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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那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五)

由 武俠評論員目木 發表于 人文2021-09-11
簡介他得知自己已深中劇毒,要死之時,雖然還認為苗人鳳是殺父之仇,但是也認為他是鐵錚錚的漢子,讓程靈素去投奔他,而程靈素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捨身救胡斐這個“這樣好的人”,而不只是吃了“生生造化丹”後再活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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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那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五)

龔慈恩飾演的程靈素,源自楊玄、王金貴執導的電視連續劇:《雪山飛狐》,1991年

十三、生離死別

(一)圓性離去

此刻天已大明,胡程圓三人避入了一條小衚衕中。說起了馬春花,原來蔡威派人將馬春花和兩個孩兒送給福康安時,圓性途中攔截,但一人難以分身,只救了馬春花出來,並將她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破廟之中。胡斐不明蔡威如何得知真相,程靈素推想蔡威定是偷偷去查問馬春花,而馬春花昏昏沉沉之中便說了出來。胡斐表示同意,又說因此福康安在會中倒沒下令捉他。圓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這巧計,只怕你難以平安出此府門。”胡斐點了點頭道:“咱們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會,教他圖謀成空,只可惜讓湯沛逃了。”轉頭對圓性道:“這惡賊身敗名裂,姑娘……你的大仇已報了一半,咱們合力找他,終不成他能逃到天邊。”圓性黯然不語,心想我是出家人,現下身分已顯,豈能再長時跟你在一起。程靈素提議趕緊出城。當下三人回到下處取了隨身物品,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胡斐此時雖強作笑語,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出得城來,由圓性帶路,來身馬春花安身的,那座遠離大路,殘瓦頹垣,十分破敗的嘗百草的神農氏的圓性口中程家妹子“老家”的藥王廟。[1]圓性已開始和胡斐斬斷關係了。程靈素第二天晚上死在了“老家”——這個藥王廟。

胡程圓三人見馬春花臥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氣息奄奄,見了他們也不相識,只是不住口的低聲叫喚自己的孩兒。程靈素搭了搭她的脈,翻開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靈素低聲道:“不成啦!她受了震盪,又吃驚嚇,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夾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是我師父復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2]

瞧了馬春花的情狀,便是程靈素不說,胡斐也知她已是命在頃刻,想起商家堡中她昔日相待之情,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心中一直鬱郁,此刻眼淚一流,觸動心事,竟是再也忍耐不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善解人意的程靈素道:“我再去瞧瞧馬姑娘。”緩步走進廂房。圓性給他這麼一哭,眼圈也早紅了,顫聲說道:“胡大哥,多謝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說到這裡,不知如何再接續下去。胡斐淚眼模糊的抬起頭來道:“你……你難道不能……不能還俗嗎?待殺了那姓湯的,報了父母大仇,不用再做尼姑了。”圓性搖頭道:“千萬別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話。我當年對師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入空門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況……何況其他?”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兩人呆對半晌,心中均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圓性低聲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後別再想著我,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到你。”胡斐心如刀割,道:“不,我永遠永遠要記著你,記著你。”圓性道:“徒然自苦,復有何益?”一咬牙,轉身走出廟門。胡斐追了出去,顫聲道:“你……你到哪裡去?”圓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後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豈不乾淨?”胡斐一呆,只見她飄然遠去,竟是始終沒轉頭回顧。胡斐身子搖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之上,凝望著圓性所去之處,唯見一條荒草小路,黃沙上印著她淺淺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種物事,卻又似什麼也不想。[3]圓性和胡斐分手了,也讓他好好待程靈素,兩隻“鳳”,他只能得到一隻。

(二)英雄之會

也是八月十六這一天,胡斐不僅與趙三哥重逢,而且結識了陳家洛等紅花會英雄和武當派掌門人陸菲青。

圓性走後,傷心的胡斐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前面小路上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是陳家洛一行九人。不過胡斐將陳家洛誤認為了福康安。心神激動的胡斐向陳家洛動手,雖是勝敗未分,但一個出全力以搏擊,一個隨手揮送,瀟灑自如,胡斐顯已輸了一籌。胡斐萬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的站著,心中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可又掩不住滿腔憤怒之情。無塵道長提醒他認錯人了,不過胡斐不相信,認定福康安有陰謀,文泰來贊他是少年英雄,胡斐雖心中油然而生欽服之心,卻說道:“閣下如此人才,何苦為滿洲貴官作鷹犬?”對方微微一笑,道:“北京城邊,天子腳下,你膽敢說這樣的話,不怕殺頭麼?”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殺頭便殺,又怕怎地?”要知胡斐本來生性謹細,絕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屬少年,血氣方剛,眼看馬春花被福康安害得這等慘法,激動了俠義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麼也不理會了。也說不定由於他念念不忘的美麗姑娘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尼姑,令他覺得世情慘酷,人生悲苦,要大鬧便大鬧一場,最多也不過殺頭喪命,又有什麼大不了?他手按刀柄,怒目橫視著這馬上九人。[4]

