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時期的一次中國版《羅生門》故事：南山枯井

羅生門是日本城鄉交界、鬼魂縈繞之地。

一個武士和他妻子路過荒山，遭遇了不測。妻子被侮辱，而武士慘遭殺害。

慘案如何釀成？被抓捕的兇手、妻子、借武士亡魂來作證的女巫，都各有說法。

真相只得一個，但是各人提供證詞的目的卻各有不同。為了美化自己的道德，減輕自己的罪惡，掩飾自己的過失，人人都開始敘述一個美化自己的故事版本。

羅生門外荒山上的慘案，成了一團撥不開看不清的迷霧。

清朝順治十五年（1658年）的南山枯井故事，也有著撲朔迷離、跌宕起伏的情節。

一天早晨，山東濟南府淄川縣知縣費禕祉正在縣衙，剛開大門，就受理了一個生死訴狀。

這個訴狀，貌似有見義勇為的性質。

淄川縣郊外某村村民馮安，控告同村鄰居胡成謀財害命。

馮安的話。

馮安：“知縣大老爺，胡成是我的鄰居，我一直對他們父子很好，常常請來家吃飯。”

“昨天晚上胡成邀我上他家喝酒，喝著喝著，胡成高興起來，他拿出一包銀子，足有三百兩。小人覺得奇怪，因他家向來不甚富裕，便問他何來這幾百兩銀子？胡成喝多了，就說了真話，他講到昨夜在南山遇到個揹著一包銀子的過路客商，便咔嚓一刀將他殺了，銀子便落到他手上。小的以為他喝酒喝多了胡說，還特意問他，把屍體放哪裡了，他說丟在南山的枯井裡。”

“小的覺得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雖然與我本人沒有關係，但人間自有正義在，我所以特來稟報大人，查明真相，為過路客商昭雪。”

費禕祉縣令見馮安說的大義凜然，似乎千真萬確。人命事大，他馬上下令拘傳胡成。一炷香功夫，嫌疑犯到堂。眾衙役齊聲高喝，胡成跪倒，喝令供出殺人劫財之事，胡成一臉懵逼。縣令費禕祉讓衙役帶著他到南山枯井裡檢視，果然發現一具屍體，只不過沒有頭顱。

南山枯井，位於淄川縣慕仙村南五里，是一片已沒有人煙的荒野。早先，這裡曾經是一個驛站，後來荒廢了。

胡成的話。

胡成：“青天大老爺，冤枉啊！馮安說的都是我吹牛的，真是莫名其妙，那都是我昨晚醉酒說的胡話，誰成想這個陰險的小人，能當真來陷害我啊！這個屍身，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怎麼這樣子啊!"

“”昨天晚上，我兒子出去了，我請馮安來家裡一起喝酒，我們兩個雖然是鄰居，但我內心真不佩服他，因為他小心眼，還裝著來巴結我。喝起酒來，我們相互吹噓，誰也不服誰，尤其他總用家裡比過有錢說事。我一喝酒就氣壯，就胡亂吹噓我家其實更有錢，隨便弄個上百兩銀子，不在話下。”

“馮安嘲笑我說，你家情況誰不知道？怎麼可能拿得出一百兩銀子？就你那樣，使勁吹吧。我媳婦還在聽著呢，我就急了，假裝悄聲告訴他：我昨天遇見一個商人，把他丟進南山的枯井了，才會有這麼多銀子。”

“現在看馮安沒安好心啊，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個陰險小人！他故意嘲笑我瞎編，是在套我話。我為了面子，就繼續編下去，我想起家裡真有一筆錢，但不是我的。前天我的妹夫鄭倫託我在村裡買田產，存了三百兩銀子在我家裡。我真是糊塗啊，一時心血來潮，就把這一包銀子拿出來向馮安炫耀，謊稱是劫得的財物。我看著馮安信以為真，滿臉驚訝，我不由得捂著嘴，偷偷向媳婦擠眉弄眼。”

“現在我明白了，我們兩家祖輩不和，但我內心希望我們和下一輩能夠和解，冤家宜解不宜結嘛。我們父子真不是霸道，也沒有欺負他，他倒是裝著低聲下氣，曲意同我們交往，我們如此請他喝酒，也換不回來他的真心，馮安始終找機會來陷害我！請青天大老爺做主啊！”

費禕祉冷眼旁觀，死死地盯著胡成和馮安。他終止胡成的喊冤，吩咐掌嘴，呵斥道：“證據確鑿，還喊什麼冤？”讓衙役把胡成用死囚枷鎖鎖上。

費禕祉卻不讓衙役從南山井裡弄出屍體，而是張貼告示，讓苦主自己來認領屍體。他不相信他聽到的一切。

女人的話。

女人：“知縣大老爺，我昨天看到告示，今天就馬上到公堂來，因為您說的那個南山枯井裡的死者是我丈夫啊！我丈夫叫何甲，帶著三百兩銀子出門做生意，被胡成殺死，請大老爺為民婦做主。”

“青天大老爺，我知道井中確實有死人，怎麼能說未必就是我丈夫呢，我丈夫做生意失蹤，感覺就是被人害了，您去檢驗就知曉了。”

