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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金瓶梅》:為什麼說潘金蓮被錯怪了?

由 Vista看天下 發表于 人文2022-01-04
簡介更多人看到的是潘金蓮偷情,而看不到她選了西門慶

品竹彈絲的品是什麼意思

重讀《金瓶梅》:為什麼說潘金蓮被錯怪了?

如果潘金蓮活在現代,大概是要律師函發到手軟,忙闢謠跑到腿斷。

從明代中後期成書以來,“潘金蓮”就算是文學人物中的頂流人物。這個極盡爭議、刻薄狠毒的女人渾身都是黑點。最近,潘金蓮更是穿越數百年,一躍登上微博熱搜榜,引起大家熱議的話題是#被錯怪的潘金蓮#。

給潘金蓮按頭擔上“妖豔賤貨”名號的,最早是施耐庵撰寫的《水滸傳》。作為一個配角,潘金蓮在第二十三回出場,到第二十五回就去世了。這部小說裡,“愛偷漢子”的潘金蓮是被小叔子武松殺死的,死前還被扯開了胸脯衣裳。

在《水滸傳》裡跑龍套的潘金蓮到了《金瓶梅》裡,就拿了女主劇本。不過這劇本顯然畫風不太對,全是黑心女二的套路——她淫慾無度、精於算計又愚昧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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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劇《金瓶梅》中的潘金蓮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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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情深只餘性

誰都不是生來的“黑蓮花”,潘金蓮也是如此。

很多人讀《金瓶梅》,只把它當“第一淫書”,而潘金蓮就是這部限制級cult片當之無愧的女主。為此,她貢獻了整部小說超過50%的情色戲份,主題涵蓋偷情、性虐以及超過24個體位。

只要潘金蓮跟西門慶在一塊兒,最終去處還是往床上奔——這真是一對泰迪男女。

但如果你只看到這樣重欲淫蕩的潘金蓮,那隻能說你可能不懂愛。

潘金蓮重欲,但並非誰都可以,至少最初是這樣的。初遇西門慶時,潘金蓮已被張大戶許給了武大——一個“三寸丁谷樹皮”的炊餅販兒。在她狹小的天地裡,頭一次見到西門慶這樣倜儻風流的男人,想要不動心是很難的。就看當西門慶請王婆做局,潘金蓮與其會面時,她屢屢“低頭”,就能看見情愫暗生的小女兒嬌態。

她對西門慶有情的。與當下男女相親先自報財產收入不同,這份情誼很大程度是基於她對西門慶談吐、外貌等的傾慕,畢竟潘金蓮並非是個貪財的人。她能將自己的首飾換了錢給武大典兩間房,也看得上一無所有的鋼鐵直男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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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該圖出自清代《金瓶梅插畫冊》

潘金蓮是一個需要用慾望驅動生命能量的女人,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家格非認為,她深陷在自己的慾望中無法自拔。但這“慾望”並不單指“性慾”。哈佛大學中國文學教授田曉菲(筆名宇文秋水)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中也這樣認為,“金蓮的激情——對感情、慾望的要求——的確格外強烈,而她的整個存在,就是由一種原始的激情貫穿始終”。

她要性,也討情。

在面對與西門慶婚約可能跳票的情況下,現實許多的李瓶兒選擇另嫁他人,而金蓮卻在家裡安安分分枯等西門慶兩個月。

田曉菲認為,潘金蓮對西門慶“有一種平等的、甚至浪漫的態度,也就是情人的態度”。如願嫁到西門府後,她仍有小女人的嬌憨。第十一回裡,西門慶與潘金蓮、孟玉樓三人下棋。輸了的潘金蓮耍賴,掐花撒了西門慶一身。這種撒潑撒嬌的作態,相敬如“冰”的男女是絕對擺不出來的。婚後仍不安分的西門慶留戀煙花,半月不回家,家裡的妻妾都能耐住寂寞,“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慾火難禁一丈高”,即便如此,她仍是滿含深情給西門慶寫情書。

直至後來撞破西門慶翻牆而過與李瓶兒偷情,她近乎“溺愛”地默許了這場荒唐事。這麼做固然是不想落個正妻吳月娘那樣“不賢良”的名號,其實也不失為與西門慶加深感情的迂迴動作。

