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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萌|弄堂深處琵琶聲

由 江南時報 發表于 人文2022-04-23
簡介聽客們來到書場,篤悠悠地孵茶館:點上一壺茶,來一小碟南瓜子、五香豆或者楊梅乾,再加一隻粽子或者五香茶葉蛋,欣賞著評彈藝人的表演

琵琶聲調高低怎麼回事

王 萌|弄堂深處琵琶聲

蘇州平望鎮西塘街北側幹家弄附近,有一家教文樂園的茶館書場。茶館書場指茶館裡面開設書場,茶館跟書場合二為一。

書場跟北面的房子之間形成了一個東西走向的小弄堂。地上鋪著黛青色的磚頭,斑斑駁駁,青苔點點。弄堂筆直,狹窄,潮溼。下雨天路面積水,磚頭鬆動。一腳下去,像是踩到了地雷,汙水直飆,躲閃不及,滿褲腳的泥水。

從弄堂口一直走到底,是一扇小木門。推開門,裡面是個很開闊、明朗的院子。這個院子就是我初一轉到平望中學後,寄宿的王伯伯和張阿姨家。

王伯伯家住在三間朝南的大平房裡。房間一式厚實的木地板,地板離地面很高,走在上面有時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像是在空中漫步似的。客堂間的大門是一排木質原色落地雕花門窗,雕花精美,古樸雅緻。

院子很寬敞,磚頭鋪地,成魚鱗紋狀,磚縫裡面鑽出倔強的小草。院子東北一角擺滿了盆景,有六月雪,茉莉花和萬年青。一盆雀舌松的盆景,盤根錯節,亭亭如蓋;一棵石榴樹盆景,枝頭綴滿了熱情似火的花朵。院子東南角有一口水井。圍牆上,蔓延著鬱鬱蔥蔥的爬山虎。

王 萌|弄堂深處琵琶聲

王伯伯和張阿姨是知識青年,一家人曾於六十年代下放到一支松插隊。因住在我家旁邊,兩家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後來落實政策,他們上調回到了鎮上。儘管家裡居住空間很有限,還是在我無處可去時,擠出一小塊地方,搭了一張鋪,給了我容身之所。

王伯伯家三個兒女。三女兒雅萍跟我年紀相仿,也是我兒時的玩伴。到了鎮上後,我們又經常在一起上下學了。

這條弄堂是院子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許它根本就連一條弄堂都算不上,所以連名字都沒有。但是弄堂南面這堵牆裡面,卻是一個令人神往的神秘世界。

傍晚放學回來穿過弄堂,書場青灰色的磚牆上,虛掩著的小窗戶裡,飄出來清脆圓潤的琵琶聲和三絃聲,只是聽不清彈唱的內容。

有時候,琤琮琵琶聲碎片似地飄到院子裡,空靈縹緲,時斷時續。在水井邊洗衣服的我們,豎起耳朵,想要努力捕捉點什麼,卻又總是一無所獲,有點“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境。琵琶聲挑逗著你,勾引著你,卻不讓你聽清、摸透、抓住。

我們對牆裡面充滿了好奇。可是書場的窗戶離地面太高,根本看不到。儘管如此,弄堂裡仍然有小孩子費力地趴在那裡窺探。窗戶下面還等著幾個,嚷著,輪到我了,輪到我了!於是他們一個一個,輪流把自己像只上鉤的麻斑田雞一樣,懸吊在窗臺上。

有時候沒人,就輪到我們當麻斑田雞了。我從弄堂口開始起跑,然後用力一躍,雙手扒住了高高的窗臺。我努力弓著背,膝蓋和腳尖死死抵住牆,終於看到了裡面的情形。不過這種姿勢堅持不了幾秒鐘,因膝蓋疼痛,手掌心磨破了皮,便自由落體般地掉了下來。輪到雅萍的時候,她也一會兒就放棄了。

我們發現,做麻斑田雞吊在窗臺上,實在是太累了,有時候就只好用耳朵貼著牆,聽隔窗書。聲音倒是基本聽清了,但是明明那個光鮮亮麗的藝人就在眼前,卻只能聽到她的嚦嚦鶯聲,心裡又有點不甘心。追求視覺快感也是本能啊!

