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人文

幾千年的族長制逐漸遠離

由 月迷瀟湘 發表于 人文2022-07-02
簡介隊上一個人因為又一次沒趕到出工的時間點落後了不短時間,被堂叔當眾罵了回“混賬鬼”“吃冤枉糧”

覥這字怎麼解釋

遠去的族長

題記:

族長這個詞現今的年輕人幾乎沒幾人知道了。就是我這六零後,也是從當年課堂上講魯迅的文章時才曉得的。更是在那時才模糊地知道,這是中國幾千年歷史程序中從不缺席的角色。

幾千年的族長制逐漸遠離

(一)

“伯伯,吃飯了嗎?又去給爺爺奶奶上香了?”

“喲,燕子回來過節來了?吃了吃了。這次回來待幾天呀?”

“三天吧,大後天走”。

“中秋長假呢,怎麼不多住幾天,多陪陪你老爸老媽?”

“唉。那邊有事。沒辦法呢”。

聽到女兒在外面跟我的遠房老哥打招呼,我忙走出屋外說:“又去給老人家上香了?現在我們這輩人,就你們兩口子孝順了。還保持這種逢初一十五給逝去的老父老母燒香叩頭的傳統。真難得。”堂嫂連忙笑道:“各盡各道吧。以前老人家也是這麼做的。我爸在講這些給我們聽的時侯,我們也是答應了的。算是了卻老人家的心願,也求個自己心安吧。其實這就是形式而己”。

女兒趕忙答道:“好多東西就是在這形式裡呢。沒有形式這個載體作依附,這些東就無法存在,無法傳承了”。

“對對。還是燕子講得好。到底是文化人,會總結”。

堂哥兩口個笑著回去了。我回到廳屋裡,也點上早準備好的香燭紙錢。看著那嫋嫋青煙,翩翩紙屑,心卻一時平靜不下來。以前的一些想法看法又浮上心來。

(二)

我只是在年節日給堂上先輩燒香鞠躬。而堂哥卻是除年節外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都會給堂上前輩燒香鞠躬。幾乎和他爸爸,也就是我的堂叔一樣。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不再像堂叔那樣還要先向天和地打拱手鞠躬。想不到堂叔這種“名聲”的人,對這種習俗的傳承這麼重視,還做得這麼好。

堂叔在我們這十里八村的名聲不太好。就是原來的公社領導鄉領導,提起他的名字都會不由地來上一句“好惡”!他脾氣爆燥開口就罵娘。對罵時連人家祖上幾代都要問候個遍。有時連社隊幹部的面子都不給,性子來了連他們都罵。早年他弟弟也在外地當幹部 ,不過後來英年早逝了。這好象也沒影響到他什麼。他照“惡”不誤。於是人們也看清了,既然打罵都不是對手(尋常日子,也沒人真的會要鬥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便敬而遠之。由於這樣劣跡斑斑,儘管他很有點個人能力,成份也是響噹噹的貧農,也還是難入上級領導和人民群眾的法眼而一直當不上幹部。直到不惑之後,公社派來一個駐村幹部,說我們這個生產隊,多姓氏多自然村子(我地叫灣子)多刺頭,是廟小妖風大,池小王八多。要一個“劣”神才能鎮得住,才能開展得了工作,非要讓堂叔來當生產隊長,他才總算是頭上有角帶“長”了,成了個官。但好運不長,另幾個強人暗中一鼓動竄綴 ,把個大大的生產隊折成了三個小小的隊,他們自己成了各自小隊的隊長。而堂叔他也就自然成了我們這個小隊的隊長。人少了,槍少了,但好歹總還是個長。當然,這次分隊也迎合了八十年代初期各地生產隊大分裂的大氣候。我們這是分成了三個小隊,還有的是一分為五成了五個小隊,這麼說來,堂叔又不算太冤。

我之前年幼,父親死得又早,所以對堂叔的印象及好惡感覺大多是從別人以及母親那裡來的。直到回家和大家一起修地又趕上這次“政變”,我才有機會有時間有心情透過自己的眼晴看堂叔。

(三)

