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古墓疑雲背後，領略大唐女權意識的復甦與衰落

2013年夏天，陝西咸陽市渭城區，驚現一座沉寂千年的古墓。考古人員依據墓誌蓋上“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銘”九個字，斷定墓主應是曾做過武則天首席秘書，又為唐中宗嬪妃的上官婉兒。

考古人員勘測古墓中有長斜坡墓道、五眼天井以及小龕墓室，按唐朝墓葬規制符合婉兒嬪妃身份。可墓室內情形卻令人驚訝，只有一些殘破陶俑，到處是被毀壞痕跡，甚至連婉兒該享用的石棺槨都沒有，棺床墊磚亦被掀翻，地上只有一塊殘存遺骨。

但考古人員並未發現盜洞，於是有些史學家籍此推斷，這並非盜墓賊所為，應是朝廷為政治否定婉兒而實施了官方毀墓。

婉兒一生身處權力中心，是武則天攪動大唐風雲的得力助手，細思其遭官方毀墓背後，絕非各方權力之爭那麼簡單。

遠古時代人類靠原始本能生存壽命短促，只得憑藉女人繁衍維繫種群數量，女人佔據社會主導地位。

隨著工具的發明，人類學會了打獵、耕種等技能，男人體能優勢凸顯逐漸取代女人主導地位，形成男尊女卑的傳統文化。

男人主宰著社會與家庭，女人只得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以服從男人為準則。甚至《尚書.牧誓》曾言“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其意在用母雞報曉呈敗家之像，來表達女人主政天將大亂的儒家正統思想。

可橫空出世的武則天，不但成為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更帶給家族女性“稱帝情結”。可想而知這會引發男人怎樣的震撼與仇視，婉兒墓葬疑雲背後，就隱藏著一場你死我活的男女權利之爭，湧動著大唐女權意識的復甦與衰落。

01 武則天女權意識的復甦。

公元664年，上官婉兒出身於顯赫之家。祖父上官儀文采斐然又兼任高宗朝宰相，是當日政壇、文壇獨領風騷的領袖。

婉兒出生時，武則天已經榮登後位近十年了。這個出生於公元624年的山西木材商的女兒，14歲成了唐太宗的才人，卻一直鬱郁不得志，只得尋機搭上太子李治，兩人暗度陳倉。

以致日後唐太宗駕崩，武則天到感業寺出家為尼時，高宗王皇后想拉其共同對付蕭淑妃，遂建議李治將其接回宮中立為昭儀。王皇后怎料武則天心思縝密，竟憑藉執著與靈通取而代之成了大唐皇后。

不過武則天野心並不止於此，當李治患風眩病將朝政交其打理時，其旺盛精力以及對權力的狂熱慾望瞬間迸發。《資治通鑑》對此曾有如下記載。

後及得志，專作威福，上欲有所為，動為後所制，上不勝其忿

就在李治不勝其忿想壓制妻子時，太監王伏勝密告武則天請道士入宮做法。厭勝之術本為帝王大忌，李治聞訊大怒。當時正在身邊的上官儀趁機進言廢后。

皇后專恣，海內所不與，請廢之。 ——《資治通鑑》

李治盛怒之下亦有廢后之意，可上官儀草擬詔書還未完成，聞訊趕來的武則天連哭帶鬧嚇壞李治。隨後李治一句話枉送了上官儀全家性命。

我初無此心，皆上官儀教我。 ——《資治通鑑》

上官儀性耿直秉承儒家傳統執念，反對女人涉政。可他自覺李治廢立皇后易如反掌，有些太小瞧武則天了。

想當初站在王皇后身後強大的關隴門閥，皆被武則天掀翻，甚至身歷三朝，位列凌煙閣功臣首位的國舅長孫無忌，都被其誣陷謀反流放後賜死。可想而知單打獨鬥的上官儀又怎鬥得過武則天呢？

武則天不能和李治算賬，卻借上官儀曾是廢太子李忠下屬之實，構陷李忠謀反並將上官儀牽連其中，一石二鳥既除掉李忠又將上官儀全家問斬，唯留下尚不滿週歲的婉兒與母親入掖庭為奴。

一場男女權利之爭使婉兒家破人亡，而武則天卻又趁機提出“二聖臨朝”，沒想到李治竟然答應了。

自是上每視事，則後垂簾於後，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殺生，決於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聖。 ——《資治通鑑》

上官儀的簡單魯莽與李治的懦弱，使武則天在廢后風波中完勝，公開垂簾聽政進入“二聖時代”。轉年，武則天又在李治泰山封禪時，以皇后身份進行亞獻，這是史上女性從未有過的壯舉。