於是我跟雅萍又試著搭成人梯。我站在她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趴在窗臺上,伸長脖子,努力去看清評彈藝人的長相。但是輪到我給她搭梯子時,我的肩膀就開始晃個不停,扛不住了。

後來,我們一合計,趁著大人不在家,從家裡抬來一條長板凳,板凳上再搭一隻木靠椅,一人扶著,一人站在上面,踮起腳尖,緊張地往裡面瞧。因為有點心虛,弄堂口一旦有人經過,我們就趕緊竄下來,倉皇逃離。等到確信沒有人的時候,才匆忙把凳子抬回來。

雖然只是幾秒鐘的偷窺,卻已大概瞭解了書場裡面的結構。書場東面進門是書檯,約四五平方米、高二尺左右。上有兩張高椅,中間是三尺狀元臺,是傳統的格局。房間裡剩下的區域擺著幾張八仙桌,供聽客吃茶吃點心。

書檯上首是男藝人,彈奏三絃。他四十歲左右,一襲菸灰色長衫,面容清瘦,瀟灑飄逸;下首女藝人,半抱琵琶,輕撫琴絃,低眉吟唱,清麗婉轉。她約摸三十多歲,一身湖藍色繡花旗袍,淡施粉黛,清新脫俗。兩人琴瑟相合,餘音嫋嫋,令人回味無窮。

王 萌|弄堂深處琵琶聲

聽書是蘇州人的生活方式。我們講的聽書是指欣賞蘇州評彈,是蘇州評話和蘇州彈詞的合稱。評彈自清乾隆時期至今已有200多年曆史,被譽為是“中國最美的聲音”。在地域上,評彈南不出嘉興,西不過常州,北不越常熟,東不過鬆江。

評彈形式上是分回連日說唱,一回通常為三刻鐘。每一回說到要緊關至,就不說了,留個懸念:張生和鶯鶯私會,張生一推門進去,兩個人見面了嗎?見面怎麼樣?明朝再說;英雄豪傑被官府冤枉要殺頭,其他英雄要去救他,人還沒到,刀剛往下落。說到這裡,時間到了,“那麼到底阿寧死呢?明朝再講!”聽眾的一顆心懸到喉嚨口,卡在那裡不動了,真是睡覺都不踏實了!

蘇州人熱愛評彈,在於它雅緻與細膩的藝術風格和審美情趣。也或者是因為蘇州人與生俱來的雅緻與細膩,才孕育了評彈藝術。

蘇州人的雅緻體現在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中。在於吃一根油條時,要先把它切成小指長短的幾段,然後整整齊齊裝在白色的瓷盤裡,再用白色小碟倒上一點白醬油,用筷子夾著油條沾上醬油,細嚼慢嚥;在於枕河而居的女子,不管是十八歲的小娘魚(音同en),還是五十八歲的阿姨,夏天到河橋邊清洗拖把時,哪怕只需要走十步路,也必須要打著陽傘;在於女人家,哪怕過得一地雞毛,也要到挎著竹籃子、吆喝著“白蘭花,茉莉花”的阿婆跟前,選上一對芳香馥郁的白蘭花,仔細掛在洗得發白的衣襟上;更在於無論男女老少,在雞零狗碎的日常中,也要收拾好心情,認認真真聽上一回評彈,保持著對詩和遠方的憧憬。

王 萌|弄堂深處琵琶聲

蘇州評彈以委婉悅耳的蘇州方言,優美動聽的曲調唱腔,扣人心絃的故事情節,細膩生動的表演形式,把人們帶到一個藝術世界。我們透過評彈,認識了讓人敬佩的包公、武松等英雄偶像,認識了讓人捧腹的紹興師爺等滑稽人物,瞭解了《珍珠塔》裡的人情世故和愛情故事。

到書場聽書,對我們來說還是很新奇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錢、有功夫去買票聽書的。書場裡的聽客很多是鎮上有知識、有文化、有資歷、講究風雅的人物。

每天一早天矇矇亮,茶館書場就開始忙碌起來。聽客們來到書場,篤悠悠地孵茶館:點上一壺茶,來一小碟南瓜子、五香豆或者楊梅乾,再加一隻粽子或者五香茶葉蛋,欣賞著評彈藝人的表演。聽完了書,渾身舒坦了,才哼著小曲兒,心滿意足地溜達回家。

有時候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小朋友,控制不住好奇心,也會溜進書場去蹭聽書。有一回,我和雅萍幾個大著膽子,厚著臉皮,忐忑不安地跟著一個老先生進了書場。夥計倒也沒有趕我們走,只是示意我們站到最後面,囑咐我們“乖點,弗好響格”。於是我們幾個小孩子,乖乖地靠著後牆站成一排,雙手背在身後。因為是來聽白書,唯恐表現不好被踢出來,這種情況被戲稱為聽戤壁書。“戤”是吳語方言,意“站”,聽戤壁書就是靠牆壁站著聽書。

