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男人中年，別矯情

1

公元728年冬，長安城南，明德門。

孟浩然正在給城門衛兵出示身份證，身邊站著他的灰毛驢，驢背上有兩個大袋子，裝滿了書。那是明年考試的複習資料和模擬試題。

穿過城門，朱雀大街車水馬龍。

兩人抬的經濟型轎子，四人抬的舒適型轎子，以及八人抬的豪華轎子，往來穿梭。

年輕的胡姬身上，金步搖、綠翡翠跟著臀部的節奏一起搖擺，在雪白肌膚的襯托下，光彩照人。

白衣少年們騎著青驄馬呼嘯而過，青石板路上傳來清脆的嗒嗒聲。

波斯商人操著外語，在向幾個貴婦推銷香料。

店鋪櫥窗裡，有愛騎馬的仕女們最喜歡的秋冬款包包，叫“愛馬仕”。據說，那是楊玉環姐妹的網紅同款……

長安真好啊，二十年前就該來了。

孟浩然禁不住感嘆，拍一下驢屁股，繼續前行。

2

到長安那天，他剛過完四十歲生日。

孟浩然是襄陽人。

十六歲，他是翩翩少年。據見過他的粉絲描述，孟浩然“骨貌淑清，風神散朗”，不僅帥，還有氣質。

十八歲，孟浩然參加縣試，高中榜首，成為襄陽縣優秀青年。

十九歲，憑藉顏值與才華，征服襄陽當紅歌姬韓襄客小姐。兩人火速結婚，令眾多襄陽少女心碎了一地。

按照當時慣例，這麼有才華的小夥子，接下來應該去長安，考科舉，做大官，然後走向人生巔峰。可孟浩然沒這麼做。他心高氣傲，誰讓他去首都求功名，他都會傲嬌地回一句——“城市套路深，我要在農村。”

說到做到。蜜月剛過，他就帶著韓小姐，一頭扎進襄陽郊區的鹿門山，開始他的隱居生涯。

高興的時候，他寫寫山水田園：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別人早上都在擠地鐵上班，而我睡到自然醒，爽。

想出去玩了，他就制訂長期旅行計劃。江南吳越，湘楚大地，經常在外面一浪就是大半年。

如果他的朋友圈流傳下來，應該有很多這樣的內容：

你在給上司倒酒，揚州的歌女正在給我溫酒。

你桌前公文堆積如山，我面前是廬山。

政敵讓你生了一肚子氣，我正在看洞庭湖的水氣。

總之，彼時的孟浩然，就是盛唐第一文青。

3

時光如梭，青年終有一天會變成中年。孟浩然的四十歲不打一聲招呼就來了。

男人四十，容易有中年危機。

彼時開元盛世，大唐一片繁榮，發生了很多人生逆襲的勵志故事——

比孟浩然小十二歲的王維，已經紅遍大唐，在長安混得風生水起，經常跟王公貴族出席高階社交沙龍。

《大明宮詞》劇照 王維與太平公主夜談

浪子王翰，憑藉“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神句，春風得意，在長安置辦豪宅，“櫪多名馬，家有妓樂”，引得很多人羨慕嫉妒恨。

農民的兒子王昌齡已經中了進士。

就連混得最差的王之渙，也憑藉一首《登鸛雀樓》，寫出了盛唐之音。

…………

所以當時的小報們都在製造焦慮，紛紛發文，比如：“二十歲王維年少成名，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李隆基二十七歲登基，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王翰三十歲家財萬貫，你窮你有理啊？”等等。

搞得孟浩然很焦慮。

多年以後，有個叫杜甫的後輩，把這種焦慮感寫了出來。

那是杜甫四十歲的最後一天，他寄居在長安一個遠親家裡。除夕之夜，外面一群人在狂歡，屋內他一個人在孤單。

杜甫要放飛自我了：

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

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到了明天，我的四十歲就過完了，人生開始走下坡路。既然都這樣了，誰還想再受拘束呢？就讓我對酒當歌，致我將要逝去的青春吧！

孟浩然應該是一樣的心情。所以四十歲生日剛過，他就到了長安。

他很自信：二十年前我就是襄陽的才華擔當，不就考個進士嗎，有何難？

事實上，很難。

不知道什麼原因，孟浩然落榜了。也許是當時的命題導師生意火爆，名額賣完了，也許是閱卷導師正忙著師生戀，胡亂給他打了個分。

總之， 他必須另謀他路。

4

機會很快就來了。

半年後的八月，一場長安詩歌圈的高階沙龍即將開始。

主辦單位是大唐中央秘書省，來的都是王公貴族和文壇名流。包括大唐皇家歌舞團一把手王維、秘書省校書郎王昌齡，還有一位更厲害，當時的“作協”主席張九齡。沒錯，就是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那位。