也許是這次“政變”風波讓堂叔看清了什麼,也許是隊分得小了人們利益交集面小了,村裡人們相互之間少了份怨猶,多了份客氣。更或許是自己隊上人少了,再那樣凶神惡鬼樣的罵人訓人沒意思了。總之,堂叔好象變了,感覺沒有原來人們口中的那麼惡了。但他一旦惡起來還是威風不減當年,一樣很嚇人,只是罵娘罵得少了。隊上一個人因為又一次沒趕到出工的時間點落後了不短時間,被堂叔當眾罵了回“混賬鬼”“吃冤枉糧”。那人也不服,反責問他:“我混哪個的賬了?在哪吃冤枉的了?!”。堂叔一臉青黑,脖子鼓脹,吼起來:“你次次出工來得晚,就是在混我的賬,混大家的賬!你同樣的底分比別個少做了時間就是吃了別人的冤枉糧!”兩人都不示弱互相翻舊賬,幾乎就要動手了。旁邊出工的人趕緊拉開,死勸才沒交上手。未了那人氣咻咻地說“分田!老子種我自己那份,不會比你差。還不會受你的狗氣。”堂叔怔了一下,接著大吼一聲:“你不要想死!(這話在我們這裡的意思是不要想,就是想到死都得不到。而不是表面的警告。)只要老子在,你想分田單幹吶,不要默(想)”!然而世事難料,一年後竟然真的分田單幹了。不只是我們隊,幾乎所有的地方都分田單幹了。人們把這叫做“落實責任制”。不過這是後話,也是題外話了。

還有一次堂叔和我的衝突,至今我還記憶猶新。隊上按田面積抓勾(鬮)分草一一每家都養了牛,稻草是必須要的。我分得的那份少了一畝多田草。我到那片田裡仔細轉了一圈核實了一輪,人家分得的都已各自收拾了,就我的沒著落。於是便向他反應。他一開口便是“別個的都沒少怎麼就少了你的?,有鬼喲。”我答道“如果是你拿到我這個勾就會少你的呀。”“不可能!老子是按田冊排下來的,好多份就好多畝,一點都沒錯。你不要來混!”。我正值十八九歲血氣方剛,一聽這話騰地火起,也顧不得他是長輩,大聲回敬他:“我想混?!就混幾根草?!好!我還就混了,你這一畝多田的草不要再堆了,給我!”他勃然大怒!“你敢?!”我也不示弱,“你不回去重算了一下,看是不是少了,你看我敢不敢!”

第二天,我挑水回來時他來到我家門口不然地對我說:“你那個勾(鬮)是搞錯了。我昨夜複查了兩遍。這批改不起了,下批再補上囉。”我餘氣未消,冷冷地答道:“你不是說是我想混嗎?還補什麼?說完頭也不回地挑著水進了屋。只聽他在外面大罵“混蛋!你這短命崽,哪裡這麼大的火氣呀,比你老子脾氣還拐(壞)些,你老子都沒在我面前發過這麼大的氣呢。依得老子的脾氣,老子兩耳刮子甩死你!下回那草你要就要不要就拉倒!還怕沒人要呀!”

我老子!他還有臉說我老子!我心中多年的怨恨一下子衝上腦門。我老子階級成份差你們兩等,被你們明欺暗整地刁難了幾十年。現在人也死了七八年了,你們還在記著!我衝出門去要跟他好好地論一論!被媽媽一把死死地抓住。問清來龍去脈後嘆了口氣說:“你老子的事今後最好不要提了。他人也死了,提也沒用。當時那環境,欺你老子的也不止他一人。算了。你的態度也是不好。怎麼說他也是你長輩,竹子還分個上下節呢。又是來向你解釋情況的。你這樣讓他好難堪啊。”

