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視角品紅樓：冷熱不均皆因情 淚眼辭行卻難言

有一天寶玉煩膩之時想起《牡丹亭》曲來，因聽聞梨香院的小旦齡官唱得好，特意去找她，眾人告訴他齡官在房裡。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寶玉進來卻文風不動。寶玉前來她身旁坐下，陪笑央她起來唱“嫋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卻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寶玉細看之下發現她原來就是那日在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寶玉從來未被人這樣棄厭，訕訕地紅了臉出來了。寶官等知道後，便說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覺得奇特，等了一會看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裡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個小戲臺，籠子裡面一個雀兒，往裡走著找齡官。寶玉問多少錢買的，賈薔說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往齡官房裡來。賈薔進去後拿些穀子逗弄那個雀兒哄齡官開心，陪笑問她好不好。但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說他分明是打趣形容她們，賈薔連忙賭身立誓，又將雀兒放生，把籠子也拆了。齡官哭著說她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他也不替她細問問，還弄個雀兒取笑她。賈薔忙解釋說昨兒晚上問了大夫，大夫說不打緊，又說再去請，齡官叫他站住，說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他賭氣子去請了來我她也不瞧。賈薔只得又站住。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痴了，這才領會了劃“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

寶玉向來都被人眾星捧月般對待，在齡官這兒卻受了冷遇。齡官見寶玉進來躺在床上不動，脂硯齋批：“另有風味。”也就是與眾不同的意思吧。府中金尊玉貴的少爺陪著笑請她唱曲，若是其他人早就受寵若驚了，齡官的表現卻很有意思，她的躲避和冷淡拒絕說明都令寶玉意外和尷尬。之前貴妃省親時齡官的表現也是不同，非按照自己的想法唱了自己想唱的戲，而沒有聽從賈薔的要求唱另外的戲。她個性比較強，不會刻意逢迎討好，偏偏業務能力強功底紮實，這便是藝高人膽大吧，也讓人更關注欣賞。同時，她的表現也因為心中已有意中人，女子愛上一個人，滿心裡便只有那一個人，心裡豎起了一道藩籬，裡面是自己和他，外面是其他人。寶玉的靠近在她看來是超越了親密距離的冒犯，而那個距離只有賈薔可以靠近。痴心地在地上畫薔字，拒絕寶玉的請求，都說明齡官之愛賈薔愛得深切，朝夕相處的小夥伴們自然看得真切，所以才說薔二爺讓她唱她必唱的。寶玉這般被人嫌棄，也只是訕訕地紅著臉出來了，脂硯齋批：“非齡官不能如此做事，非寶玉不能如此忍。其文冷中濃具意蘊而。誠有“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齡官如此是為個性，是要向賈薔表明他於她而言的特別，寶玉如此是為尊重，他從來都尊重女子，尤其是年輕貌美有個性的女子。

而賈薔對於齡官明顯也是頗為用心的，他管理著戲班，對齡官與對其他女子完全不同，本來也不是什麼有錢公子爺，卻專門花銀子買雀兒只為讓她高興。在齡官誤解後又著急忙慌地賭身發誓絕不是有意戲弄她，萬分地陪著小心，為了讓齡官消氣，又把雀兒放生，連籠子都給拆掉了。但凡願意為女子退讓妥協陪小心的，都多少是有著真心實意的男子吧，若只是視為玩物，又怎能做到這個地步？齡官的作鬧也正是因為知道賈薔對她的心意。沉浸在感情世界裡的男女，情至濃處，眼睛裡除了對方几乎沒有他人。即算失了面子，即使有人圍觀，為了讓對方開心，也可以放下自尊滿足對方的需求。如果從未有過心甘情願的妥協退讓，從未有過為對方著想的擔憂牽掛，從未有過想為對方做些什麼讓她快樂的念頭，那絕對不是所謂愛情。

脂硯齋批：“此一番文章為畫薔而來，薔之畫為不謬矣。”這番場景與畫薔一幕前後呼應，明明白白地將二人之間的纏綿情意呈現在大家面前。齡官真正生氣的自然不是賈薔買雀兒的事，她心裡知道這是賈薔哄她開心之舉，她計較的是自己病了賈薔的關心表達得不夠到位，但賈薔急著要去再找大夫，她又擔心他被曬著了，說著反話不讓他去。彆扭的感情需求，彆扭的表達方式，所謂愛情就是這樣吧，散發著旁人難以理解的酸臭味道，沒有一定的情商，便體會不了其中的酸酸甜甜。

寶玉看著這一幕人便痴了，回至怡紅院見黛玉和襲人正坐著說話。他長嘆道自己昨夜說她們的眼淚單葬他錯了。他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笑他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語，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黛玉見他如此，便知是又從哪裡著了魔來，跟寶玉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寶玉並不打算去，襲人勸他去，寶玉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自己睡著了褻瀆了她，明日必去。正說著，史湘雲穿得齊齊整整地來辭行，說家裡打發人來接她。寶玉林黛玉送他至前面。史湘雲眼淚汪汪的，但有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薛寶釵趕來，心內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訴了她嬸孃恐受氣，因此倒催她走了。湘雲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囑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

寶玉見到賈薔和齡官相互體貼關心，彆扭慪氣卻又酸甜的一幕，人便痴痴傻傻了。寶玉痴傻的時候，往往便是他在思考和領悟的時候。想起自己前一天夜裡說自己死後大家眼淚流成河的想象，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他發現，他並不是所有人眼裡心裡的中心，每個人都有自己關切和在意的中心，譬如在齡官心中賈薔較他就重要太多。他若死了，能得的也只有在意他的人的眼淚，也不知以後為他灑淚的又是誰。襲人並不能懂他，因此笑他真真有些瘋了，黛玉是懂他的，卻不便問，於是說些別的話題將他帶出魔障。脂硯齋批：“這樣悟了，才是真悟。”從以自己為中心到明瞭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這便是一層飛躍式的領悟。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成為所有人在意的中心，無論多麼位高權重或多麼完美無瑕，人們在乎的，都只能也僅僅是與自己關係密切親近的人，而除卻血緣，便是情感所致了，而情感具有聚焦性質，再情感氾濫之人也只能關注在乎自己聚焦的那個人或者那部分人。你不會是所有人在乎的人，因此也不必在乎所有人，不必在乎他人的評價、目光、看法，能夠活得自在，便已然不容易了。須知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寶玉並不知道昨日寶釵在他午睡時守在床邊的事情，聽襲人說來便感覺自己褻瀆冒犯了她，這是一種生分的距離感，如果坐在床邊的是黛玉，他絕不是這種反應。黛玉提到這件事情，帶著些酸溜溜的試探意味，也有些取笑和不屑的意思。寶釵的表現，確實有過於殷勤周到的感覺，凡過分者便反常。寶玉心大，當沒想那麼多，但女子們心思細膩敏感，該想的不該想的，只怕都想到了。湘雲辭行的一段看著頗有些心酸，一個大大咧咧的名門千金，小心翼翼到了這種程度，可見在史府生活得多麼憋屈，眼淚都不敢讓來接她的下人看見，唯恐被人告狀回去了還要受氣。尤其她迴轉身悄悄叮囑寶玉的話，讓人嘆息。雖然是史家人，但賈府讓她感覺溫暖，她對寶釵的親近，對寶玉的信賴，都在這段場景中體現。史湘雲是希望賈母唱派人去接她過來的，這裡有她信賴的兄弟姐妹，有史家給不了的溫情，只是她從未想過，賈母如今為何不太去接她過來了。如果知道賈母希望她與黛玉更親近些，而不是與寶釵走得更近，她又是否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