那天傍晚，驟雨初歇，天氣涼爽。

沙龍的高潮，叫“聯句題詩”。一張十幾米的長桌，鋪開一幅長卷，從右至左，大家依次寫詩。

眾所周知，這種情況下先出手的往往都是小角色。一會兒工夫，卷軸上已經寫了十幾行，什麼“省署開文苑，滄浪學釣翁”，什麼“駐馬渡江處，望鄉待歸舟”，都是三流作品。大家昏昏欲睡，現場飄蕩著尷尬的空氣。

就在這時，王昌齡走到卷軸前，提筆寫了一聯：

長亭酒未醒，千里風動地。

不愧是寫“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人。有人大叫好：“樓下的，頂上去。”

你王昌齡又是“千里”又是“動地”，後面的人還能接嗎？

孟浩然45度角望向天邊，雨後初晴，碧空如洗。

“讓我來。”說著他走到桌子前，舔一下筆尖，寫了十個字：

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雨後的天空，銀河周圍只有淡淡的雲彩；風吹梧桐，葉子上的雨輕輕滴落。

簡簡單單十個字，你有千里，我有河漢，樸實無華，而又高遠。

掌聲在哪裡？

片刻寧靜之後，掌聲雷鳴。厲害了，孟夫子！

據在場的記者後來報道，孟浩然一寫完，“舉座嗟其清絕，鹹擱筆不復為繼”。意思是，大家都拍案叫絕：我們接不了，不玩了。

看到了吧，王維、張九齡都沒出手的機會。

一戰成名，孟浩然在長安詩歌圈名聲大振，連唐玄宗聽了都龍軀一震。

就著幾分醉意，孟浩然不禁暢想：要是能在皇上面前露一手，就更完美了。

5

這個想法不奢侈，沒過多久，他真的有了跟皇帝討論詩歌的機會。

兩個月後，太樂丞辦公大院。孟浩然正在跟王維聊寫詩心得，門外有人大喊：皇上駕到。

唐玄宗李隆基來了。

嚇得孟浩然趕緊鑽到王維的床底下，可能是因為上班時間會友，怕老闆生氣吧。

但李老闆沒生氣。他知道後，趕緊讓孟浩然出來：“來，小孟，聽說你寫詩很厲害，最近有沒有新作呀？給朕看看。”

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毫無疑問，此刻正確的姿勢，應該是先拿出一首正能量詩歌，再說說自己能幹什麼，最後表個態，能帶我一起飛嗎？

可孟浩然是怎麼做的呢？他拿出了一首苦情詩：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北闕是指朝廷。意思是：我落榜了，很不爽。以後不會再上書求帶了，我要回農村歸隱。沒啥才幹，皇上拋棄了我。我體弱多病，朋友也少了。都奔五的人了，還能有啥作為。我只能每天焦慮失眠，漫漫長夜，看著窗外的寒月，空虛寂寞冷。

就詩論詩，這首《歲暮歸南山》淒涼感人，還是不錯的。但話是好是壞，得看場合，得看物件。

唐玄宗還沒聽完就急了：“卿自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都沒來找過我，我啥時候拋棄過你？……）說完摔門而去。

唉，好好一次機會，泡湯了。

如果你想進一家牛公司，好不容易跟大老闆見了面，能一個勁訴苦嗎？拜託，老闆很忙的，他要聽你的才能、看你的態度，而不是聽你倒苦水。

連王維都看不下去了。

長安火車站。孟浩然揹著破行囊，窮困潦倒，很像大唐版的孔乙己。王維已經對他無語了，實在不忍再傷他的自尊心，只能勸他：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大致意思是：老兄，你宅在家裡太久，已經不知道怎麼社交了。聽我一句勸，老老實實回你的鹿門山吧，喝喝酒，讀讀書，挺好，別淨想著學司馬相如獻《子虛賦》了，你呀，不適合官場。

我覺得，在孟浩然所有的詩人朋友裡，王維是把他看得最透徹的一個。王維是什麼人，出身名門，十幾歲就在上流社會混了，論見識、論人情世故，少有人能及。

就這樣，孟浩然的第一次長安之行，啥也沒撈到。他心灰意冷，回了襄陽老家，又開始了他的旅遊生活。

整整一年，長安詩歌圈再沒有孟浩然的聲音。我們不知道他回到襄陽的心情，只能從李白的朋友圈猜測他的行跡。

第二年春，他從襄陽到武昌，準備順江而下，去揚州散心。黃鶴樓上，李白與他告別：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出發吧孟哥，長安的名利場，不如揚州的歡樂場。

