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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樂府《明月何皎皎》是《靜夜思》的祖宗

由 李太明 發表于 人文2021-05-06
簡介有了這個標準後,詩人們就有意識地節省用字,慢慢地詩歌就固定為四句組合和八句組合這兩種短小精悍的標準形式,名稱分別叫做絕句和律詩,這樣一來,人民群眾覺得詩歌這樣玩真得太方便吟誦傳頌了,十分貼近“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文藝路線的方針,所以,

引領還入房如何讀

靜夜思

作者:唐朝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的《靜夜思》是中國人民的文化必修課,幾乎可以說是唯一(或者唯二,但肯定不會超過唯十)能達到家喻戶曉的普及經典。如果誰膽敢公開聲稱不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那這個誰誰誰完全有可能會遭到某個身邊三歲萌童的鄙視以及白眼。想當年,筆者在幼兒園中班的女兒看到在水中嬉戲的白鵝,詩性大發:“鵝鵝鵝,曲項向天歌。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竟然渾然天成地完成了文學再創作,讓敝人感慨萬端。

這麼一首明白如話的小詩竟然有如此高的傳頌度,難道是中國人民的審美出了問題嗎?曾經就有過留洋某精英聲稱:《靜夜思》比起西方的敘事詩來說也就是幼稚兒童口水歌的級別。好傢伙!把本土一眾秀才氣得不輕,憤然反擊,說辭各異,但俱不得要領。不禁讓人感慨國學精粹竟然難覓窺破奧秘的大師級人物了,讓人陡生人才凋敝之嘆。

但是,敝人就是覺得這首兒歌級別的《靜夜思》有一種很高級別的感覺,難道俺的第六感出錯了?畢竟我們男人的第六感的級別排序較低,連俺最後都覺得自己的感覺值得懷疑。但敝人還是堅持:《靜夜思》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這種句式太霸道,不講邏輯,有文革之風!慮及此風不可長,敝人就只好將這種感覺深埋心中,密不宣人,那叫一個憋屈!

漢樂府《明月何皎皎》是《靜夜思》的祖宗

明月何皎皎

後來有個日本文學青年驀然發現中國的《靜夜思》竟然與日本《靜夜思》只是親兄弟,但確實不是同一個人。

“日本”靜夜思

作者:唐朝李白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抬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這一下就更加添亂了!於是,日本的山月比中國的明月更圓的論調甚囂塵上,甚至論及日本的魚肉刺身就是盛唐人民的原汁原味。不過日本的原汁原味敝人也曾在日本本土品嚐過,發現竟然沒有比在中國盛行的日本菜好吃。當然,也不能憑此就妄下論斷,宣稱唐朝人的品味不如今人。可是從發展的眼觀看,今人的烹調技藝無論如何比唐朝人民要豐富得多,但是這裡還是不敢進而論及中國《靜夜思》比“日本”《靜夜思》高出一籌。

經過這輪辯論,中國人民發現:天啊!“日本”《靜夜思》原來真的是李白大人的原著,中國《靜夜思》原來是電影改編版。但電影改編版也很經典啊!而且,好像影像效果更好!已經深入人心,已經變成不可逆轉的原著了。所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中國的《靜夜思》就是世界的,畢竟“日本”《靜夜思》還是中國唐朝的引進版本。

但是, 為什麼中國《靜夜思》就那麼好呢?難道不是你們中國人的自戀心理作祟嗎?要說明白這個問題真心不容易,還得從遙遠的東方那些古老的歌謠說起。

唐詩之所以是唐詩,並不是毫無徵兆地像孫悟空那樣突然從石頭縫裡跳出來的 ,而是歷史的積澱到這時的一個爆發,就像“床前明月光”的最早版本是“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一樣,唐詩的進化是有跡可循的。這是漢樂府古詩十九首裡的最後一首。

漢樂府《明月何皎皎》是《靜夜思》的祖宗

古詩十九首 明月何皎皎

兩漢:佚名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漢樂府《明月何皎皎》是《靜夜思》的祖宗

但為什麼“床前明月光”就比“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一定好呢?這就牽涉到評定標準的問題了。

在中國詩歌歷史長河裡,流到唐朝的時候發展出一種理論:就是所謂的“言有盡而意無窮”。意思就是話就講這麼多了,還有一些意思雖然沒講,你如果有慧根的話應該是悟得出來的,這其實就有點談玄的味道了。這樣玩雖然有點玄,但實際上還是具有可操作性的,就像“床前明月光”和“床前看月光”這兩句詩,句子中有沒有“看”這個字就對句子後面的想象空間會產生很大差別的,有了這個“看”字就把動作定格了,想象空間立即縮小到睡房這麼小了,而“床前明月光”卻並沒有被特定的動作定格,它是自由的可以延展到月亮的三維空間,你的想象空間就是這麼大,因此,餘味就可以在這個空間裡自由翱翔。正因為“言有盡而意無窮”具有可操控性,詩歌玩的好不好,就可以用這個標尺來衡量。