無塵道長一縱下馬出手了。胡斐也沒見他伸手動臂,只是眼前青光一閃,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拔劍手法之快,實是生平從所未見。一瞬之間,無塵道長竟已連刺八劍。這八劍迅捷無比,胡斐那裡瞧得清劍勢來路,只得順勢揮刀招架。他家傳的胡家刀法實是非同小可,那獨臂道人八劍雖快,還是一一被他擋住。馬上諸人又是齊聲喝彩。陳家洛對無塵道長說:“道長,走吧,別多生事端了。”無塵遵命,不過見胡斐刀法精奇,鬥得興起,頗為戀戀不捨,翻身上馬,說胡斐刀法不錯,胡斐則說他劍法不錯,可惜為人卻有大大的的破綻——一個武林高手,卻去做清政府貴官的奴才。無塵仰天大笑,約他今晚三更陶然亭畔比劍。胡斐昂然答應,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豈怕鷹犬奴才!”[5]

當胡斐和無塵刀劍相交之時,程靈素已從廟中出來,待陳家洛一行遠去後對胡斐說:“你孤身赴敵,我如何放心得下?有我在一旁照料,總是多一個幫手。”胡斐知她決定了的事無法違拗,這義妹年紀小小,心志實比自己堅強得多,也只得由她。程靈素輕聲問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嗎?”胡斐點點頭,心中一酸,轉過身來,走入廟內。他走進廂房,只聽馬春花微弱的聲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見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陣心酸:“情之為物,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這般待她,可是她在臨死之時,還是這樣的念念不忘於他。”[6]程靈素是心志堅強之人,後來我們知道苗若蘭也有此品質。

胡程飯後回神農廟中陪著馬春花,等到初更天時,便即動身,想先到陶然亭,暗中瞧瞧“福康安”他們有何陰謀佈置。陶然亭地處荒僻,是一名叫“慈悲庵”的尼庵。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但見四下裡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蘆葦,西風一鬨,蘆絮飛舞,有如下雪,滿目盡是肅殺蒼涼之氣。他倆聽到了陳家洛一行紀念香香公主的聲響。驀地裡聽得陳家洛長聲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吟到後來,聲轉嗚咽,跟著有十餘人的聲音,或長嘆,或低泣,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哭聲。胡斐聽了那首短詞,只覺詞意情深纏綿,所祭的墓中人顯是一個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當是殉難而死,靜夜之中,聽著那悽切的傷痛之音,觸動心境,竟也不禁悲從中來,便想大哭一場。[7]陳家洛、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回疆來到北京,卻為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8]

胡斐與無塵道長鬥了個不分勝敗後又聯手擊敗了來犯之敵。此時胡斐臨敵與父親胡一刀親自出陣已無多大分別,所差者只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拆解了五百餘招,其快可知,心中卻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二人打鬥期間,有敵人來了。無塵暫停了與胡斐的打鬥後,打敗了“滿洲第一勇士”德布。而胡斐惡鬥半宵,和快劍無雙的無塵道人戰成平手後,又連傷四滿、五蒙、九藏僧大內十八高手。正在此時,背後有人來襲,胡斐與他雙掌相交,均立即察覺對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心硯之人。無塵告訴胡斐無青子出家以前叫綿裡針陸菲青,並讓他叫他一聲大哥。胡斐一驚,綿裡針當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數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說道:“晚輩胡斐,叩見道長。”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按理說,你原是晚輩,可是,好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胡斐一躍而起,千臂如來趙半山來了。胡斐對這位義兄別來無日不思,伸臂緊緊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趙半山拉著他轉過身來,讓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終於長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親眼見你連敗大內十八高手,實在是歡喜得緊。”胡斐心中也是歡喜不盡。他當下拉了程靈素過來,和無塵、趙半山等引見。[9]

