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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由 今朝談文化 發表于 人文2022-02-23
簡介這種矛盾和自我的二元結合,不但造就了大批隱而未隱的隱士,也導致了無數悲劇家庭的出現:陶淵明可能沒有想到,他曾經一心期望的兒子陶儼,自始至終在正史上留下的身份,只有寥寥數字的“陶淵明長子”

亹亹穆穆讀什麼

《命子》

陶淵明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賓,歷世重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紛紛戰國,漠漠衰周。鳳隱於林,幽人在丘。逸虯繞雲,奔鯨駭流。天集有漢,眷予愍侯。放赫愍侯,運當攀龍。撫劍風邁,顯茲武功。書誓河山,啟土開封。亹亹丞相,允迪前蹤。渾渾長源,蔚蔚洪柯。群川載導,眾條載羅。時有語默,運因隆寙。在我中晉,業融長沙。桓桓長沙,伊勳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功遂辭歸,臨寵不忒。孰謂斯心,而近可得。肅矣我祖,慎終如始。直方二臺,惠和千里。於皇仁考,淡焉虛止。寄跡風雲,冥茲慍喜。嗟餘寡陋,瞻望弗及。顧慚華鬢,負影隻立。三千之罪,無後為急。我誠念哉,呱聞爾泣。卜雲嘉日,佔亦良時。名汝曰儼,字汝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厲夜生子,遂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於我!既見其生,實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無假。日居月諸,漸免子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願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命子》在收錄時又叫《訓子》,是陶淵明寫給兒子的一首四言詩。古人訓子頗講究祖宗規矩,動不動就要孩子跪在祖宗牌位前叩拜請罪,而後請出“家法”,一字一句,字字見血,務必讓其刻骨銘心。可是到了陶淵明這裡,他對兒子的“教訓”竟只剩下了一首詩。

如果說陶淵明治家無為是由於無處可為,那陶淵明教子就有些順其自然的意味了。《命子》其實共有10部分;在詩文的前6段,陶淵明不斷地向兒子提及陶氏的始祖———堯帝,以及這個偉大氏族的榮光與繁榮。在他的論述中,陶氏有過輝煌,也經歷過低潮,但始終跟隨著歷史的潮水漲落,從未有過自感沉淪的時候。

話講到這裡,隨便哪個讀者都能聽懂陶淵明的弦外之音了:悲劇對他的打擊,並沒有隨著妻子的入土為安而結束,相反卻日益酷烈。陶淵明生活在士族鮮衣怒馬、庶族葛布柴門的時代,公卿貴族們無不以炫耀出身為榮,朝中百官無不以門楣興旺立身。可到了堯帝后代的陶家,他們過去的故事都只能被當作玩笑話看待,既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在乎。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陶淵明接下來的內容和讀者們預想的一樣:到了晉朝,名將陶侃成為落魄的陶氏族人中唯一的例外,陶家在他的奮鬥下終於得以崛起,成為出鎮一方、節制天下半數兵馬的寒門大族。到了陶淵明的祖父、父親兩代,雖然不可能再像陶侃那般威名赫赫,至少也能做到為官謹慎、清廉恭順、愛民如子……

陶淵明不斷地訴說,表面上看是給懵懂的兒子講述家族的興衰,實際上還是在為自己的半生機遇哀嘆:他的父親至少還是太守,到了他這輩卻連個不入品的小吏都做不好。當初棄江州祭酒不做時是何等地一往無前,結果換來的卻是全家的貧苦和妻子的離世。辭官後,儘管仍有人捂著鼻子來到不經雕飾的陶家園,盛情邀請陶淵明出山為官———主簿,但仍被他推辭拒絕;有的時候,陶淵明甚至連託辭都懶得想,隨便揮揮手就請對方儘早離去。

他並不排斥做官,但他厭惡做沒有自我的官。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陶淵明成家晚,生子也很晚:除了女兒存在與否尚需考證外,陶淵明一生共有五個兒子,分別是陶儼、陶俟、陶份、陶佚、陶佟。古人一向重視多子多福,但在做這首《命子》時,其他幾個兒子並未出生,或者都還是垂髫年月都未曾企及的幼子。其時兒子長子陶儼已經8歲,到了開蒙讀書的年齡。作為父親,陶淵明自然要把生活中除飲酒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陶儼身上———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王氏究竟為陶淵明生過幾個兒子至今無有定論,或曰陶儼一子,或曰儼、俟、份、佚四子。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出任江州祭酒之前,陶淵明的長子陶儼就已經降生,並在襁褓中跟著父親體驗了一把辭官歸裡的生活。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根據《命子》詩中所載,陶淵明對這個大兒子是非常看重的。古時諺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陶淵明年屆而立始有一子,在平均壽命不到50歲的東晉,孩子的降生無疑是對詩人最大的安慰。看著鏡中(如果他磨得起鏡子的話)的自己,兩鬢已然趨近花白,額頭上的風霜甚至比經歷過戰事的征夫還要深重,身體也由於常年酗酒無度而與健康絕緣。想到這裡,陶淵明心中的苦悶怕也不只是憤世嫉俗、痴心田園那般純粹了———人生都是有限度的,他五柳先生的限度又會是哪一天:明年,後年?抑或就在今晚?