公元674年，武則天與李治並稱天后、天皇，一個“天”字即彰顯其已成大唐實際核心人物與政治領袖。

雖然唐朝之前曾有呂雉、竇漪房等太后臨朝稱制，可皆為丈夫逝後稚子年幼情形下垂簾聽政。而武則天骨子裡就不想服從男人，丈夫尚在就想闖男人禁區掌控天下，這應是中國女性爭取自身權利意識的第一次復甦。

02 武則天稱帝的輝煌與沒落。

婉兒隨母親在掖庭長大，不但繼承祖父基因出口成章，又經母親精心教導，熟悉朝廷典章制度，其才情美名傳遍宮廷。

公元677年，年方14歲的婉兒，被求賢若渴的武則天招至身邊親自調教重用。自此婉兒不但迅速成長為武則天身邊擬訂詔敕的內舍人（首席秘書），也親眼見證了波雲詭譎的朝代更迭鉅變。

武則天一路走來高奏凱歌，可要真正顛覆男人世界，並不容易。她面對的阻力不只四個親生兒子，更有李氏宗族以及朝中直臣。

武則天長子李弘、次子李賢皆精明強幹，可李弘離奇死亡，李賢則捲入武則天寵臣明崇儼被殺案，查出家中私藏鎧甲被判謀逆貶為庶民流放巴州。

許多人說李弘被武則天毒殺，可死無對證至今是謎。而李賢被貶真相，《資治通鑑》與《舊唐書》說法不一，至今也未有確鑿證據合理解釋其謀反動機。不過這一切蹊蹺應與母子權力之爭脫不了干係，因為繼任太子李顯一反哥哥們的精明是懦弱無能之輩。

李治纏綿病榻，終於在公元683年12月油盡燈枯。其臨終前將朝中大事託付天后。

太子繼位，喪事從簡，大事不決者問天后。——《資治通鑑》

武則天手握重權，李顯繼位僅三個月，就被她與宰相裴炎聯手廢除皇位，貶為廬陵王流放房州等地。

要說李顯也屬自作，剛一登基就想將岳父韋玄貞升為等同宰相的侍中。甚至他面對大臣們的反對，荒唐回懟要把江山送給韋玄貞。

我以天下給韋玄貞，也無不可，還吝惜一侍中嗎？——《資治通鑑》

可想而知武則天聞言，豈容大權落入韋家之手？她迅速出手廢李顯，立四子李旦為帝，然後臨朝稱制，轉而將廢太子李賢殺死以除後患。

隨後武則天又將洛陽改稱神都，中書省改稱鳳閣，門下省改稱鸞臺。“鳳”與“鸞”字透出武則天欲稱帝之勢，這勢必會引起男人們的反擊。

很快因罪遭貶的徐敬業糾集幾個落魄官僚、文人，借李賢未死之名在揚州謀反，聲討武則天。

武則天緊急應對揚州之亂時，卻未料昔日與其配合默契的智囊裴炎，竟想借揚州之亂，逼其還政於李旦。

皇帝年長，不親政事，故豎子得以為辭。若太后返政，則不討自平矣。——《資治通鑑》

哪有不討自平之亂？武則天閱人無數早已看穿裴炎內心。裴炎秉承家天下執念，大唐只能由李家男人做家長，只因武則天為女人，當家可以，但不能篡位做家長。

武則天故技重施冠以裴炎謀反之罪。大臣們不相信裴炎會反，只有武則天明白沒有絕對擁武派，身為女人只要稱帝諸如裴炎之類心腹直臣必反。可她不想向男人認輸，遂忍痛殺掉裴炎，後又將大將程挺務與文膽劉褘之構罪斬殺，以威懾群臣。