胡斐得知陳家洛身份後十分惶恐,而見到心儀已久的紅花會群雄後又喜慰無已,對文泰來擲刀相助、駱冰贈送寶馬,更是連連稱謝,恭恭敬敬的交還了文泰來的鋼刀。心硯過來向他道謝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無塵逸興橫飛,指手劃腳,說今晚這兩場架打得酣暢過癮,生平少有。[10]

陸菲青將程靈素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上的所作所為盡收眼底,對她大加讚賞。他先對無塵說:“說到武功,咱們這位小兄弟實是十分了得。可是還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厲害十倍,你是決計鬥他不過的。”又說心硯去搗亂大會,失手被擒,趙三弟這等本事,也只搶得一隻玉龍杯,西川雙俠常氏兄弟駕臨,只救了兩個人出來,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過眼睛一霎,便從七位高手的手中搶下七隻玉龍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噴得幾口氣,便叫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煙飛灰滅,風消雲散。程靈素知道是說自己,臉兒飛紅,躲到了胡斐身後。在徒弟,也就是餘魚同之妻李沅芷的催促下,陸菲青於是將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計砸碎七隻玉龍杯,如何噴煙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眾人在混亂中一鬨而散,諸般情由,一一說了。群雄聽了,無不讚嘆。陸菲青拉著胡斐的手,將他輕輕一拉,露出了程靈素的身子。群雄“啊”的一聲,一齊望著她,誰都不信這樣一個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會將福康安這籌劃經年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毀於指掌之間,可是陸菲青望重武林,豈能信口胡言?這卻又不由得人不信。[11]

(三)馬春花的心願

言談之間,西川雙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不僅帶回來了倪氏兄弟,而且還聽了對方之言,激動心意,乘著掌門人大會一鬨而散的大亂,混入福府內院,毫不費力地把馬春花的兒子也搶了出來。胡斐見了這對孩子,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不由得又喜又悲。他於是從當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馬春花相遇一段事說起,直說到馬春花中毒不治。只聽得群雄血脈賁張,無不大為憤怒。胡斐請求陳家洛冒充福康安去瞧瞧馬春花,群雄得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是異想天開之至,可是誰也笑不出來。陳家洛眼望遠處,黯然出神,說道:“墓中這位姑娘臨死之際,如能見我一面,那是多麼的快活!可惜終難如願……”轉頭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陳家洛叱吒風雲,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推服,自己只是個無名晚輩,今日初會,便求他去做這樣一件荒誕不經之事,話一出口,心中便已後悔,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後這位總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湯蹈火,也是在所不辭了。[12]

群雄由胡斐在前帶路,八月十七天將黎明時到了藥王廟外。馬春花臨死之時見到了自己的孩子,讓他倆拜胡斐為義父。胡斐同意了,並讓兩個孩子磕了四個頭,伸手抱起他們,低聲道:“馬姑娘,你還有什麼吩咐麼?”馬春花又求胡斐將自己葬在可憐的從小喜歡自己,但她卻不喜歡的丈夫徐錚墳旁邊。胡斐突然之間,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商寶震在屋外林中擊死徐錚的情景來,心中又是一酸,說道:“好,我一定辦到。”胡斐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記得丈夫,傷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歡。他深恨福康安,聽馬春花記得丈夫,不記得那個沒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過,哪知馬春花幽幽嘆了口氣,輕輕地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見你一面。”胡斐搖了搖頭,抱著兩個孩兒,悄悄出房。陳家洛進房之後,一直站在門邊暗處,馬春花沒瞧見他。陳家洛緩步走到她的床前。胡斐跨到院子中時,忽聽得馬春花“啊”的一聲叫。這聲叫喚之中,充滿了幸福、喜悅、深厚無比的愛戀。她終於見到了她的“心上人”……過了好一會兒,陳家洛從廟門裡慢慢踱了出來,向胡斐點了點頭。胡斐知道馬春花是離開這世界了。她臨死之前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兒子,也見到了“情郎”。胡斐拜託常氏雙俠和倪氏昆仲將馬春花的兩個孩子先行帶到回疆,他料理了馬春花的喪事之後,便去回疆和眾人聚會。陳家洛率領群雄,舉手和胡斐、程靈素作別,上馬西去。胡斐始終沒跟他們提到圓性。奇怪的是,趙半山、駱冰他們也沒提起。是不是圓性已經會到了他們,要他們永遠別向他提起她的名字?[13]