哪怕是站在書場最後面聽書,也是耳目一新的。其感覺跟聽廣播電臺完全不一樣,就像在手機上聽歌不同於到現場看演唱會。我們可以看到評彈藝人表情、眼神、肢體的變化。比如說到,老爺叫丫鬟,丫鬟就問老爺,你叫我幹什麼?評彈藝人一會兒是老爺捋須的動作,擺出一副老爺的架子;一會兒又翹著小姑娘的蘭花指,此刻又變身小姑娘了。這種角色的轉換在對話時是很自然地發生的,非常有趣、詼諧、傳神。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評彈是本地最重要的群眾性娛樂,無論男女老少,都是其忠實的粉絲,街頭巷尾盪漾著琵琶聲。曾有評彈藝人回憶,當時他從上海的靜安寺走到南京西路王家沙,家家戶戶都開著電臺聽評彈,就這樣一路走,他聽完了整整一回嚴雪亭彈唱的《楊乃武》。

我們這代人,就是跟著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一起,在收音機前聽著評彈長大的。每天蘇州廣播電臺的《廣播書場》在中午播出長篇彈詞,晚上的《雅韻書會》欄目進行重播。一家人吃過夜飯,守在收音機旁,聚精會神,鴉雀無聲。一回書聽完,似從夢中醒來,意猶未盡之際,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來。有時候故事情節緊張,扣人心絃,夢裡都在盼望著第二天中午早點到來。

我最喜歡的傳統書目有《三笑》《描金鳳》《白蛇傳》《珍珠塔》《楊乃武》《啼笑姻緣》等長篇,以及《白毛女》《青春之歌》《苦菜花》《紅巖》《野火春風斗古城》《九龍口》《奪印》等現代名篇。

給我印象深刻的彈詞開篇,除了蔣調《杜十娘》,還有琴調《瀟湘夜雨》。它典出《紅樓夢》第四十五回,文辭雅到了極致:“雲煙煙煙雲籠簾房,月朦朦朦月色昏黃。陰霾霾一座瀟湘館,寒悽悽幾扇碧紗窗。”用了大量的聯字疊韻,營造出了瀟湘館夜雨連宵的意象,黯淡、淒涼、空寂、失魂落魄、悽美幽怨,聽得人肝腸寸斷。

王 萌|弄堂深處琵琶聲

我對蔣雲仙的《啼笑因緣

至今記憶猶新。她模仿各地方言惟妙惟肖,塑造角色性格鮮明,說表新穎適應時代,插科打諢切中時弊。她塑造的沈鳳喜講蘇州方言、何麗娜說普通話、王媽說常熟話、劉德柱說山東話,真是太有趣了。有一陣子,我走火入魔,總要模仿何麗娜,操著

洋涇浜

的普通話,拖著嗲裡嗲氣的腔調,被姆媽罵“十三點兮兮”,頭上吃了幾顆毛栗子(捱揍)!

我們從小在評彈的浸淫中,耳濡目染,已經不再滿足於當個聽眾了,總想著要過一回說書的癮。於是,從牆角抓起一把掃帚,往懷裡一抱,小凳子上一坐,翹起二郎腿,想象它是琵琶。右手指在掃帚上亂彈一氣,完全忽略了上面還沾染著雞糞。我們扯著嗓子,憑著想象,以滿腔悲憤、滿臉愁苦,模仿蔣月泉“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託薄情郎”,唱得聲淚俱下,真假難辨,把自己都快感動了。其實,我們對唱詞一知半解,調子也快跑到長城了,手上說不準也沾染了雞糞,但是於我們,腥臭的雞糞和高雅的藝術,是完全可以和諧融合的。

西塘街弄堂裡的琵琶聲,總是讓我下意識地放慢腳步,陶醉一會兒,品味一下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美妙。

半年後我從王伯伯家搬出來,住到了學校的宿舍,就再也沒有到弄堂裡偷聽過評彈。但是清脆、悠遠的琵琶聲,卻留在了我青蔥少年的歲月裡。

快四十年過去了,今天的西塘街,那條弄堂還在嗎?還能聽到醉人的琵琶聲嗎?

王 萌|弄堂深處琵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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