媽媽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最後還要我晚上一定要去給堂叔道個歉陪個禮。開始我十分的不情願,最後拗不過,晚上還是去向堂叔道歉了。他見我低著頭納納地進屋,便曉得了我的來意,把正抽著的自卷的喇叭筒丟地上碾碎,臉象被鬼打了一樣黑。我自知理虧禮失,只好小聲地道歉陪笑臉。儘管臉緊緊的拉不開,可要比哭好看不了多少。他一直不理不睬地晾著我,倒是堂嬸看不過,給我放下臺階來。既埋怨堂叔沒文化寫寫算算吃力還出錯,錯了還發牛脾氣不讓人。也順帶說我年輕有文化能寫會算就是火性太大氣大盛,也不好。如果世上的事都能由著性子來,那還得了。聽堂嬸說著說著我的心緒平靜了下來,真認識到自己太過了,於是真心實意地向他二老深深地鞠了一躬。正要轉身出門,卻被久不開口的堂叔開口叫住了。他說:“我曉得你心上怎麼想的,我們倆家不說世代會在一起,我們本就是一蔸(房)人,到你這輩才是第五代。有些事你嬸子說到了我就不說了,有些事不說出來比說出來好,有些事說出來也沒用了,有些事又根本就說不出個對錯分不出個高低講不清個明白,不然這生活怎麼過?日子怎麼熬?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卻不曉得你這死崽會有這麼大的脾氣。算我的脾氣大,你比我的還大。算我惡,你也不差我,得理不讓人,這不好。”他頓了頓嘆口氣又說下去,“為人做事,只要把握原則利益就行了。其他的上點下點不要緊,像蒼蠅叼粒飯也要追幾條巷那就沒用。你年輕,雖沒讀上大學,但在村裡也算有文化了,寫算講都比我們這幫老的強。好多事都會慢慢轉到你們手上來。我們老了,今後總是要靠你們了。我們不可能把事帶到泥巴里去,是不是?要學做事就要先學做人。你的脾氣這麼大,我還真怕你學我。唉…”

他這聲嘆息,竟在我心裡引起一陣轟鳴。他也有哀嘆的時侯?也有頹廢的時侯?我怔怔地看著他,先那張黑臉此刻黃黃的,額上的皺紋像是刀刻上的又深又長,眼皮鬆馳,眼角的魚尾紋都快伸到太陽穴了。這還是那個傳遍十里八鄉的惡人嗎?還是那個精力充沛動輒罵娘問候別人先人的人嗎?我五味雜陳地離開了堂叔家。

(四)

我的感覺錯了。堂叔是虎老雄心在,人老氣不衰。後來的幾次大事件,又讓他聲名鵲起了。

第一件是與外地(另外一個生產大隊,即後來的行政村)村民爭水。我們這個地方是高山與丘陵的過渡區,而我隊就居住在高山腳下。一條源自高山峻嶺的小河灌溉著我地兩個大隊(行政村)的田地。所以每年的仲夏農忙時節總會有不同烈度的爭水“戰”。雖有千百年來的一些約定成俗寬泛地規範著人們的行為,但一句俗語:鬥水(把水堵往自己田地的行為)無情,封山(禁止在某特定的山嶺砍柴倒樹)無義,又充分說明了在切身利益面前人的心態和行為。

按說堂叔那次可以不必去爭鬥的,因為那個時間不是他的班水時間(在水稻一個可抗乾旱的時間段內,按灌溉面積數量分配這段時間,分得的這段時間內小河裡或主水渠的水叫班水),反倒是一個長期與他不和結怨較深的一個晚輩的班水。堂叔不過是個村民小組長(隊長)罷了,且分田單幹後人們各做各的,幾乎沒他什麼事了。不知堂叔是無意間碰上還是一當時打鬥聲太大他有意去看的。他到場時我組的那個人額上已腫了老大一個包,正滲血水,牙齒也在流血,一邊臉上幾個紅指印帶著臉腫老高,手腳跌破幾處,剛從壩頭水裡爬起來。另一個村的三個青皮後生又要將他掀下去,另一箇中年人在用草皮(連草根帶泥巴一塊剷起的溥泥片)嚴實地堵我們的水口。堂叔疾步過去大喊一聲,一把將一個後生掀翻在水裡。“你們幾個人欺負一個人,沒得王法了?你們打得了他,吃不吃得完他?,吃得完就繼續打,吃不完就給老子收手!”被掀進水裡的那傢伙大怒,竄上來大叫“老子吃得你完!”一拳打向堂叔臉面。堂叔頭一偏上身子一讓順勢一掌又把他送進了壩下的積水裡。另兩個後生作勢要上,堂叔把手中的鐵刮子一橫又大吼一聲:“你們來!”,那中年人看勢頭不對忙跳過來叉住他們,兩番栽水裡的那傢伙爬上撈著他的刮子朝堂叔斜劈下來,堂叔拿刮子往上一格,格在那傢伙手指上,順勢用刮子捅在他心窩下,他哼了一聲連連後退,蹲了下去,再無動手之力。