十四、程靈素香消玉殞

乾隆三十四年八月十七,即香香公主去世十年零一天之時,程靈素同樣在最美好的年紀香消玉殞,是為了救胡斐。

(一)再次約法三章

與群雄告別後,忙亂了半晚的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和著溪中清水吃了程靈素背後包裹中的燒餅。胡斐連番劇鬥,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痠腳軟,神困力倦,當下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復,又回藥王廟。兩人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當胡斐彎腰,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屍身抱起時,程靈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停了他,只見板門之後赫然躲著慕容景嶽、薛鵲,而因用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門牆的曾與“毒手藥王”無嗔大師同門學藝的石萬嗔則躲在床底下。[14]

石萬嗔聯手改投自己門下的容景嶽、薛鵲逼程靈素交出“毒手藥王”的遺著《藥王神篇》。此前三人害死了為人耿直、正直的姜鐵山和姜小鐵父子。程靈素之所以識破石萬嗔的陰謀,是因為馬春花臉上和手上因被放了“碧蠶毒蠱”而有一層隱隱碧綠之色。她以《藥王神篇》為誘餌,和石萬嗔探討如何使用“碧蠶毒蠱”卻不會出現碧綠之色,並挑撥離間對方師徒之間的關係——石萬嗔將“碧蠶毒蠱”放在了慕容景嶽左手手心。石萬嗔問程靈素下一步該如何做時,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馬寺我和你初次相見,曾和你約法三章,你可還記得麼?”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跟人動武,不可離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一件也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你仍當依著這三件事做,千萬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15]程靈素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和胡斐約法三章。

(二)三種劇毒

程靈素以《藥王神篇》中“鶴頂紅、孔雀膽二物,和碧蠶卵混用,無色無臭,唯見效較緩”為依據,又讓石萬嗔將鶴頂紅、孔雀膽散入慕容景嶽的掌心。慕容景嶽手掌心原有那層隱隱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分別,但他掌心一陣麻一陣癢直傳入心裡,便似有千萬只螞蚊同時在咬齧心臟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程靈素問他叫誰小師妹,他已叛出了本門。薛鵲又問師父遺著如何說,程靈素道:“薛三姊口中的‘師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於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抬貴手,救他一命。”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著兩行字道:“師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薛鵲順著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法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這書上明明寫著這三種毒藥混用,無藥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嶽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但說話的神情已是聲色俱厲。其實石萬嗔並沒有看到這句話,但聽薛鵲如此厲聲斥責,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什麼古怪?”薛鵲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將慕容景嶽的一條手臂齊肩斬斷。程靈素懲戒完慕容景嶽,道:“大師哥一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裡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師兄三年壽命。師兄服食之後,盼你記著先師的恩德,還請拊心自問: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著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託在手裡。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什麼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氣攻心呢。”程靈素道:“兩位若是相信新師父的話,那麼這三粒丹藥原是用不著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嶽急道:“不!小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後,我二人改過自新,重做好人。”[16]善良的程靈素再次給了同門師兄姐改過自新的機會,而薛鵲也決心重做好人。