答應不捅破西門慶與瓶兒偷情的前提是“約法三章”。潘金蓮要西門慶答應不再去勾欄妓院,還得聽話,並且每次偷情都要知會她。更厲害的是,西門慶還會與她分享自己與李瓶兒的閨房之趣,甚至時常從瓶兒那裡拿回些春宮圖、情趣用品與潘金蓮一同學習。

潘金蓮不傻,她知道,共享一個秘密便意味著兩人關係是旁人比不得的。

臺灣大學中國藝術史碩士葉思芬在書中說:“西門慶和潘金蓮兩個人有一起做壞事很快樂的契合。”她認為金蓮正是透過這個方式拉住西門慶的心,而田曉菲則由此斷定,金蓮是西門慶的知己,堪稱西門慶真正的“另一半”。就連潘金蓮也是深以為傲的,即便是在與琴童私情東窗事發,她仍自詡是西門慶“心愛的人兒”,別人都是“露水夫妻”,“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

潘金蓮要的深情專寵,西門慶給不了。這也是後來她黑化的最大誘因:既然綁不住西門慶的心,霸攔住他的身體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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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強不伏弱

憑著嬌纏的功夫,西門府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潘金蓮的主場。這種無冕之王的絕對優勢被李瓶兒打破。她是潘金蓮爭寵的最大對手。

潘金蓮是輸不起的。第七十八回中,丫頭春梅對金蓮親孃潘姥姥這樣說:“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

在李瓶兒出現之前,西門慶只要回家,恨不得十天有九天半都跟潘金蓮廝混。這是潘金蓮的核心戰鬥力,但李瓶兒在未入門前就對此發出了挑戰。

集中體現這場爭寵之戰的是第二十七回裡,因為西門慶與李瓶兒在翡翠軒裡偷歡,被潘金蓮聽了牆腳。不服氣的金蓮安排了一場葡萄架下的雲雨之歡,話裡話外無不是酸意。到了第二十九回裡,李瓶兒有的螺鈿敞廳床,金蓮也要向西門慶討了買,得知西門慶誇瓶兒膚白,她就也偷偷用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自己塗得白膩光滑。

這時候,潘金蓮尚且能與李瓶兒一戰,且不落下風。相對平衡的角力在李瓶兒懷孕時被打破。

西門慶此前只有一個女兒,妻妾眾多,卻無所出。子嗣對一個封建富貴之家的重要性立現:潘金蓮還跋涉在爭寵路上,李瓶兒已空降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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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劇照

潘金蓮預料到了自己的落敗。李瓶兒的兒子官哥生在西門慶加官之際,眼看著“閤家歡喜,亂成一塊”,潘金蓮“越發怒氣,逕自去到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西門慶去廟裡求官哥的平安,經疏上只寫自己和瓶兒母子的名字。這美滿的三口之家壓根沒有潘金蓮的位置。她酸意上湧,向姐妹孟玉樓憤恨道:“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

為了獨得西門慶寵愛,潘金蓮一路踩著羞死的宋蕙蓮、嚇死的官哥、氣死的李瓶兒而上,手上牽連了數條人命。

即便如此,這場爭奪仍沒有贏家。走了一個李瓶兒,又來了一個如意兒。那個千嬌百媚的女人終究成了深深庭院裡的一個妒婦,喋喋不休翻男人的舊賬:“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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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命,由人不由她

格非認為,在潘金蓮的生存狀態中有著“許多動物性的本能”。她之所以後來深陷這種“動物性”也許正是因為“本能”長期被無視的反噬。

要拿現在的話講,潘金蓮從小就是個過早踏入成人社會的孩子。生在潘裁縫家,被自己的親媽賣到王招宣和張大戶家。在那裡接受成為一個“寵物”的教養,十二三歲就能“傅粉施朱”“品竹彈絲”。

她這麼努力地活成“別人家小孩”的模樣,要是真就當只供人賞玩的金絲雀也就罷了,偏偏被張大戶許給了武大郎。武大郎要樣貌沒有,要家財更是空談,潘金蓮心態怎麼能不崩,用她的話講,就是“糞土上長出靈芝”。

潘金蓮視自己為鸞凰、真金子、靈芝,可在張大戶和武大眼中,她只是個可以拿來交換的物件。武大用潘金蓮換來張大戶給的做生意本錢和容身之所,張大戶又能把潘金蓮留在自己眼皮底下,隨時隨地跟她逍遙一番。

學者孟超1948年在《文匯報》發表的金瓶梅評論文章中認為,從被親孃買賣開始,潘金蓮“就已經失去了獨立做人的人格”。她的慾望是不被承認的。

遇見武松,潘金蓮才開始醒過來。她意識到,這樣的英雄才是配得上自己的男人。她大膽向武松丟擲姻緣線,卻被武松一頓罵打了回來。可動了的心思哪裡能就這麼輕易平靜下來?