“我誠念哉,呱聞爾泣。”茅屋中嬰兒響亮的哭聲終於將隱士的魂魄拽了回來,幫助他記起自己仍是個活生生的人子,仍在為陶氏的榮譽和個人的理想而奮鬥。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他拼命止住幾乎脫口而出的狂笑,手腳並用、飛也似地跑到山間回聲最響亮的地方,大聲向全天下宣告這個天大的好訊息。發洩完畢後又步履輕盈地返回陶家園,擺出家主和父親的矜持,認真地為兒子占卜,想為他起一個好聽、體面的名字,希望這個孩子能像祖先一樣,繼續將陶氏的英名傳揚下去,成為聖賢、名士、名將等任何能為世人永遠銘記的人。然而,無論怎麼樣占卜,詩人總有一種感覺:自己太愛這個兒子了,選來選去竟總也找不出好的名字來———這大概是古往今來所有父親的通病。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終於,陶淵明選中了“儼”字,並準備在兒子成年後為他上表字“求思”。在儒學遭受輕視的魏晉南北朝,陶淵明依舊是那個潛心學習聖人言行的儒家弟子。他心目中的聖賢不是黃老、更不是張天師,而是那個在春秋亂世中奔走疾呼、為了天下蒼生的福祉寧可自己心力交瘁的孔丘。陶淵明相信,任何一個後世人物都沒有資格同孔聖相提並論,因為他們都沒有像聖人那樣,將自己的所有心血都付諸百姓。作為聖人的門徒,陶淵明當然不敢妄想讓兒子與聖人比肩,那樣既不現實,也不夠尊重先聖。但是,陶淵明還是抱著最大的誠意和決心,以晚輩的禮儀去尊奉孔聖:所謂的“求思”,其實是“孔子思”,即孔子的孫子孔伋———陶氏對長子的莘莘期盼,由此可見一斑。

其實,在對待陶儼的態度上,陶淵明的態度已經出現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痛恨士族門閥,願一生歸隱田園南山耕讀,卻積極鼓勵自己的長子出去尋求發展,而非像自己一樣做個無人知曉的隱士。這樣的態度多少還是值得玩味的:陶淵明選擇了歸隱,但他不反對自己的兒子讀書出仕———出路就擺在那裡,只看兒子怎麼抉擇。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看到這裡,有人就會下定論說,不要看陶淵明歸隱了半輩子,他其實從來都不安於田園,時刻想著的,還是像曾祖陶侃那般,出門建立一番功業。這個說法多少有些偏激:陶淵明從王凝之處離開時才不過30餘歲,正是一個人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上升期。他本就是一個青年時代就懷揣仕途的人,儘管後來因種種原因受到了冷落,最終選擇了“歸去”,但卻不影響他把少年、青年時的進取心加諸自己的兒子身上。陶儼是陶淵明生命的延續,但他並沒有義務去繼承陶淵明的衣缽,繼續在陶家園裡隱居,做一個連酒都喝不起的落魄隱者。況且即便是“隱”,陶儼也未必能比得上父親的境界。

陶淵明經歷過苦難,見識過浮華,遭受過羞辱,於是他選擇了歸隱,從此不肯離開潯陽半步,可是陶儼呢,他有過父親的人生嗎?他的人生還是一張白紙,卻要急不可耐地選擇“離去”,這顯得荒唐透頂不說,更顯得懦弱無能,絕不是真正的歸隱。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抵是古代文人雅士的通病:一心覺得舉世皆濁而己獨醒,又滿心期盼地等待來自上層的徵召。他們往往擁有過分崇高的信仰,對個人底線的堅持幾乎達到病態的地步;心底卻始終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登躍龍門,成為天子近臣、國之柱石。陶醉於內心與現實之間的痛苦選擇,為自己恪守本心沾沾自喜的同時,悲憫地感慨名士不遇、遺珠深藏的困囿。他們主動選擇了清貧的生活,所以可以堂而皇之地看不慣所有世俗的物質,卻又能夠在追求飛黃騰達的過程中摒棄“阿堵物”帶來的慾望陷阱,然後繼續在精神世界的最高層獨舞。這種矛盾和自我的二元結合,不但造就了大批隱而未隱的隱士,也導致了無數悲劇家庭的出現:陶淵明可能沒有想到,他曾經一心期望的兒子陶儼,自始至終在正史上留下的身份,只有寥寥數字的“陶淵明長子”。這個兒子不僅幾乎沒有繼承父親任何的遺志,甚至連文士基本的舞文弄墨都做不到。最終,陶儼像那個過早開發智力的方仲永一樣,淹沒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命子》這既是出於父親對孩子應有的愛意,也是出於對亡妻的懷念

陶儼的混沌人生並非個例:李伯禽在父親李白病死的當塗定居,卻從未有人聽說過這位詩仙之子有過什麼驚世駭俗的名句;直到後來地方官專程尋找李白後人,才知道李伯禽早已病死。他的兒子則雲遊天下,不知所終。李白的女性後人則更是連詩仙的丁點兒文采都未能繼承,最後乾脆嫁與當地農戶,徹底斷送了太白一脈尚未開花便宣告凋零的詩歌世家。不消多說,醉生夢死的李白肯定想不到這點,開創隱士嗜酒先例的陶淵明更不可能預測。然而,放在今天,我們卻能夠推測出現這般窘境的緣由。毀掉兒子未來的,不是貧窮、不是飢餓、更不是政壇,而是父親們從不肯自我約束的酒精。因為對酒精的狂熱,陶淵明成就了他的田園詩;也正是由於酒精隱含的副作用,陶淵明毀掉了所有的孩子。受酒精幹擾的孩子們天生就愚笨不堪,注意力無法集中,領悟能力低下。陶淵明抱的期望越高,他們的成就便越低,甚至毫無成就可言。這位糟糕的父親在《命子》末尾那句看似自我安慰的“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到頭來還是化作意想不到的讖緯,成為陶氏一族無法消磨的遺傳疾病。

萬幸,上天對陶淵明還不算太過分,終究在困境中拉了他一把———藉助一個女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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