6

看到這裡，你是不是以為，孟浩然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然而，並不是。

不知道孟浩然上輩子積了多少德，三年之後，他又得到一個機遇。這次幫他引薦的人，叫韓朝宗。

韓朝宗的口號是：我不寫詩，我只做詩人的搬運工。

他當時是荊州一把手。跟那些高冷的官員不同，韓朝宗很願意提拔後輩，只要你有才，不論出身，都願意幫你引薦，人稱“韓荊州”。他在草根詩人圈留下了美名：“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還記得李白那首《與韓荊州書》嗎？就是寫給他的。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有這樣一個人引薦，加上上次的教訓，孟浩然是不是該長點心了？

呵，呵。

公元733年的冬天，韓朝宗終於說服唐玄宗，給孟浩然一次機會，進宮面聖。如果表現夠好，有可能當場安排工作，連高考都不用參加。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馬上就要進宮了，孟浩然卻還沒有出現，韓朝宗就派人去請。找了半天，發現孟浩然居然在一家酒館，跟一群人喝酒。

最要命的是，他已經喝醉了。

迎接皇上，叫“接駕”；喝醉了迎接皇上，就是“醉駕”。

這麼危險的事，當然不敢做。沒辦法，孟浩然就放了皇上鴿子。氣得韓朝宗直接拉黑了他，再也沒跟他聯絡。

這一年，他已經四十五歲了，辦事卻像十五歲的孩子。

離開長安那天，也是年底。

朱雀大街上依然車水馬龍，終南山頂的積雪還沒融化，陽光灑在大明宮金色的屋頂上，絢爛奪目。長安繁華依舊，什麼都有，只是再也沒有他的機會了。

幾年之後，張九齡召他進入幕府，做了一個小官，但不到半年，孟浩然就辭官歸隱了，終生再沒出仕。

7

平心而論，對一個大齡落榜生來說，命運給孟浩然的機會不算少。

王昌齡考中了進士，一輩子也只做了個八品小官，王之渙更是連大人物的面都沒見過。

李白雖然缺乏政治才能，但一輩子都在努力。

杜甫比他有才，比他更忠君愛國，正當壯年卻遇上了安史之亂。

反觀孟浩然，有李白、王維這樣的人為他製造輿論，張說（yuè）、張九齡兩個宰相以及韓朝宗這樣的世家貴族都大力幫助過他。

只是機會來了，他沒有珍惜。

讀孟浩然的詩，我經常會有一種分裂感、擰巴感，忍不住想使勁搖醒他：孟大叔啊！你到底要什麼？你說啊！

有的詩裡，他可勁地曬他的隱居理想，比如《夜歸鹿門山歌》有這樣幾句：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夜來去。

龐公是誰？東漢第一隱士，整天帶著諸葛亮、龐統、司馬徽喝酒論文，這三個人的外號“臥龍”“鳳雛”“水鏡”，都是他給取的。劉表派人請他出山，他不去，鐵了心做隱士。

還有“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徵君”。陶徵君是誰？陶淵明，田園詩的鼻祖，歸隱之後，做了一名真正的農民。

拿龐德公、陶淵明說事，說明孟浩然有歸隱之心。

可另一方面，他又在到處求帶求推薦。比如這首給張說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前八句寫景，大氣壯觀，是首好詩。但後半段走樣了：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全詩大致是說：八月的洞庭湖，海天一色。水氣蒼茫，波濤洶湧，要撼動岳陽城。可是，我想下水，卻沒有船，愧對英明偉大的皇帝啊，只能羨慕那些釣魚的人。

有沒有感受到一種擰巴的矯情？

就好像一個連微信都不會用的老男人對你說：唉，沒能去騰訊任職，我愧對馬化騰呀。

8

盛唐幾個詩人，都比較真實。王維、李白、杜甫，甚至資訊寥寥的王昌齡，你都能看出他有血有肉。

唯獨孟浩然，只有個模糊的輪廓。他的詩才、人品毋庸置疑，但你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麼。也許是，他什麼都想要，還得是輕鬆地得到的那種。

就像一個人在慷慨陳詞：給我一個機會，我就能實現我的夢想。

如果你問他：你的夢想是什麼？

……呃，還沒想好。

你想歸隱，鹿門山的PM2。5不高，襄陽不堵車，房價也低，“春眠不覺曉”“把酒話桑麻”的生活，也挺好。

你要出仕，就放下身段，學學杜甫“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在那個時代不丟人。想烈火烹油，就別嫌棄那點油膩。機會來了，奮力去抓就行了，就算最終失敗，也能有個踏實的後半生。

就怕你做的事矯情，作的詩擰巴，最後是“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找不到北了吧，怪誰呢？

成功沒有標準，在鹿門山是靜好歲月，在長安是光輝歲月。

只要是你內心想要的，就是好歲月。

本文授權轉自詩詞公號“少年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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