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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鹽鐵論》之《能言》:立言與立功——“不朽”的邊際

由 陽春學苑 發表于 人文2022-03-23
簡介大夫主張行動勝於空談,賢良主張“立言”和“立功”之人都是有用之人,都是國家的珍寶

誰追求立言不朽

解讀《鹽鐵論》之《能言》:立言與立功——“不朽”的邊際

(一)“不朽”——永恆的渴望

魯迅說:“人性豈真能如道家所說的那樣恬淡,欲得的卻多。”期冀“不朽”不過是人類眾多的痴欲之一。歷代皇帝尋覓長生仙方,問卜禱祈,首先想獲致肉身上的“不朽”。萬物也渴望“不朽”,因此便以一個名字銘記自我。碑石陳列在墓園、村口、河畔、景點,都希望藉助磐石之堅和一個名字實現“不朽”,渴盼在後世的時空被鄭重呼喚。

柏拉圖認為,肉體侷限於物質世界,而精神世界所收納的靈魂則是“不朽”的。美國哲學家詹姆士((William James)也曾經指出,“不朽”是人類的偉大精神訴求之一。二者的“不朽”主張侷限於精神層面,而中國先賢也表達過自身的“不朽”觀察。據《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自此,儒家在追求“不朽”的路途上跋涉日遠,而言辭與行動之間的契合則出現卡頓和滯後。

《鹽鐵論》中《能言》篇幅短小,只有大夫和賢良一個回合的辯駁。大夫主張行動勝於空談,賢良主張“立言”和“立功”之人都是有用之人,都是國家的珍寶。大夫以立功為先,立言為末,不同於《春秋》裡的“不朽”排列。

(二)

能言

》對照解讀

原典逐段標號並解讀如下:

1

大夫曰:“盲者口能言白黑,而無目以別之。儒者口能言治亂,而無能以行之。夫坐言不行,則牧童兼烏獲之力,蓬頭苞堯、舜之德。故使言而近,則儒者何患於治亂,而盲人何患於白黑哉?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故卑而言高,能言而不能行者,君子恥之矣。”

解讀:大夫認為,盲人能對黑白評頭論足,卻無法用眼睛辨別。儒士能夠對治平與動亂說三道四,卻無力推行政策。如果只講坐而論道而不付諸行動,牧童也能吹噓自身力大,足以匹敵兩個烏獲。蓬頭垢面之人也能鼓吹自己兼具唐堯虞舜之德。如果自身的言談主張契合實際,儒生便無需懼怕社會治平或者動亂,盲人也無需懼怕區分黑白。古時的君子不輕易誇誇其談,因為他們擔心無法實現。但是,那些地位卑下者卻樂此不疲,大言炎炎,君子對此則感覺羞恥。

2)

賢良曰:“能言而不能行者,國之寶也。能行而不能言者,國之用也。兼此二者,君子也。無一者,牧童、蓬頭也。言滿天下,德覆四海,周公是也。口言之,躬行之,豈若默然載施其行而已。則執事亦何患何恥之有?今道不舉而務小利,慕於不急以亂群意,君子雖貧,勿為可也。藥酒,病之利也;正言,治之藥也。公卿誠能自強自忍,食文學之至言,去權詭,罷利官,一歸之於民,親以周公之道,則天下治而頌聲作。儒者安得治亂而患之乎?”

解讀:賢良認為,能夠表達思想而不能推行者是國家的珍寶,能推行思想主張而不善表達者也是有用的人才,能說又能幹的人才是君子。周公的言論主張覆蓋整個天下,口頭表達,身體力行,不如埋頭苦幹而不聲張的君子。小人追求小利而捨棄大道,君子即便窮蹙也不會如此作為。藥酒可以治病,良言可以醫國。公卿大夫若能遵從文學賢良的主張,拋卻詭詐權謀,廢黜逐利的官吏,將鹽鐵之利歸還百姓,天下則自然治平,儒士便無需再憂慮社會治亂。

解讀《鹽鐵論》之《能言》:立言與立功——“不朽”的邊際

(三)反思“不朽”——遊移的功業邊際

若將先賢的論題以數學關係排列輕重先後,則立德>立功>立言。唐代經學鴻儒孔穎達對所謂的“三不朽”有所界定挖掘:立德在於創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在於拯厄除難,功濟於時;而立言在於掌握要理,流傳於世。

立德依然需要活躍在各個領域的領袖人物做出表率,彰顯道德和人文魅力。所謂的立德,不應當成為一場行為藝術表演,而是依託於古老傳統漫長的沉澱,彰顯舊我的本貌,而有所揚棄。現代文明不應當剝離古代傳統這一母體,即便創新式的立德,也並非意味著割裂與過去的聯絡。