發生了這種涉及兩個村的紛爭鬥毆大事,自然得鄉級領匯出面了。在聯合召開的事故協調處理會上,對方村主任和那當事的中年人反覆強調自己有理在先,是自己的班水,河裡的水都是他們的。我們這方是偷水。雖承認先動手打人不對,但拒不賠錢。因為堂叔也動了手,還打人不輕,那後生手指骨頭被堂叔格開裂了,傷得也不輕。最後還要堂叔反賠錢。

堂叔這次倒沒發火,更沒罵娘,而是條條相駁。他說千百年來我們分班的地點都是羅家壩 ,壩以上的河段從沒分過。一直以來我們組的很大一部分田土都是用這壩以下河道中的水,並沒有參與分水,所以就不能完全堵死這個壩。前輩人安置的槽口就不能堵我的。你們說班水時間內所有水都是你們的這是大錯。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不符合現代規矩,這是一。第二,我們嶺下那一大片田的取水口遠在羅家壩上頭的峽谷裡,與分水的羅家壩沒半點關係,你們也去堵我們的。第三,你們不顧歷史事實,堅持說只要是這河的水就有權分,那為何源頭上東嶺山村那些個水口不怎麼不去堵?所以你們純碎是仗著人多勢眾胡作非為。第四,你們無理堵水還動手打人,更是錯上加法,是犯罪。

按說堂叔說得這麼明白了,對方應是再沒話可說了。不料那村主任突然說道:“那遠的就不說了。以前的規矩也不合現代的需要了。要改。同吃一河水,憑什麼你們壩下那片田就不算面積,非要留股長流水。應該全河的水全片的田分。今天就把這規矩改了。

堂叔冷笑一聲:“你是死了一節不知輕重。按你說的如從那壩上全堵,一點水不流,兩里路長的河床曬開裂了,那輪到過班水時要多少水才能潤得透?這個損耗算你們的?一條河斷流河床開裂,對周邊環境又有多大影響?虧你還是村主任,白活了幾十年。難怪那幾個短命鬼動手打人,根子就在你這裡。”這下中年漢子和村主任都啞了,再沒吭聲。醫藥費抵消了。但,抵消不了的堂叔的惡名聲。

(五)

第二件是與別人爭礦。要說也不完全是別人,是原來同一個生產隊的,那次“政變分裂”成了另一個組的原兄弟熟人們。

這礦在分隊時不過一堆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從何處弄來的冶煉爐渣,更不知它內含何種元素有多高的含量,說它古爐渣更合適。總之用它鋪路都嫌咯腳損鞋。誰都無視它的存在。結果分隊時這堆渣子所在的山分到了我隊,兩三年後分山到戶時又分到了堂叔名下。又十年後隨著國家冶煉技術的提升,這咯腳的古爐渣竟成了有價有市的礦物了。人們的目光一下聚在了它身上。堂叔眼是更亮了。立馬動手自個兒修路聯絡買主,就要外賣。我們本隊人說這既然是礦物就應是國家所有集體所有,不得個人獨有。堂叔眼一瞪臉一黑:“在我分得的山上就是我的!”於是再沒人敢當面再提。同時,另一隊的那幾個能人更是出面攔截:“分隊分的是山,礦是沒分的。我們有份!你別亂動。”