(三)中毒與解毒

可是薛鵲幾時做過好人呢?她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萬嗔,你好毒的……”一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程靈素和胡斐都是大吃一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要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被害,是否有救,卻突然右手手腕被薛鵲抓住,全身痠麻,動彈不得。薛鵲右手握著短刀,刀尖已抵在程靈素胸口,讓她將《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地下。胡斐心中雖是大急,卻不敢動手。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讓石萬嗔將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在程靈素掌心,看她是否可救。石萬嗔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重傷的慕容景嶽知道這是千鈞一髮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掌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適才之仇,叫她作法自斃,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嶽搶在自己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嶽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拼命,那容他有還招餘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的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只推得慕容景嶽直向薛鵲撞去。薛鵲被他一撞,登時摔倒,可是左手仍然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薛鵲吃痛不過,只得鬆開了程靈素的手腕。這幾下猶似電光石火,實只瞬息間的事,薛鵲手掌剛被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生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在他肩頭一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是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將他手掌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這人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後躍而避,石萬嗔一抓不中,順手將金匙擲出。跟著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的手背。[17]胡斐又將“約法三章”拋到腦後了,這次的對手不僅是薛嶽,而是有更厲害的“毒手神梟”石萬嗔。胡斐如果真的對程靈素無情,那麼見她陷於險地後怎麼會不顧一切的出手呢?道是無情卻有情,幾個月相處下來,經歷過生死與共,胡斐不自覺地已對程靈素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護花心切的胡斐此時尚不知自己已然中毒,心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於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削斷了石萬嗔三根手指。石萬嗔又驚又怕,右手又是一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哥,退後!”胡斐擋在程靈素身前,不敢向前追擊。石萬嗔、慕容景嶽、薛鵲逃出了廟外。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然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劇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之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也是無效了。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程靈素不加多想,腦海中念頭一轉,早已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在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適才的驚險,猶是心有餘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那可怎麼辦?”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可是卻哭不出來。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帖的說話,更是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覺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麼?”突然間眼前一黑,咕咚一聲,仰天摔倒。胡斐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為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癢,越來越是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程靈素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的滴在胡斐衣上,緩緩點了點頭。胡斐見此情景,不禁涼了半截,暗想:“她這般難過,我身上所中劇毒,定是無法救治了。”剎時之間,心頭湧上了許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趙半山結拜、佛山北帝廟中的慘劇、瀟湘道上結識袁紫衣、洞庭湖畔相遇程靈素,以及掌門人大會、紅花會群雄、石萬嗔……這一切都是過去了,過去了……他只覺全身漸漸僵硬,手指和腳趾寒冷徹骨,說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難過。只可惜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鳳雖是我的殺父之仇,但他慷慨豪邁,實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我死之後,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說到這裡,舌頭大了起來,言語模糊不清,終於再也說不出來了。程靈素跪在他身旁,低聲道:“大哥,你別害怕,你雖中三種劇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會動彈,不會說話,那是服了那顆麻藥藥丸的緣故。”胡斐聽了大喜,眼睛登時發亮。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麼?”可是四肢寒氣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聽使喚,哪裡掙扎得了。程靈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若是尋常毒藥,她可以用手指按捺,從空心金針中吸出毒質,便如替苗人鳳治眼一般,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入體,又豈是此法所能奏效?她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吁了一口長氣,柔聲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憐。你心中喜歡袁姑娘,哪知道她卻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她慢慢站起身來,柔情無限的瞧著胡斐,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低地道:“我師父說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為他只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胡斐只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18]

胡斐終於會“溫柔體帖的”和程靈素說話了……可惜為時已晚,已成絕響。他得知自己已深中劇毒,要死之時,雖然還認為苗人鳳是殺父之仇,但是也認為他是鐵錚錚的漢子,讓程靈素去投奔他,而程靈素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捨身救胡斐這個“這樣好的人”,而不只是吃了“生生造化丹”後再活九年。程靈素深知自己和大哥都愛而不得,很可憐,不過對於自己的心意,她只是說“我……我心中……”——應該是“我心中喜歡你,可你心中卻只有袁姑娘”——自始至終也沒有像任盈盈對令狐沖那般直來直去[19],直抒胸臆……可是她的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的滴,她瞧著胡斐到時候是柔情無限……哎,此情此景怎能不讓胡斐和我們肝腸寸斷?

(四)無法言說的悔痛

程靈素救治完胡斐,又對身後之事做了佈置和交待便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她去世之前的每一個行為和每一句話都是在為胡斐謀劃。她開啟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悽然瞧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懷裡,再取出一枝蠟燭,插在神像前的燭臺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拗去半截,晃火摺點燃了,放在後院天井中,讓蠟燭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臺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臺。胡斐瞧著她這般細心佈置,不知是何用意,只聽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蹺來麼?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給的。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製的。”胡斐心中一凜,只想大叫一聲:“不錯!”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幾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那時候當世擅於用毒之人,只有先師和石萬嗔二人。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並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裡,體內毒性發作,身子搖晃了幾下,摔在胡斐身邊。[20]程靈素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都在為胡斐盤算,告訴他父親中毒的關鍵線索。聰明心細的她已推斷出害死胡一刀的毒藥是石萬嗔給的,那麼胡斐只要知道這毒藥給了誰不就找出殺害父親的真兇了嗎?無論怎麼說,真兇都不會是苗人鳳。

+++++胡斐經歷了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光,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可嘆直到程靈素去世後他還沒有認清她的厲害手段。他見程靈素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夢魘,不論如何大呼大號,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裡雖然明白,但是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捱到下午,又從下午捱到黃昏。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又過了兩個多時辰,石萬嗔師徒三人回來了。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屍,全是三大劇毒之故。不久,只見慕容景嶽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知道蠟燭有問題,程靈素已種成了七心海棠,當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麼,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臟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餵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嶽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衝出廟去。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21]胡斐完全沒有預料到已去世的程靈素不僅有能力繼續保護自己,而且還有手段對付石萬嗔師徒三人,既清理門戶,毒死了慕容景嶽和薛鵲,又毒瞎了石萬嗔。

