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婚配觀（三）

《紅樓夢》裡的婚配觀（三）

作者：火燒彤雲

中產和貴族

在尤老孃眼裡，過上穿金戴銀的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是去當繼室，還是當小妾，都無所謂，這就是中產階層極其逐利的婚配觀。當然這僅僅是從女性這一方來說，那麼男性呢？中產階層的女性既然如此逐利，那麼男性的求偶也就只有兩個方面，要麼和條件相當的家庭聯姻，如尤老孃和其前夫；要麼就得退而求其次。

第6回劉姥姥提起，二十年前她和女兒劉氏曾經去過金陵王家，見過當時的王家二小姐，後來的榮國府王夫人，說明劉氏與王狗兒結婚是在王狗兒的祖父還當著京官的時候。按說，王狗兒的祖父既然是京官，王狗兒就是官宦子弟，怎麼會娶一個農家女呢？因為王狗兒的祖父是個小小的京官。小京官比同級別的地方官可是窮多了，因為他不直接掌管財稅，所以王狗兒家也只能是中產階級。既然王家不富裕，那麼同階層的家庭就不會願意把女兒嫁給王家。因為王家的家鄉就是京郊農村的，所以還能在村裡找到同村女孩聯姻。這就是王狗兒為什麼娶了劉氏的原因。

當然，有人可能會說，王狗兒的人品雖然可能沒有賈瑞賈薔那麼壞，但也不怎麼的，為人非常勢利。劉氏雖然是個農家女，但也是劉家的獨生女兒，劉家人對她的重視估計不亞於甄士隱夫婦對英蓮和林如海夫婦對黛玉的程度，怎麼劉家肯把女兒嫁給王狗兒呢？王狗兒是王家兩代單傳的獨子，早婚的可能性是很大的，當時他還很小，還沒有走上社會，人品問題還沒有暴露出來。劉王兩家是同鄉，親不親，故鄉人，一個是官宦子弟，一個是獨生女兒，在鄉人眼裡，還是比較般配的一對。

說完了中產階層，再來看貴族階層。儘管張道士提出的幾個條件被賈母否定，但是張道士應該是說出了一般貴族的婚配觀。張道士不是一般的道長，他接觸的大多是達官顯貴，正是因為他了解一般貴族的婚配觀，才提出了符合貴族婚配觀的幾個條件。他為寶玉做媒的理由是，他看中的那位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與寶玉相配。“模樣兒”不再複述，“家當”非常重要。第35回，賈政的門生、通判傅試一心要把妹妹傅秋芳許給豪門貴族，但是貴族們“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

什麼是根基？根基和門第有什麼區別？根基指的是一個家庭祖輩的情況，門第則是這個家庭當下的情況。從張道士之言可以發現，貴族階層重視根基，而不重視門第。那麼現實社會是這樣嗎？還真是這樣。唐文宗曾經想把女兒嫁給北方的世家大族，卻遭到了他們的拒絕，他不由得感慨：“民間脩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兩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這其中固然有漢族家族蔑視唐王室有鮮卑族血統的原因，但也可以從門第和根基的角度來解釋崔盧等大家族拒婚的原因。帝王之家，是社會上門第最高等的家族，李唐王室已經兩百年了，根基也不淺，但是跟從西晉時期就興起的崔盧之家相比，那還不及人家家族歷史的一半長呢！而崔盧這樣的家族倚仗強大的社會影響力立足於世，就是不向政治勢力低頭。在大家族的社風引領下，貴族階層視“根基”重於“門第”。

張道士還提到“聰明智慧”。“聰明智慧”與尤三姐說的“才過子建”同出一轍，說明貴族階層看中一個人的才智水平，但是第4回對於李紈的一段介紹似乎又不是這麼回事：

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但是李紈真的是“無見無聞”的無才女子嗎？李紈的詩雖然不如黛玉湘雲等大才女的水平高，但也不差。她也能作燈謎，詩詞鑑賞力也不錯，還能玩射覆這種雅而難的文學遊戲，這些都展現了她不錯的才學。再則，李氏家族的李紋李綺的詩才也很高。所以，貴族階層所謂的“女子無才便是德”聽聽就好，他們實際上非常看重女子的文化教育。