這就麻煩了。如果僅就本隊幾個人,堂叔是不放心上的,但這幾個不是善崽。當年他們為了拆他的臺把個好好的生產隊都拆成了三份,現在當然也能搞散這事。來硬的肯定是不行,思前想後堂叔只好向人民法院起訴對方。然而像這種官司,起訴的法人就不能是他個人了,非得要村民小組才行。要命的是此時的堂叔早已不是組長了。他只能要求現任組長充當法人代表出面打官司。當組長詢問他將來官司贏後組上如何處理他與組上的關係時,他卻含混不清,只說打贏再說,官司錢他出。

這種官司本就沒有懸念的,一審二審連銼對方的無理取鬧,抱得法律“尚方寶劍”歸。如先前所料,外敵既倒,內部人又成了敵。組內村民認為,礦物本屬國家所有,個人不能獨佔。更何況還是以集體的名義爭得的,更應該歸集體。而堂叔卻堅稱礦是在他山上,是他分得的,官司錢是他出的,關係也是他走動的,絕不能充公。當然,我們鄉地處有色金屬之鄉,不少地方都有這種古爐渣,實際操作中這種情況下確是歸個人所有。

於是乎,又是一番對簿公堂。雖沒有再進法院,卻也是鄉上村上數度來回。本來,民不舉官不究,但若民舉了,官就得究,而且得依法依規。不用說,堂叔輸了,礦成了公家的。一招標,更成了一個與堂叔不睦的人的。

堂叔與內鬥,與外鬥,與上鬥,與下鬥,忙乎了兩三年,費了無數神,用了無盡心,到頭來除了撈回成本,就為別人做了件漂亮的嫁衣。分錢那天,堂叔青筋暴跳,口水橫飛,把組上人罵了個遍,把積極鼓動要爭取充公的那幫人的先人問候了個遍。我就坐在他不遠處,除了被罵個狗血淋頭外,還落了身涶沫星子。

(六)

這一次,堂叔算是聲譽掃地了,成了人們背地裡笑料,做了一輩子山鷹,到頭來被鷂子挖了眼睛。他明顯地老了,更明顯地少於聽到他的高聲了。無關的事不探,有關的事也幾乎是不管了。就是九十年代初各地盛興的修譜之風,他也不是很熱情。

外地的家門來村子裡協商修譜的事,找到堂叔,希望出面組織我們這一小枝的事情。只因為他年長輩長。堂叔不太願意,要那家門另找人。家門試著找了人聊聊,卻又聽到了另外的聲音:如果是堂叔撐頭修譜,他們就不修,不參與。這明擺著是表明不願與堂叔共族譜了。若問誰撐頭合適,誰撐頭就參與,卻又沒了結果。就是說這話的人也不願撐頭做這操心事,得不到什麼好處,也沒這個威信。協調的家門犯愁了。據他的瞭解,無論從年紀輩份名氣,以及對我們張姓大家族的歷史淵源的瞭解,堂叔都是我地最適合的參與人和組織人。就是那些長期與他不睦的人,內心也不得不承認這點。儘管堂叔惡名在外,儘管他後來不再當組長,但凡遇到諸如紅白喜事,亦或是與鄰組鄰村的山林田土糾紛之類,人們又都會不由地想到他。甚至是鄰里爭執,有時也會請他評判一二,他不大會趨炎附勢看人臉色,講的往往較直接。也有的人平素從不跟他打招呼,臭事臨頭了也會覥著臉去向他討教一二。他也大致不會讓人失望,提的建議也較可行。

家門再次找到他,希望他撐起頭來。堂叔也沒辦法,只好應承下來。一邊把我喊去,一邊好好招待家門。其實他本好客,常說酒飯是待客的,說日日侍客不窮,夜夜做賊不富。只是平素人們怕他端著杯子變臉,不太願與他席上往來。

堂叔要我代表我們這支去譜館開會甚至參與整理資料修撰。我十分不願。一是我對這類大家的事沒興趣,二是家裡事太多根本抽不開身。堂叔一時無話,好一會才說:“你也是難抽身,你又是最合適的。那就你和我先去開個會,大家一起攏一下場,議議基本計劃,認識一下各地撐頭的家門。今後長期的坐館整理,再另外換個人去。必要的時侯我和你再去一下,行吧?”話到這個份上,我只好答應。