(五)反思“薄倖”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在黑暗中終於徹底的服了程靈素,因為終於明白了一切都在她的計算中。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胡斐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已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22]

程靈素去世後,胡斐無比悲痛同時才猛然發覺自己真的不是很瞭解她,更發現她其實一直都在自己的心裡。他想:“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麼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麼?”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麼她今日寧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23]

如果程靈素在胡斐心中沒有那麼重要,為何他兩次忘記“約法三章”,不自覺地挺身而出,甚至是冒著生命危險和藥王門的人作對,去保護她呢?僅僅是同情她嗎?僅僅是因為他是個仁俠之人嗎?不,那是憐愛,包含憐惜和愛,胡斐是喜歡程靈素的。事實上,程靈素在胡斐的心裡其實是很重要的,他記得她那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只是他有意地忽略了其中所包含的柔情蜜意,因為他當時更畏懼她那“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所以最終選擇了逃避,與她義結金蘭,造成了一生的傷痛。或許他們認識的晚一些或者相處的更久一些會是另一種結果。

天漸漸亮了,已是八月十八,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到寒冷,寒冷……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嶽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孃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麼輕生一死,什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24]程靈素死後,胡斐開始正式自己的內心,反省自己是個薄倖之人。他本想自殺殉情,但想起了父母大仇尚未報。

(六)生如藍花

作者說,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她什麼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淒涼,很傷心,可是乾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25]

在筆者看來,胡斐可能是沒有像程靈素愛他那樣深切的愛著她,但絕非“沒愛她”,是愛她的,只是不曾明顯地表現出來,特別是兩次捨身救她,尤其是在得知自己身中三種劇毒時沒有想到父母之仇而是盤算著讓她如何生活下去,比如去投奔苗人鳳……如果這都不算是愛,那到底什麼才是愛呢?胡斐是知道毒手藥王一門的厲害手段的,甚至是因懼怕程靈素而選擇逃避,和她結為兄妹,他的同門師兄姊又豈是易與?在洞庭湖白馬寺時,他已經中過對方一次毒砂掌了。這次在北京藥王廟,對手中更是有“毒手藥王”的歹毒師弟“毒手神梟”石萬嗔,但胡斐還是無法真正做到對程靈素的危險視而不見,無法做到“約法三章”,還是冒險出手救她了……

胡斐是可以為了所愛之人付出生命的人。十一年後,他為了苗若蘭可以不劈下對苗人鳳的那一刀嗎?是的,那一刀他怎麼會劈下去呢?他果真劈下去的話,如何面對剛剛與他私定終身的若蘭呢?

作者還說:“程靈素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算到了,偏偏沒有算到胡斐還是沒有聽的話,死了,或許她也預料到了這種結局。”筆者不敢苟同這個判斷,程靈素絕對預料到這種結局了,就像她第一天認識胡斐時對他微微一笑,說的那樣:“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壞,過幾天也會自行萎謝。只不過遲早之間,那也算不了什麼。”自己的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程靈素生如藍花,在最美麗的時候壯麗凋落……

或許胡斐也想到程靈素預料到這種結局了。作者說他突然之間明白為什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他小心翼翼地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他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嶽和薛鵲夫婦也葬了。[26]程靈素去世後,胡斐終於正視自己的內心,稱她是自己“最親愛的人”。可惜他當時不懂得憐取眼前人,一心想著尼姑圓性。

(七)放棄殉情

胡斐想起父母之仇,消除了自殺殉情的念頭,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並決定將程靈素葬在父母墳旁。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屍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嶽和薛鵲夫婦葬了。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胡斐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孃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麼?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27]

現在我們也破解了程靈素出山時那個關於胡斐的謎題了:她似乎自始至終沒有讓胡斐做過什麼事情,所以胡斐看起來也不會成為賊王八。除了從苗人鳳家裡出來時,程靈素開玩笑讓胡斐砸了袁紫衣送給他的那支玉鳳,或許還有她八月十一時讓胡斐不要再闖福康安府,但是事後很快便原諒了他。