但武則天要將女人稱帝由“不合法”變為“合法”，還要取得社會認同。公元688年，她建成了太宗、高宗想建而未建的儒家聖殿明堂。

明堂成，……中層上為圓蓋，九龍捧之。上層亦為圓蓋，上施鐵鳳，高一丈，飾以黃金。——《資治通鑑》

世人關注焦點不是明堂的富麗堂皇，而是象徵女權的鳳凰終於站在象徵男權的金龍之上。

同年武承嗣偽造瑞石上刻“聖母臨水，永昌帝業”，武則天大喜之下命其石為“天授聖圖”，然後公開祭祀。

神皇拜洛水，受“天授聖圖”——《舊唐書》

武則天經此折騰，其稱帝已成天命所歸。她又借《大雲經》中女主受命的佛經故事，暗示自己就是彌勒下凡，將代替大唐稱帝。

公元690年，武則天經一番天命神授的造勢，終於登基改國號周，自稱聖母神皇，封李旦為相王。

武則天硬碰硬由女性顛覆男權，她勝利後自己改名為曌，意為如日月般高高在上，享受著君臨天下的輝煌。可有一個人清醒的等待她的衰落。

那個人就是狄仁傑，他知道無法阻止武則天稱帝，就盡心輔佐她做個好皇帝，只等她生命終結時還政李唐，並向她推薦了日後將復辟李唐的宰相張柬之。

當武則天年老為傳位給兒子還是侄子，亦或女兒糾結時，狄仁傑一番話，使她明白自己輸給了誰。

陛下立兒子為太子，那麼千秋萬代之後，祭祀宗廟，代代承繼，無窮無盡；假如立侄兒為太子，那麼未曾聽說過有侄兒當了天子而合祭姑姑於宗廟的。——《資治通鑑》

武則天懂得了自己真正勁敵不是男人，而是父系社會傳統文化。她以女兒之身可以戰勝男人行男兒之事，卻無法戰勝傳統。

於是她將廢太子李顯召回，重立為太子。公元705年，當張柬之帶兵逼宮時，她平靜的將苦心經營的十五年的江山拱手還給兒子。

同年冬天，武則天在孤寂中薨逝，臨終前她遺命去帝號，稱皇后，入乾陵與高宗合葬，最終還是迴歸了女人固有的身份。

武則天未能將革命進行到底，可其生前授意李顯納上官婉兒為昭容，也許就是想讓其影響延續吧。

03 後武周時期公主勢力的衰落。

中宗李顯復辟李唐後，面臨著兩股強勁公主勢力衝擊。一是妻子韋后與女兒安樂公主，另一則是胞妹太平公主，當然還有夾在兩股勢力之間遊走的上官婉兒。

李顯生性懦弱做皇帝不著調，卻是好丈夫、好父親。他為彌補落難時對妻女的虧欠，登基後送給韋氏母女超乎想象的權利，任由她們賣官鬻爵恣意妄為。

縱豔妻之煽黨，則聚楀爭衡，信妖女以撓權，則彝倫失序。——《舊唐書》

韋氏母女把控朝政，可太子李重俊非韋后親生，韋后自知效仿婆婆稱帝不太現實，遂將精力皆放在支援女兒取代太子為皇太女。而安樂公主不但歧視太子非嫡出，甚至面對群臣非議直接回懟。

阿武子尚為天子，天子女不可乎。——《舊唐書》

安樂公主一句“皇帝女兒不可為天子嗎”，不但懟得眾臣啞口無言，也直接向歧視女性的封建繼承製開炮。被安樂公主逼急眼的太子李重俊，於公元707年只率300親兵謀反，只可惜未能在宮中找到韋氏母女居處功虧一簣。

當日支援韋后的幕後推手還有上官婉兒。李顯與婉兒純屬政治聯姻，李顯看重婉兒在武則天身邊幾十年歷練的政治經驗，許其在武周朝亦未有的權勢與榮光。及上（中宗）即位，

又使專掌制命，益委任之，拜為婕妤，用事於中。——《資治通鑑》

婉兒專掌擬訂詔命手握生死大權，同時還憑其文學才華，被李顯欽定評判天下文人作品優劣等級，其稱量天下權勢熏天，此時唐朝普通女性地位已達巔峰狀態。

婉兒風光之時，不曾忘武則天執念，遂極力攛掇韋后效仿武則天，與李顯並稱順天翊聖皇后和應天神龍皇帝。

不過婉兒心思靈動，眼見韋氏母女頗遭非議難以成事，繼而轉身投靠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身為武則天愛女，性情果敢潑辣頗肖乃母，雖未能承繼江山，可其稱帝野心未泯一直伺機而動。

公元710年5月，中宗李顯猝死。《新唐書》與《資治通鑑》皆記載其被韋氏母女毒殺。

李顯駕崩，韋后暫秘不發喪加緊安排李重茂繼位。同時婉兒與太平公主亦商議對策以做兩手準備。

太平公主與上官昭容謀草遺制，立溫王重茂為皇太子，皇后知政事，相王旦參謀政事。——《資治通鑑》

而韋后則以“叔嫂不通問”為由，拒絕李旦輔政。可是婉兒卻將草擬詔書藏起以備不時之需。

李重茂繼位僅半月，相王之子臨淄王李隆基夥同太平公主發動唐隆政變，誅殺韋氏母女。婉兒本想借草詔中有立相王輔政之意以免死罪，卻也被李隆基下令斬殺。

睿宗李旦繼位，立李隆基為太子，太平公主憑藉擁立之功權傾朝野。

既屢立大功，益尊重，上常與之圖議大政，……每宰相奏事，上輒問：‘嘗與太平議否？’又問：‘與三郎議否？’然後可之。——《資治通鑑》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開始分庭抗爭。太平公主想把持朝政，卻痛失幫手上官婉兒。她為持續女性影響，遂贈帛安葬婉兒，又奏請為其編撰文集以為女性造勢。