最早較乾脆明白表達這種標準的是唐朝的白居易:“為詩宜精搜”,“須令語盡而意遠”(《文苑詩格》)。到了北宋蘇軾就講得更加明白了:“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宋朝人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詩說》裡又囉嗦了一下:“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之善者也。”所謂餘味餘意就像中國文人畫裡面要玩留白那樣, 雖然有的地方畫傢什麼都沒畫,白紙依然還是白紙,但這個留白就是留給你的想象空間,要的就是餘味無窮,總之我不說話,自己去體會,如果你揣摩不出畫家的深遠意蘊,那是你藝術修養不夠,如果你還繼續追問這是為什麼呢,那就活該遭人白眼,這時那畫上的留白分明就是人家的白眼珠子。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裡講得興起,連魏晉玄學都用上了:“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據說羚羊有一種變態的能力,就是用自己的羊角將自己掛在樹上,那些豺狼虎豹就找不到它了,這就是所謂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這種感覺真得很玄,就是那種“我就是不說透,自己去揣摩吧”的曖昧。

這種玩法其實孔子就玩得很溜了,也就是所謂的“春秋筆法”。孔子是講禮數的人,要為尊者隱,所以孔子在著述《春秋》的時候,有些事不好明說,卻老覺得不說出來心裡不舒服,那就透露那麼一點點,若有若無地表達一下,也是一種表態。孔子這種玩法其實給後來的人們的閱讀帶來一定困難,所以,後來就出現很多詳細註釋《春秋》的版本,分別是是《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和《春秋穀梁傳》,合稱春秋三傳,最後《春秋左氏傳》經歷時間的洗禮得到大家的公認,脫穎而出,現在簡稱《左傳》。說起來,這種玩法運用到歷史記錄方面當真還是很有點風險的,如果沒有人及時跟進解釋,很多的歷史就將湮滅在歷史的長河裡。

後來,魏晉風流們囿於時代太黑暗,統治者太專權太霸道太控制言論自由,講啥都有可能觸及“政治正確”的底線,於是就發明了“談玄”,,莫測高深地忽悠,就是不觸及敏感詞彙,大家亂猜去吧。再後來,文人們發現這樣玩能上癮,而且,越來越上癮,最後就將這種玩法發展到一種標準的高度,這就是“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個標準大概包含兩層意思,一個意思就是用盡可能少的字說盡可能多的事情,別羅裡吧嗦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別直接把事情說透,直接說透就沒餘味缺少想象空間太沒意思了,而是要拐著彎把事情說清楚,比如罵人時不要直接罵人家是頭豬,而是說:“拱什麼拱,屬豬的啊?”其實,這個標準在中國民間早已被人民群眾吃透精髓。有了這個標準後,詩人們就有意識地節省用字,慢慢地詩歌就固定為四句組合和八句組合這兩種短小精悍的標準形式,名稱分別叫做絕句和律詩,這樣一來,人民群眾覺得詩歌這樣玩真得太方便吟誦傳頌了,十分貼近“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文藝路線的方針,所以,這個標準一旦確定,順勢就將中國詩歌向上推進到“盛唐”珠峰的高度。

漢樂府《明月何皎皎》是《靜夜思》的祖宗

可見標準的制定很重要,到唐朝的時候這個衡量詩歌好壞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歌標準已經從一種無意識的實踐過度到有意識的集體行為了。但這就是衡量詩歌好壞的唯一標準嗎?顯然,答案是否定的。至少,詩歌好不好往往並不是文人們自話自說可以裁定的,它必須要得到大多數普通人認可才行。得到大多數人認可,往往就是流行文化的基本特點。而唐詩和宋詞其實就是當時的流行文化,因為,唐詩和宋詞原來就是為了入曲而專門填詞形成的。曲子都是現成的,而且都是受人民群眾歡迎的很流行的曲子,詩人們只要按照曲子的格式去填詞做詩就可以了,這樣的話,詩歌的傳唱度最後就由詩歌文字的好壞來決定了,所以,越流行的詩詞就是接受度越高的詩詞,流行的年代越久就越能檢驗詩歌的好壞,這一點更與酒的特點有點相似,時間越老越醇。

但有人要跳出來了,難道流行的都是好的,流行感冒也是好的嘛?顯然,某些低階趣味其實是很容易流行的,這也是事實。但你要記住了,那些高階趣味的東西如果不符合大眾審美趣味其實往往見光死,很沒意思。所以,好的唐詩宋詞往往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人們日常會經常引用,甚至有些詩歌的句子或者從詩歌裡衍生出來的詞語已經成為人們的日常用語,也就是說必須要有金句。沒有金句的唐詩宋詞往往經過歷史長河被大浪淘沙掉了,或者很少有人知道它們,提起來往往讓人一臉茫然。雖然有些詩人的詩沒有什麼好的完整的篇章,但因為有一些千古傳誦的名句,反而讓人們經常談及,比如賈島的“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題李凝幽居》

”很多人都知道這兩句詩,但基本上沒幾個人知道出自賈島的哪首詩,而且,賈島的這首詩從整篇看確實很平庸,但是,人們卻總是津津樂道於賈島與韓愈對於這首詩歌中用詞的推敲的八卦故事,最後成就了新詞“推敲”的誕生,也成就了賈島的千古金句。