胡斐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胡斐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綹長鬚,將兩隻骨灰罈包入包裹,揚長出廟。[28]

胡斐在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先後見到了曾鐵鷗等四名武官和瞎眼的石萬嗔。石萬嗔此時竟然還想著下毒害人,哪隻曾鐵鷗已將自己的酒和他換了。胡斐心中嘆息。只見石萬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憐憫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飯店。[29]胡斐終究是仁厚之人,對殺害程靈素的元兇石萬嗔都產生了憐憫之心,沒有親眼看毒發身亡,甚至都沒忍心看他喝下毒酒。

十五、接近父母之死的真相

(一)再見苗夫人

數日之後,胡斐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幾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麼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麼使刀,不知會說什麼……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遇到了苗夫人南蘭。胡斐和她說起了苗人鳳父女過得不好後,南蘭暈厥了過去。胡斐救醒了她。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胡斐道:“難道你還關懷他們?”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幾年來,我日日夜夜,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可是我哪裡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裡來,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裡,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胡斐人雖粗豪,心腸卻軟,應對方請求,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什麼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什麼。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後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什麼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託人縫製?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什麼話跟你說了。”[30]胡斐實乃仁厚之人,像父親一樣是心軟之人,雖然當年在商家堡曾對拋夫棄女的南蘭戟指怒斥,但是此時仍然耐心地回答著她對於苗人鳳、苗若蘭父女的細細詢問。從南蘭口中胡斐再次得知苗人鳳非常佩服父親胡一刀,而且還是“他一生之中,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如此人物,怎麼又會是殺害他們的真兇呢?

分別之時,胡斐向南蘭問起了父母死亡之謎,得到了一個既肯定又模糊的答案。他頓了一頓,終於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正說到這裡,聽到了田歸農喊著“阿蘭,阿蘭!……阿蘭,阿蘭!你在哪裡?”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一早,請你再到這裡,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準在此會面。”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後,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為了何事?”[31]南蘭雖然承認胡一刀是死在苗人鳳手上,但是“不過”“這是”後面沒來得及說出的話顯然是別有隱情,另有蹊蹺,而此時的胡斐受程靈素臨終之言啟發,已開始懷疑父母之死與田歸農有關係。

(二)再見圓性

南蘭走後,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裡陪著爹孃睡一夜,睡到中夜,再次見到了來給他報信的圓性。見來人是圓性時,胡斐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乾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湧:“她到這裡來做什麼?她是知道我在這裡麼?是無意中到這兒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受傷的圓性在胡一刀夫婦墓前真情流落,輕輕的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哪裡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決不會洩漏心中的鬱積。圓性說了這幾句話,心神激盪,倚著墓碑,又大咳起來。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才好。”圓性大吃一驚,退了一步,雙掌交叉,一前一後,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過了一會,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什麼,大聲道:“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圓性撫著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抬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咳嗽,吐出一口血來。原來圓性已殺了湯沛,不過也被對方所傷。圓性問起了程靈素,胡斐淚盈於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驚,站了起來,道:“怎……怎麼……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聽我說。”於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嗔的劇毒、程靈素如何捨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圓性養傷期間碰到了周鐵鷦在內的福康安派出來捉拿湯沛等人的武士,便上前招呼,將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送他一件大大的功名,然後又對他說把自己抓回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他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周鐵鷦是個聰明人,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所以圓性趕緊來滄州給胡斐報信。胡斐瞧著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為了救我,只怕有幾日幾夜沒睡覺了。”[32]

圓性讓胡斐先避一避。不過胡斐告訴她,他已約了苗夫人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兒尚只不顧,能守什麼信義?快趁早走吧。”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偽,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聽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麼?”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韁,道:“好,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唿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裡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33]

(三)苗夫人的暗示

胡斐懷疑是苗夫人出賣了他,耳聽來攻之敵人著實不少,不禁暗自心驚。倘若圓性並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胡斐胸口熱血上湧,喝道:“咱倆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些什麼?跟著我來。”圓性被他這麼粗聲暴氣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士,連田歸農在內共是二十七人,被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一共已傷斃了九人,胡斐自己受傷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此時已操必勝之算,有幾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34]