西門慶的出現好歹讓潘金蓮有了第一次選擇的機會。有些人覺得潘金蓮是被王婆趕鴨子上架強賣給了西門慶。其實王婆為潘金蓮與西門慶攢了個環環相扣的局兒。在這個局兒裡,西門慶像是臺上求愛的男嘉賓,潘金蓮就像臺下有盞燈的女嘉賓。從要不要答應給王婆做壽衣開始,她有10次說No的機會。

她與西門慶偷情,與其說是性慾難耐,倒不如說是選了個自己中意的情夫。更多人看到的是潘金蓮偷情,而看不到她選了西門慶。一旦偷情,就被按頭認定是淫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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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私僕受辱》,該圖出自清代《金瓶梅插畫冊》

南開大學教授羅德榮在《金瓶梅三女性透視》中分析,“如不去偷情,就只能一味忍受麻木下去……在潘金蓮生長的那個時代,女性沒有獨立的人格,她存在的價值只是滿足男人的需要。所以女人不應有欲求,否則她就是大逆不道的淫婦”。

潘金蓮恰恰是對生活還有追求,她還憧憬著愛與性。可惜的是,她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西門慶的花心風流、封建家庭的等級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無依無靠、沒錢傍身的潘金蓮。她偏又不是逆來順受的性格,正如她自己說的,“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

她也掙扎反抗。孟超推測,潘金蓮勾引武松,跟琴童、女婿偷情或許是有意的,“以嫂對叔、以上對下、以尊對卑,這是對倫常的挑釁”。恪守規矩的武松拒絕了她,偷情敗露,她被剝光衣服一頓鞭打。

張竹坡曾點評道,“小說中的金、瓶、梅等諸多女性,似乎也都被社會的規範、封閉的家庭、單調的生活擠壓得只知道人生最低層次的追求,扭曲了的人性,使他們將肉慾變成了生命的原動力”。

相比起無法輕易撼動的正妻吳月娘、有豐厚家底的孟玉樓和李瓶兒,潘金蓮能倚仗的也只有更厲害的床上功夫。她成功了。西門慶離不開她,只有潘金蓮會配合他那些令人目瞪口呆的玩法。

西門慶彌留時,潘金蓮悲不自勝:“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以至於西門慶臨終前特別交代吳月娘:“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六兒從前的事,你擔 待他罷。”即便如此,吳月娘還是毫不留情地把潘金蓮趕出了西門府。

潘金蓮不信鬼神不信命。第四十六回中,眾人請了婆子卜龜卦兒,金蓮是不卜的,她說:“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比起明日的事兒,她更在乎當下的享樂。反正,她的命,由人不由她。

孟超說:“潘金蓮是《金瓶梅》裡邊被糟蹋得最厲害的一個,被迫害得最殘酷的一個,所以說她是千古悲劇人物,也並非武斷。”

潘金蓮的結局,吳月娘早就預料到了:“往後死在他小叔子手裡罷了。”武松假借要娶金蓮“一家一計過日子”,還不用王婆推波,天真的潘金蓮就自己上鉤了。她死在了武松手裡,死在舊情裡,死在對好姻緣的嚮往中。

倘若潘金蓮徹底黑化,一如當下的大女主戲一般斷情戒愛,只求一路攀上最高處,或許結局會有所不同。但她沒有。

潘金蓮就這樣在自己的命運中打轉。“潘金蓮聰明,又不夠聰明;壞,又沒有壞透。”葉思芬惋惜地看著潘金蓮一點點走向沒有光的所在,“這也是《金瓶梅》最成功的地方,它描寫複雜的人性,也描寫複雜的人生。複雜的人生和複雜的人性攪拌在一起,裹挾著潘金蓮走到最後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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