四族婚配觀

再來看看書中重點描寫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婚配觀。四大家族屬於貴族，但是與一般的貴族又有所不同。他們由四個家族結成聯盟，在政治上、經濟上形成緊密依存又互相扶持的政治團體，所以他們的婚姻首先是服從政治需要，以保全、提升家族的政治地位為首要任務。如果能與比四大家族的政治地位更高的家族通婚，給家族帶來更好的發展前景，那是最好不過。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賈家把大小姐元春送入宮中當了女史，後來又升為皇妃，賈家就成了皇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四大家族中唯一沒有爵位的薛家於是也把女兒寶釵送入京中待選入宮。薛寶釵本人也以賈元春為榜樣，努力爭取以個人的婚姻換取家族政治勢力的提升。

其次是容貌和人品，這點和社會上的婚配觀沒有大的區別，再加上賈母所說的性格要好。性格好，指的是孝順公婆、體貼丈夫、尊重小姑子小叔子、與妯娌和睦相處。四大家族全是房族眾多的大家族，聯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還是兩個家族的事。性格好的人才能融入人口眾多的大家族裡，才能為大家所接受。在這三點的基礎上，他們優先考慮四大家族的內部成員。

有的人認為四大家族內部只要有適齡男女，他們就會聯姻，其實並非如此，他們對於容貌、人品和性格的考量勝於四大家族內部的聯盟考量。賈迎春和薛蟠二人年紀相仿，一嫁一娶也都在一個時間段，但是從頭到尾，薛賈兩家沒有任何人想過要把兩人撮合到一起，說明根本就沒人認為二人相配，更沒人從四大家族聯盟的角度去考慮讓他們結合。

此外，四大家族內部也不是互相之間都有聯姻關係。史家和薛家就沒有聯姻關係。薛姨媽全家和薛蝌兄妹來到京都，從未見到史家上下與之有任何聯絡。薛姨媽自己也說在京中只有賈家和王家是親戚。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保齡侯史鼐夫婦也都來過賈家，誰也沒和薛姨媽一家有直接的來往或親眷稱呼。史湘雲雖然很喜歡和薛寶釵相處，但是二人之間明顯不是近親。薛家和史家唯一的一筆來往描寫是第70回，王子騰之女嫁給史鼐之子，薛寶釵出席了他們的婚禮，那還是在賈母和王夫人命令之下去的。薛寶釵顯然是作為王家的親戚去的，她和王子騰之女是姑舅表姐妹，和史家仍然毫無瓜葛。

反倒是四大家族在集團之外的聯姻情況非常之多。賈家和李家、林家、秦家、孫家、邢家、尤家、許家聯了姻，薛家和梅家、邢家、夏家聯了姻，史家和衛家聯了姻。此外，賈家還和甄家是老親，只是書中沒有具體寫到兩家的聯姻情況。

這些現象都充分說明，四大家族內部的確是結成了或遠或近的親戚關係，但婚姻不是他們主要聯盟的手段，政治上的互相提攜、扶助才是。他們在婚配上的考量，更多的還是從構建幸福家庭的角度出發。

那麼鳳姐說的“門第、根基、傢俬”等因素又有多大分量呢？那些是更次要的因素，這一點和一般貴族很不一樣。鳳姐說這話的時候，只是用羅列幾點婚配因素的方式在開玩笑。事實上，四大家族在聯姻的時候這些因素都是放在非常次要的因素。秦業為了兒子上學，連24兩銀子的贄見禮都要東拼西湊，哪有什麼傢俬可配賈家啊？可他的女兒秦氏照樣做了寧國府的冢孫婦，還得到了賈氏一族的讚賞。

