴望：“

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蝶戀花》）朱淑真也期待著夢中的自由：“

碧雲信斷惟勞夢，紅葉成詩想到秋。

”（《恨春》）

林黛玉一定是做過許多美好的夢，不然，她何以自選菊花十二詩題中的《菊夢》呢？且看她借菊寄情的“

夢詩

”：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在《詠菊》、《菊問》二詩中，黛玉已表露了與清香高雅的秋菊同一的心懷。她筆下的秋菊已經自我人格化了，菊之夢即黛玉之夢。她的夢也是那樣清純真摯。她不願像莊周那樣失落自我異化為蝶；她要保持她的孤高人格，像陶淵明愛菊那樣尋求自由，找回愛的“

木石盟

”。她想回到故鄉南方，追尋童年的夢，可是眼前的情感糾葛又使她依依不捨。夢中的愛醒來無從訴說，面對著風刀霜劍的冷酷環境，她絕不屈服，寧可抱香一死，也不能捨棄無比堅貞的愛情。

夢乃心之象。莊子說“

夢為鳥而厲在天，夢為魚而沒於淵。

”人們的願望可以透過夢得到一種心靈的滿足或補償。20世紀初創立精神分析學來釋夢的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被壓抑的）慾望的（以偽裝形式出現的）滿足。痴情的紅樓兒女期待著這樣的夢，使他們在現實世界不可能實現的心事，在夢中展現，得到願望的一種滿足。第五回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歌舞既畢，警幻仙姑將他送至一香閨繡閣，“

早有一位仙姬在內，其鮮豔嫵媚，大似寶釵嫋娜風流，又如黛玉。

”除開此夢的其他含義僅從夢中佳人形容兼美來看就透露出寶玉心底的配偶願望理想的伴侶應是釵、黛兼美的佳人。但是在現實世界未可得，於是在夢中獲得補償。

第二十四回“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所寫小紅之夢，更形象地表現了她渴求被愛的內心願望。小紅是怡紅院的一個丫頭，生得俏麗甜淨，偶然撞見斯文清秀的廊下少爺賈芸，又偏巧失落一塊手絹。回到院裡，又聽見老嬤嬤傳話，說明日芸哥兒帶花匠來種樹，不覺心中一動情思纏綿，恍惚間進入夢鄉。扮演的有兩個自我，一個是痴情的自我，她渴望有情郎拾到她的手絹來求愛，於是幻化為夢境。忽聽的窗外低低地叫道“

紅兒，你的絹子我拾在這裡呢

”小紅聽了忙走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芸。小紅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著的”只見那賈芸笑道“

你過來，我告訴你。

”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的衣裳。

情竇初開的小紅夢見賈芸，正是一種願望的滿足。在現實的大觀園中，小紅不可能這樣私會男子。因而，她的另一個自我，受世俗觀念壓抑的自我也出臺演夢了。她不能私自接受男子的挑情。夢中的小紅“

臊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

”。無情的門檻，象徵著無法超越的禮法，破壞了甜蜜的夢，使暫時的願望滿足也成了泡影。小紅醒來，心神恍惚，若有所失，只有期待再得好夢。可惜在悲涼之霧籠罩的大觀園裡，即使是滿足願望的夢也很難得啊！夢中痴魔痴情兒女，精誠專注，就可能產生特異的夢幻情境。或藉助夢的直覺性，將心中美麗純真之情凝結為靈感的火花；或將久被壓抑的痛苦的靈魂宣洩為可怕的夢魘。

最令人欣慰的夢要算香菱的詩夢了。這位甄家的小姐，不幸自幼被拐被賣，滄落為妾，但天性慕雅，一心學詩。她拜黛玉為師，細心揣摩，誦讀苦吟，做了兩首詠月詩皆不如意，便挖心搜膽地覓句。情之所致，竟成“

詩魔

”，朝思暮想，精血誠聚，忽於夢中得了八句：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寨。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寒。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威？

（第四十九回）這首夢中詩果然得到眾人讚美。蓋因夢中神情專注，不像日間拘於理法。故希臘哲人柏拉圖認為，夢是創造之源。

香菱慕雅的願望在夢中達成，她無意中將切身遭遇寄情於月，詠月而詠己。她自信處清寒而非下賤，本皎潔則將會昭雪。她將思念遠行丈夫的痴情化入詩行，若不是夢中作詩，女兒的羞澀定會妨礙她直率無礙地表達。原來，最動人處是在夢中真情！第八十七回所敘妙玉“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則是另一種夢幻的變異。所謂“

走火入魔

”，原指修行練功的人不得要領而發生精神錯亂、夢幻異常的現象。貴小姐式的女尼妙玉，心性高傲而情慾未斷，日間偶遇寶玉，又一同聽得黛玉撫琴吟曲，回庵後坐禪至三更，依然未能忘懷寶玉，心跳耳熱，收攝不住，竟然神不守舍，走火入魔。

“

一時如萬馬賓士 覺得禪床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妙玉夢幻入魔，透露出她內心情慾與人格的矛盾。渴望被愛的女兒心幻化成娶親情境，這是“本我”的演出。卻被“

超我

”的人格意識拒絕。其現實“

自我

”又預感到賈府衰敗，經過“

化妝

”出現盜賊劫持的幻覺其寓意是不希望賈府敗亡，潛在心意為情繫寶玉。夢中之事不必皆真夢中之情一往而深。湯顯祖曾創造了一個夢中遇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麗娘。《紅樓夢》則為我們留下了一大群含情脈脈的痴情兒女，用綿綿不絕的痴情，編織著美麗而憂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