費禕祉帶著衙役把屍體弄出井外，讓女人的左鄰右舍來辨認，果然是何甲。女人也不上前具體辨認，只是站在遠處號哭。費禕祉讓衙役帶著馮安出去尋找頭顱，只是催逼，卻不杖責。

費禕祉的話。

費禕祉：“兇手雖然已經抓住了，但是屍體不完整。等到找到頭顱，就讓胡成償命。胡成你明天不將頭顱交出來，就打斷你的腿！你哭什麼，你說你哪裡知道頭顱，想必是你那天夜裡扛著屍體慌忙急迫，不知將頭掉到什麼地方了。怎麼不仔細尋找呢？你必須要找到！”

“何甲婦人，不要哭了。我會下令，發動全村人幫忙尋找頭顱。你沒有子女，何甲只有一個堂叔。你年輕輕就死了丈夫，這樣孤苦伶仃以後怎麼生活呢？殺人的罪已經定了。只要尋找全屍，此案就完結了。結案後，你趕快改嫁。你是一個年輕少婦 ，不要再出入公門。”

王五的話。

王五：“青天大老爺，您傳令村裡的人，替官府尋找人頭。我在村裡村外找了一宿，被我在離南山枯井兩裡地的大坑裡找到了。可能是胡成故意扔的。一千錢，這麼多呀，謝謝大老爺的賞錢！”

何甲堂叔的話。

堂叔：“何甲死得冤枉啊，求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何甲是真糊塗啊，被賊人所害！那口枯井，是他怨氣集聚之處。目前案子查清了，但我侄子頭顱在哪裡呢，他怎麼是商人呢？他就是個種田人啊，過得還不如我呢！侄子屍骨未寒，怎能倉促嫁人？我現在不想要侄媳婦嫁人，請大老爺做主！”

費禕祉扔下動刑的竹籤，堂叔害怕捱打，只得答應。

女人的話。

女人：“我今天到公堂來，聽說你要我堂叔同意我嫁人，謝謝青天大老爺！”

費縣令傳令有誰願娶這婦人，當堂報告。縣令安排將訊息通告全縣。第二天，就有人過來。

王五的話。

王五：“青天大老爺，我還沒有成親，今天特意來投婚狀。我和何甲是好朋友，他死了，我幫他來照顧她婦人吧，也算盡點朋友的心。我願意娶她。”

縣令傳喚婦人上堂，也讓胡成與馮安過來。

費禕祉的話。

費禕祉：“真正的殺人兇手，不是胡一成。何甲婦人與王五才是真正的兇犯！我早已知道其中詳情！之所以一直到現在才說明，是怕萬一屈枉了好人！屍體沒有弄出枯井，何甲婦人怎麼能確信就是你丈夫？這是因為在此以前你就知道你丈夫死在井裡了！況且何甲死的時候還穿著破爛衣服，一見就知道家境不好，怎麼可能是隨身攜帶三百兩銀子的商人？王五你的人頭在哪裡，你怎麼知道得那樣清楚？你之所以這樣急迫，是打算早點娶到這婦人罷了！”

何甲婦人和王五兩人嚇得面如黃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費縣令用刑拷問二人，果然吐露了真情。

王五的話。

王五：“大老爺饒命啊，我和何甲女人相好很久了，但那天被何甲撞破，他操起砍刀要殺我，我奪過來就殺了何甲，藏了頭顱，拋屍南山枯井。恰巧胡成開玩笑被抓，我和女人商量，何不借此老天給的機會，出面認領屍體，嫁禍給胡成，我們還能賺一大筆銀子呢。您給的一千錢賞錢也不少呢。但這都是我們昏了頭了，青天大老爺神明，何甲他要殺我，我沒有辦法呀！”

費縣令於是釋放了胡成，予以安慰。馮安以誣告罪，打了頓板子，判了三年勞役。直到案子結束，費縣令沒有對一個人亂動刑罰。

王五和何甲女人，被判秋後問斬。

這個破案故事，記載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主人公是蒲松齡的老師費禕祉,屬於真人真事，費禕祉歷史上確有其人，浙江鄞縣人氏。

清順治十五年（1658年），蒲松齡19歲，初應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試第一，考中秀才，而名振一時。當時的主考官乃淄川縣令費緯祉，他對蒲松齡的文才大為稱賞。蒲松齡對這位“座師”、“夫子”的知遇之恩，終生難忘，後來把費公在淄川為官時審斷兇殺案的神明，記入《折獄》篇中。而費緯祉的仁政與美名，也隨著《聊齋》這部名著而傳之不朽了。

此故事可稱作“吹牛把自己送入死牢”。胡成愛吹牛，說自己殺人越貨發了財。此事被與之有仇而又陰險透頂的馮安告發。恰巧從井裡發現一具無頭屍體，胡成就成了不打自招的罪犯。但費縣令卻從認領死屍的婦人、送還死屍頭顱的王五的舉動中發現破綻，排除了胡成的殺人嫌疑，抓獲了真正的兇手一原來是死者的妻子和姘夫王五。

故事給人的啟示是:要破解複雜案件,辦案者至少要做到三點：

一是要有好的品德,即"仁人之用心"，公正判案,不存私念,體恤百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二是要有智慧,"隨處留心",多動腦筋,巧用計謀,注重證據,不輕信口供。如果胡亂抓人,動不動就"大刑侍候",非出冤假錯案不可。

三是要有耐心,拿不準的事先別忙著做結論,放一段時間再說,讓事情自然發展,直到水落石出。寧可被別人抱怨,也要把案件查實。

也許蒲松齡的南山枯井故事，間接啟發了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成就了日本短篇小說的頂峰之作。

羅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