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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玉明說紅樓:尤三姐,她的墮落與高貴

由 新民晚報 發表于 人文2021-12-10
簡介在賈珍、賈璉看來,他們平生所見過的各種身份的女子,沒人比得上尤三姐這樣的美麗風流

挨肩擦臉是什麼造句

當《紅樓夢》作者讚美尤三姐這樣一個女子時,他才是格外了不起的。這是中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過的藝術形象,她讓很多人感到為難。

駱玉明說紅樓:尤三姐,她的墮落與高貴

紅樓夢第六十六回 (戴敦邦 繪)

《紅樓夢》第六十五回,寫賈璉看上尤二姐,在賈府的后街上買了一座院子,把她偷娶過來做了偏房。賈珍又趁賈璉不在,悄悄地過來偷會尤三姐。書中說,賈珍和尤家母女三人一起吃酒。過了一會兒,“尤二姐知局”,找了一個藉口拉著她的母親一起出去了。留下兩個人,“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他們很放肆,連小丫鬟們也看不過去,都躲了出去。

尤二姐本來和賈珍有過曖昧關係,如今賈珍雖然不是來找她,仍然讓她感到難堪。這天晚上賈璉回來,看到二姐傷心的樣子,想出一個解決方案。他推開賈珍和三姐幽會的房門,先是和賈珍一番推心置腹,然後拉著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什麼意思呢?你嫁了珍大爺,我就是你小叔子了。他的方案就是讓賈珍把三姐娶回去做偏房。你看璉二爺說話多麼聰明,姿態多麼灑脫!

這個主意幾乎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好的。尤二姐、尤老孃自然贊成;從賈璉來說,一對絕色美人,你一個,我一個,互不相擾;從賈珍來說,從偷情變成納妾,也很美妙。當下賈珍就笑著對賈璉說:“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幹這鍾。”一揚脖子,把酒乾了。

誰也沒想到尤三姐這時竟跳到炕上,居高臨下地指著這兄弟倆痛罵了一頓。這也不算,接下來,三姐藉著酒意,大肆顯耀絕世美貌與撩人風情,高談闊論,肆意揮灑,拿他們弟兄二人嘲笑取樂。在賈珍、賈璉看來,他們平生所見過的各種身份的女子,沒人比得上尤三姐這樣的美麗風流。二人看傻了、看醉了,可是想要招惹她,卻又被她壓制住了,不敢動。書中用一句驚人之語作為歸納:“不是男人嫖了她,反是她淫了男人”。

這是《紅樓夢》裡一段非常精彩的故事。但也有不少人覺得這裡有毛病。

我們知道程本《紅樓夢》不僅增加了後四十回,還改動了前八十回;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改寫了尤三姐的形象。在程本的故事中,賈珍來賈璉住處以後,尤二姐離開了,但尤老孃並沒有走。既然沒有出現賈珍和尤三姐單獨相處的機會,就更談不上兩個人“百般輕薄”了。接著,程本中又說,三姐兒雖然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二姐那樣“隨和”。也就是說,尤三姐根本就不是一個墮落的女人,這就把尤三姐給“洗白”了。

為什麼要這樣改呢?因為在後面的故事中,尤三姐痛斥賈珍、賈璉,以及因為柳湘蓮悔婚而拔劍自刎,性格表現得非常剛烈。因此,在修改者看來,尤三姐前後的形象是互相矛盾的,需要將兩者加以統一。

駱玉明說紅樓:尤三姐,她的墮落與高貴

紅樓夢人物圖尤三姐(戴敦邦 繪)

程本對前八十回稿本的各種改動,研究者普遍表示反對,唯獨對尤三姐形象的修改,表示贊同的人居多,其中包括一些著名的學者和作家。比如,臺灣白先勇先生就說:“如果尤三姐跟賈珍本來有染的話,那麼尤三姐後來的行事根本不能成立。如果尤三姐已經失足了,那還有什麼立場再去罵他們?”這是說出了修改者沒有明說的話。

那麼,作者和主張修改的人,到底是誰出了毛病?

我們回到原書的情節。讓三姐嫁給賈珍做偏房,這是關係到三姐一生的大事,但賈璉和賈珍,沒有誰想到這事首先需要尊重三姐的意見。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因為三姐和賈珍正要好著呢,他們“百般輕薄”,應該沒有問題。但這背後,卻還隱藏著兩個更重要的原因。一則,賈珍和尤家二姐妹之間,從親緣關係來說,是姐夫和小姨子,但是從社會關係來說,則是豪門貴族和普通平民,而且尤家平時又靠著賈珍接濟過日子。窮人家的女孩,有什麼體面可講究的?再則,尤氏二姐妹都是墮落的女人,跟一個墮落的女人,談不上什麼尊重。璉二爺的灑脫,骨子裡其實是一種輕薄。有權勢有錢的人,慣常把輕薄當作灑脫。

這就逼著尤三姐以一種嚴厲的態度告訴他們一個嚴峻的事實。

三姐確實是墮落的女人,她可以跟賈珍之流逢場作戲,甚至“百般輕薄”。一個平民的女子,會由於各種不同的原因而偏離社會的道德主流,陷入晦暗的生活。但是一個墮落的女人仍然可以有尊嚴,仍然可以是剛烈的,因為她不肯為金錢而放棄自由。我樂意跟你玩,就玩了;不樂意跟你玩,你就給我滾到一邊去。自由才是人性尊嚴和高貴的依據。這才是尤三姐生命的光芒,是她留給後人永久的感動。

而曹雪芹歸納這段情節,說“不是男人嫖了她,反是她淫了男人”,另有一種驚心動魄之處。這就是說,男人和女人之間縱使可以做“性遊戲”,這種遊戲也不一定是由男人來決定的。事實上,這場痛罵之後,三姐憑一時興致,還會把賈珍叫來戲耍。直到她決定認真追求一個愛情,才宣佈遊戲結束。

我們說《紅樓夢》是作者寫給女性的讚美詩。當他讚美黛玉、寶釵、湘雲、探春這些貴族小姐時,他是了不起的;當他讚美鴛鴦、晴雯、香菱,以及齡官、芳官這些婢女時,他是更了不起的;而當他讚美尤三姐這樣一個墮落的女子時,他才是格外了不起的。這是中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過的藝術形象,她讓很多人感到為難。(駱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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