當然,好的唐詩宋詞或許還有其他的衡量標準,但以敝人的淺薄覺得有上面兩條標準其實就可以八九不離十地檢驗出詩歌的好壞了。

有了這個標準我們再好好衡量一下這首著名的漢樂府詩歌《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這兩句詩按照“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標準來衡量,太過直白,顯然把沒有掌握“意無窮”的要領。但這是漢朝勞動人民創作的詩歌,那時候正是中國歷史的一個高峰盛世,而且,言論相對魏晉時期來說就自由了好幾個等級,基本上除了個別“政治正確”的話題(比如司馬遷為李陵說情就觸發了“政治正確”的底線),其他的想說就說,所以“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套標準根本沒辦法推行。漢朝人民有什麼就直接說出來,直抒胸臆,所以“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直說就行,很爽!而且,漢朝人民覺得這樣說很有創意,其實也確實很有創意,從此就開創了月光照床的經典文學正規化。

這麼一首具有開創之功的好詩,我們要好好欣賞一下。接下來“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與前面兩句是很自然的邏輯推演承接關係,月光撩人,無心睡眠,引發憂愁,索性起床瞎走。

所愁何事?“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就是那個在外浪蕩的傢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早點回到家裡是不是更加是負責任有擔當的形象啊!這有點瞎操心的味道,人家在外快活關你啥事?

當然關事啦,那是奴家最關心的事啦,所以一想起來就讓人發愁:“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這是很實在的描述,三更半夜的在外面彷徨,是很難碰到同樣失眠的人的,“愁思”自然無從傾述,這個描述是直抒胸臆而已,不再囉嗦。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注意:“引領”不是拉著衣領的意思,而是伸長脖子的意思。就是伸長脖子想看得儘可能遠一點,也是白費力氣,三更半夜的視線本來就不好,這就是一種徒勞舉動,只好又回到房間裡去,但是徒勞的舉動一點也不徒勞,結果把自己給整哭了。這就是藝術,太感人了!

我們看到,這首詩其實是很有邏輯推演性質的敘事性很強的一首詩。從“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的起興開始,就透著很強的邏輯性,明月照床,光線太強觸發無心睡眠,這個就很合理,所以,失眠總是難免的,很自然就引出了“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然而,月光太強烈就引發失眠也多少有點矯情,這個自然會幫你解決這個疑慮,“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就是失眠的真正原因。前面六句詩,有起興,有設問,有倒敘,但一切都是為了說明失眠的終極原因,起興自然,推理也自然,讀起來自然流暢,有種閱讀的愉悅產生,很有心情繼續讀下去。

接下來,起床了就得乾點啥,於是就很自然地引出“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出戶獨彷徨”是“攬衣起徘徊”的後續動作,承接自然無縫對接。“愁思當告誰”是“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的心理訴求,如果憂愁可以找人傾訴也就不會憋出憂鬱症來了。可是,三更半夜的,怎麼好意思吵醒別人,就為跟人家傾訴心中的苦悶。只好自己解決問題了,於是“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伸長脖子是可行的解決暫時的愁思的方案,因為確實可以看得更遠一些。但是,有點生活常識的人都知道,在古代趕夜路,照明的條件非常的不好,即使有月亮也不適合長途出行,所以,古人如沒有特別需要,是絕對不會趕夜路的。這種違背常識的舉動不但徒勞而且預後效果很不好,結果,很合乎邏輯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只好回房洗洗睡吧。但是一番掙扎後,心理疾病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反而加重了心中塊壘的鬱結,結果堰塞湖決堤而瀉,遂有“淚下沾裳衣”的效果產生,簡直太符合邏輯了。漢樂府詩歌往往都具有很強的敘事性,講故事的能力比較強,這也是敘事詩的載體形式決定的,這種形式也順便決定了詩歌本身邏輯性很強的特點。

這樣合乎邏輯的詩歌,似乎沒有什麼餘味可以繼續探尋了。其實不然,因為“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是沒有結果的結尾,這就可以留有“且聽下回分解”的懸念,這種處理方式就很有點好萊塢大片的片尾的模式,留下懸念,好為下一集的拍攝留下一個藥引子。這麼說起來,在唐朝人看起來都是遙遠的古代的漢朝,人們就會玩“言有盡意無窮”這樣的高難動作了。而且“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雖然沒有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簡練和意蘊深遠,但作為一個具有完整意義的句子,至今還會有人引用,這就很不一般,完全稱得上千古金句。這麼說起來,從上面設定的好詩歌標準判定這是一首好詩。而且,從發展的角度看是一首對後代的唐詩宋詞具有深遠影響力的好詩。

最最關鍵的是,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的創意是來自“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基本上是可以成立的說法。這麼說起來,“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推算起來應該是“床前明月光”的老祖宗了,而且,老祖宗的基因非常強勢,一看到“床前明月光”就覺得與“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真的長得很像,這也充分說明,唐詩是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得以發揚光大的。這也提醒我們,我們的文化要不斷進步,就要認真繼承以前的優良文化基因,並且再不斷開拓創新,這樣才是文化持久昌盛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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