立功在古代有一個比較通用的表達:一將功成萬骨枯,帝王功業建立在白骨和鮮血之上。披著“萬世不朽”外衣的功業,企圖在世間長久屹立而不倒的,都已被時間摧毀殆盡。鋼鐵被斑斑鏽跡蠶食,兵器朽化為鐵元素,石頭也跟著腐朽,為土壤補充鈣質。碑石之上,字跡漫漶不清,當初的醒目已經淪為灰霾末世之中的微弱星光,微弱得近乎湮沒,只得仰仗望遠鏡窺探面目。在防守被顛覆的時代,長城已經淪為落後農耕文明的象徵和固化印記。隨之而來的是,無形的網際網路取代長城,構築壁壘,樹立起現代文明的藩籬。立功的邊際則逐漸縮小,每個人固守在自己渺小的崗位之上,遠離烽煙,安逸地蜷縮在渺小的衣衫之下。

劍與書可視為立功、立言的實物表徵。若立功背後站著被野心和陰謀慫恿的軍事家,立言背後則站著被蠱惑的文學家、思想家。

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聞道為入,立言為出。踵從大道,有所汲取,這是一個輸入的過程。一吐為快,將大道心得傾瀉於簡冊之上,流佈於卷帙之中,這是一個輸出的過程。老子說:“物壯則老……”“兵強則滅……”此類立言,談論盛衰,管窺興亡,其理致思路都是基於對自然世界的觀察反思,彷彿赫拉克利特高舉著“藝術模仿自然”旗幟,將人類思想降格為自然的映象與附庸。盲人看不見太陽,但能感受太陽的溫存。大道有自身的戶牖,光芒自眼睛射出,即便是面向太陽,也只有眼睛的明亮才賦予其光耀。不單單老子如此,上古哲學鉅子群言紛出,百家爭鳴,格物揆情,究窮仁義,抒情與表達言簡義豐,文字賦予時空以巨大的張力,讀來至今依然能夠感受遣詞造句的深厚力量。到了莊周時期,言若古井,意若飄風,汪洋恣肆,毀儒謗墨,雖然有乖人慾,而後世即便是被抨擊的經綸世務的進取之士也喜歡並接納他的思想與言辭,用以進益自身的智慧。儒家君子並不沉溺侷限於口頭的爭辯,主張“敏於事,而訥於言”,寧願做事麻利牢靠,也不要伶牙俐齒的懶漢。孔聖人傾向於多做事,少說話的。老子稱,“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老子並不主張立言,但他還是留下了《道德經》五千言的字字珠璣。

當今人們逞口舌之辯,誇耀辯才。巧言令色,富有智慧機變者受上司的重用,古今都是如此。古代的職業說客、謀士將舌頭的造句功能發揮至極致,比如憑三寸不爛之舌橫厲天下的蘇秦、張儀。被修飾後的言辭,繪聲繪色地為所謂真理畫影圖形,傳達豐貌。不善言辭者,即便是懷瑾握瑜,也只能躲在某個角落,退居人後,被時光的塵土掩埋遮蓋。事實上,言辭秀美之處不過僅僅為智慧的表層。

在諸子的筆下,敘事和比擬如同清水、陽光、白沙,隱晦是他的仇敵。粗重大氣是古典的靈魂,不需要贅飾。放眼當今的敘事風格,還在延續朦朧詩時代的流弊,除了細膩和堆疊,便空無一物。就群體立言來看,文質在瘋狂擴張和增肥的過程中枝繁葉茂,但多有贅冗。古人的皮裡陽秋,春秋筆法,藉助簡約框架,但往往語焉不詳。而填充以現代邏輯和瑣細描繪之後,更為立體具象的表達得到落實。

我們依然活在大夫主張的現實世界之中,至今仍然是立功為先,立言為末。在AI時代,文字的孱弱更是不言而喻,所謂的小說家、文字抄錄等等,都面臨著消失的危險,無需吃飯、歇息的機器可以搞定一切。冰冷的機甲縱然可以憑藉邏輯優勢,迅捷持久,遠遠地將人類甩在身後。人機互動,人這個孱弱的肉身站在堅固的機器背後,醞釀思想,加以節制和預防。

不朽不僅僅是時間本身的一個標籤和象徵,也是文明整體努力和昂揚向上的姿態,個人在其中,如同洪流中的一朵浪花,但其勤勉不容抹殺與遮沒。立言與立功已經從少數派向多數派過渡邁進,人人立言,人人立功,被降格為在生活的舞臺上的積極傾吐和努力不輟。

嚴復所翻譯的赫胥黎《天演論》中有這樣一句:“世道必進,後勝於今。”在君主凋亡、封建解體的背景前提下,國家母體和個人個體攜手立言,豎起一個文明應有的屏障。立功則依然是群體構築長城和盾牌,向異域文明標榜自我。不朽的衝動鼓舞著人類向上攀登。正是因為有偉人至人的立德,能臣名將的立功,有先賢諸子的立言,豐碑之上才爬滿了一個個名字,讓人緬懷銘記。

解讀《鹽鐵論》之《能言》:立言與立功——“不朽”的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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