同時太平公主忌憚李隆基英武，欲立孱弱之人以保持自己長久權力。

數為流言之“太子非長，不當立”——《資治通鑑》

李隆基亦非隨意被拿捏之人，直言對太平公主的蔑視。

太平雖姑，臣妾也。——《資治通鑑》

公元712年，睿宗李旦不聽太平公主挑唆，禪位於李隆基（唐玄宗），但朝中大臣依舊多數依附太平公主。轉年六月，太平公主與宮女元氏試圖毒殺玄宗，被玄宗察覺賜死。

縱觀兩股公主勢力枉有武則天野心卻無其文韜武略，一味貪戀權勢而無社會基礎，憑何與男人鬥爭呢？更何況她們遇到了強大男人李隆基，自此後武周公主勢力全軍覆滅。

李隆基仇視女性稱帝，開始重新調整女性與政治關係。

他迅速剿滅太平公主黨羽以消除其影響。也許李隆基當日殺婉兒就是有意剪掉太平羽翼，也很有可能婉兒墓就是太平逝後遭官方毀墓。

尤其近日發現的太平公主第一任駙馬薛紹之墓，亦有人為毀墓情形，兩者之間是否都受太平公主牽連？還需史學家進一步考證。

李隆基並未就此收手，又將武則天諡號“大聖則天皇后”，改為“則天皇后”，後又下詔拆毀洛陽明堂，以徹底清除武則天的女性帝王政治象徵。中國古代鮮有的一次女性革命就此落下帷幕。

04 總結

《韓非子.忠孝篇》首次提出“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綱之說，人為劃定統治與服從關係。漢武帝時期，董仲舒又將三綱完整系統化，提出“丈夫雖賤皆為陽，婦人雖貴皆為陰”，進一步將古代女性權利盤剝殆盡。

可武則天卻勇敢突破君權、夫權禁區，成為中國唯一女皇帝，不得不說其是古代女性鬥士。

法國女權主義者奧蘭普·德古熱，曾提出婦女生來就是自由人，和男人有平等的權利。

也許武則天無法達到奧蘭普·德古熱的思想高度，可她在高宗朝就曾提出“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意思是在母親逝後，亦如父親逝去那般守孝三年，以提高婦女家庭地位。同時她亦賦予女性參政權利，確實將唐朝女性地位推向高峰，上官婉兒就是明例。

但武則天尤其是後武周時期公主勢力們，關注焦點更多是自身權力慾望，並未喚醒社會整體女權意識，根本無法戰勝男權傳統文化，由此唐代女權意識由復甦走向衰落已成必然。

其實諸如俄羅斯、英國以及日本皆有女人稱帝歷史。武則天做才人時，日本就由皇極女皇執政，隨後武則天登基時，日本又被持統女皇掌控。只不過外國人對女皇執政史頗感驕傲，唯有中國歷史對此感到緊張恐慌。

武則天任內海晏昇平人口迅速增長，後世史書作者對此一筆帶過，更多渲染其淫蕩殘暴之行。甚至歐陽修等人編撰的《新唐書》，根本不承認武則天做過皇帝，究其原因不外乎男權統治傳統不容留下女權挑戰痕跡。

武則天燃起的女權復甦，星星之火未能燎原，隨之中國再次進入女權衰敗期。

讀史可以明智，知古可以鑑今。上官婉兒墓葬疑雲，不僅使世人領略大唐風起雲湧的女權鬥爭，也給予現代女性更多啟迪。

蒙曼曾說只要不擺脫對體力勞動的依賴，人類就只能男尊女卑。

深以為然，民國初期呂碧城首倡中國女權運動，無數女性歷經拼搏，已在社會各領域大放異彩，可時至今日仍無法實現真正的男女平等。

紀伯倫曾說：大殿的角石，並不高於那最低的基石。其實真正的女權意識並非與男人一決雌雄，而是要尋找一間屬於自己，能擁有充分物質與精神自由的房間。當然這還要從重視女性教育，提高整體女性素質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