四族的聯姻

薛姨媽看中了邢岫煙，要把她聘給侄兒薛蝌為妻。薛家貴為皇商，邢家平民小戶。薛家家資鉅萬，邢家生計艱難，全家上京來投靠邢夫人。薛蝌容貌俊美，宛如寶釵的親兄弟；邢岫煙端雅穩重，“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這也說明四大家族在聯姻的時候，就是把容貌、人品、性格放在首位，門第、根基、傢俬只是可選項。賈母得知此事後，馬上叫來尤氏婆媳和自己一起主親，實際上就是讓尤氏當具體執行人，並對她說：

“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也不可太嗇，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第57回）

賈母說得很清楚，賈家與親家從不搞什麼財禮比拼、地位比拼的爭面子，跟薛姨媽是一樣的不看重門第、根基、傢俬。“不可太嗇，也不可太費”，也就是過得去就行。四大家族的婚配價值觀是相同的。賈母言行一致，印證了賈母在張道士跟前所言：

“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第29回）

既然容貌、人品、性格這麼重要，為什麼夏家還會把“頗有姿色”的女兒金桂嫁給長相和人品都很差的薛蟠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夏家的女兒夏金桂雖然長得不錯，但是人品和性格也很糟糕，刁蠻潑悍，粗俗陰狠，只要瞭解她的人，都不願意娶這樣的“攪家星”。薛蟠與夏金桂是不避嫌疑的姑舅兄妹，藉著這層關係，他見到了夏金桂，被她的美貌吸引，根本沒做太多的瞭解就急著要娶，所以才娶了這頭“河東獅”害了薛家。

薛夏兩家久未見面，互相之間瞭解的程度有限，但是孫紹祖與賈赦同朝為官，賈赦對他應該是有所瞭解吧？為什麼還會把女兒迎春嫁給品質惡劣的孫紹祖呢？因為孫紹祖隱藏得很好。第79回裡說得很清楚，孫紹祖除了相貌魁梧，符合四大家族看中容貌這一點以外，還有一個重點的特點，就是“應酬權變”。

什麼是“應酬權變”？就是孫紹祖會在各種場合下隨機應變，把自己丑惡的一面隱藏起來，結果搞得賈赦不識其真面目，還把他當作人品、性格都不錯的青年才俊。孫紹祖的祖父是軍官出身，是賈家的門生，他本人襲了指揮這麼一箇中級官職，還只是在兵部候缺題升，也就是個虛職，門第、根基都不怎麼的，這再次說明了四大家族的婚配觀不看重這些。賈赦除了被他的“應酬權變”所矇蔽以外，他確實還有“體格健壯、弓馬嫻熟”的優點。單憑這些優點，誰都會認為他是個有前途的軍事人才，所以賈赦才會把女兒嫁給他。

孫紹祖還有一個優點是家庭富裕，而且他也說了賈赦用了他五千兩銀子拿女兒抵押的話，因而很多人信以為真。其實只要稍微細想一下，就能看出這完全是他為了欺負、挾制迎春編出來的謊話，是曹雪芹為了塑造人家所寫。五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賈赦有什麼事要用這麼多錢？賈政、賈珍同朝為官，賈璉、賈蓉也在官場中幫襯父親，甚至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都在貴婦圈裡交際，賈赦用了這麼多錢，事先賈家上下怎麼可能一無所知？如果他們知道，特別是看重孫女的賈母，肯定不會同意把迎春嫁入孫家。再則，孫紹祖在罵迎春的時候還說：

“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強壓我的頭，賣了一輩。”（第80回）

這就說明他為了欺負迎春，可以顛倒是非，胡說八道。明明是他的祖父拜倒在賈赦的祖父輩，寧國公賈演和榮國公賈源的門下，自認作門生，那他當然是和迎春同輩。這事他都能當面說瞎話，所謂五千兩銀子的事那不也是編的嗎？

個人簡介：

火燒彤雲

，湖南省長沙市人，建築工程造價工程師，自幼喜歡《紅樓夢》，愛思考，愛寫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