堂叔這才像鬆了一身枷鎖臉色輕鬆下來。幾杯酒下肚,便和家門聊起我們張姓大族過往的輝煌和劫難。由河北清河到廣東韶關,由山西洪洞槐樹到江西洪州(南昌),由張九齡到張邦昌到張自忠到張治中,正史野史,大忠大孝大奸大惡大起大落。一部家族史貫穿中國整個歷史。一部家族史也是一部家國興衰史。而一部部家族史就構成了整個中國歷史……他們聊得興致勃勃,我卻在胡思亂想,感慨萬千。

到得譜館裡,一看館門上的對聯,不一樣的感覺油然而生:“華夏一枝,枝繁葉茂;清河正源,源遠流長。”堂叔更是高興,與各地來的家門互報輩份,瞭解各枝正當旺兩代的字輩,然後熱烈地討論著修譜的方案。我只能少說多記。臨近尾聲,召集人喊我到屋外,問起了堂叔的情況,“你們那裡好幾家不願修譜,真的是與老叔平常為人有關?你怎麼看這回事?你回去是不是再給他們做做工作?”我說:“基本情況屬實。至於說他們那些人因為老叔就不參與修譜就顯得荒謬了。這譜又不是專為老叔修的,是關係到每個人的事,也是我們一族的事。他們不願再為同族人,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作為我們這樣的大族,多他幾個不多,少他幾個不少,他們還真以為少了他們幾個茶子就榨油不出了?好笑!我回去再給他們講一下是可以,做工作,就勉了吧。”

家門一時沒說話。隔了好一會才又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其實到處都有這現象,不過程度不同而已。人們對這些公事越來越淡漠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淡漠了。一點小事都能吵起來,一點不足道的小怨都能記掛兩年。一個村裡一個組上,只要涉及大家的事都沒人願意撐頭做。尤其是一個大村子裡有幾個小組的,更是如此,沒人能輕易喊得動人。有能力做事的人不想做,沒能力做的又還喜歡挑刺。涉及自己的利益時個個都是能人。更有那平素呼風喚雨的人,臨到要他們為大眾利益謀劃奔走時又以各種理由百般推辭,一旦有人為公辦差了事情,他們又百般不屑。好難!”他都有這麼消沉,我更無話說了。

他在繼續說道:“我原本以為這修譜的事不難,現在才曉得是真難。原本以為雖沒了族長一說,但每個地方每個家族至少還會有一兩個在公事上講得響的人。卻不曉得是講得響的人又不是真心實意肯舍已為公做事的人。就是組長也沒什麼用,本身也是各方勢力爭鬥出來的,唉……”

一年後,譜修好了。

(七)

十年後,堂叔更老了。

而人們的觀念更新更開放更懂法律了,看自己的利益更精緻了。隨差人們法律意識的增強,維權能力的差距也在縮小。因為德相近,望也就漸漸無輕重之分了。要分,也是按各人手頭上錢財的多少來分。以前的有錢人還有不少與“紳”扯得上邊,現在的有錢則連“紳”是何物都不知道了。幾十年前那種幾乎每一地有會一兩個有德望的人講話有人願意聽的現象不復存在了。而那種為公事一口涶沫一個釘的人,絕跡了。

人們開始懂法用法,但卻沒有哪條例哪款法能淨化人們的心靈,能讓人們從心靈層面規範自己的言行,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什麼是良心。而條條款款都是讓人記法怕法,而不是讓人尊法敬法守法。堂叔有次曾說過的一句話,“剛解放那時候哪有什麼法?就一部憲法,大部分人還沒看過。但那時晚上可以開啟門睡覺。現在,你箱子鎖不好都不行”。

又五年,堂叔走了。他雖一生都惡,還是抗不住歲月的打磨。走前一年老痴呆了,屎尿失禁,偶爾還在外走動,褲子都是溼的,幾里外都燻人。有人說,他這輩子可能沒想到自己會窩囊死。可能更沒人說,或者根本就沒想到的是,他死了,隨他一道死去的還有他所代表的(如果他真能代表的話)那個時代。

江源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