危難關頭,圓性對胡斐的感情依舊是矛盾的。當胡斐低聲對圓性說他向東衝出,引開眾人,讓她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兒還分什麼你的我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突圍。”圓性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罷。”若是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賓士如風,一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願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願意。也許,兩人決計不願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乾淨。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是喜歡!”不料,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是這般矜持,對我絲毫不假辭色。[35]圓性不夠灑脫,無法做到敢愛敢恨——父親鳳天南臨死之時,她大喊爹爹,將母親之仇和報仇念頭早拋到了九霄雲外;面對胡斐熱烈的示愛,明明心中有情,卻始終不敢邁出那一步……

胡斐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後也就和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永別了。田歸農毫無顧忌的大聲呼喝指揮,命剩餘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屍。正在此時,苗夫人忽地走近幾步,堅持要和胡斐說幾句話,田歸農無奈,只好答應。南蘭先後說了三段話:“你將骨灰罈埋在墓碑之後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你既知道了這件秘密,死而無憾。”“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麼難啊!”挖出寶刀的胡斐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與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裡的?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的墳裡?”作者說胡斐的這一下猜測,確是沒猜錯。[36]苗夫人的三段話已經強烈地暗示出了苗人鳳絕非是殺害胡一刀的真正凶手。至此,胡斐應該更加接近父親之死的真相了,起碼可以排除苗人鳳了。

(四)無憂亦無怖

得到寶刀的胡斐如虎添翼,打出了“飛狐”的外號。他打的敵人要麼手臂斷落,幾乎個個帶傷,其中田歸農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然喪命。胡斐也不趕盡殺絕,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田歸農見情勢不對,拔足便逃。眾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大敗而走。眾人直到數年之後,苦苦思索,紛紛議論,還是沒絲毫頭緒,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人所難測,“飛狐”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胡斐彈刀清嘯,心中感慨,還刀入鞘,將寶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長伴父親於地下,再將程靈素的骨灰罈也輕輕放入土坑,撥土掩好。[37]

圓性最終還是離胡斐而去了。她雙手合十,輕唸佛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胡斐追將上去,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說道:“你騎了這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胡斐望著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38]胡斐和圓性的緣分就此到頭了。圓性為了無憂亦無怖而遠離了愛,放棄了愛,豈不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愛情是人類永恆的主題,如果她此時違背對師父的誓言和胡斐在一起,想必她的師父也不會怪她吧?

綜上所述:《飛狐外傳》中的胡斐本應該從平四叔的明說、苗人鳳的為人、石萬嗔的否定、苗夫人的暗示中判斷出來,苗人鳳絕非是殺害自己父母的真正凶手。最重要的是:程靈素臨死之時,已明確告訴他,田歸農和石萬嗔是老相識,田歸農的毒藥肯定不是自己的師父“毒手藥王”無嗔大師給的,而可能是石萬嗔給的。也就是說,真正殺害胡一刀的兇手極有可能是田歸農。如此,《雪山飛狐》中的胡斐的那一刀怎麼會劈向準岳父苗人鳳呢?那一戰本來不應該發生的。十七歲到二十八歲期間,胡斐十年都沒有徹底搞明白真正的殺父兇手?

然而,事實是,那一戰在作者的刻意安排下確實還是發生了……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胡斐那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六),十一年後的終極之戰以及八種可能的結局……

[1]參見《飛狐外傳》,第592—593頁。

[2]參見《飛狐外傳》,第593頁。

[3]參見《飛狐外傳》,第593—594頁。

[4]參見《飛狐外傳》,第594—597頁。

[5]參見《飛狐外傳》,第597—598頁。

[6]參見《飛狐外傳》,第598頁。

[7]參見《飛狐外傳》,第598—599頁。

[8]參見《飛狐外傳》,第611頁。

[9]參見《飛狐外傳》,第600—609頁。

[10]參見《飛狐外傳》,第609—610頁。

[11]參見《飛狐外傳》,第610—611頁。

[12]參見《飛狐外傳》,第611—613頁。

[13]參見《飛狐外傳》,第613—615頁。

[14]參見《飛狐外傳》,第615—620頁。

[15]參見《飛狐外傳》,第622—628頁。

[16]參見《飛狐外傳》,第628—631頁。

[17]參見《飛狐外傳》,第631—632頁。

[18]參見《飛狐外傳》,第632—635頁。

[19]參見《任盈盈的<戀愛真經>》,武俠評論員目木微信公眾號,2018年2月13日。

[20]參見《飛狐外傳》,第635頁。

[21]參見《飛狐外傳》,第635—638頁。

[22]參見《飛狐外傳》,第638—639頁。

[23]參見《飛狐外傳》,第639—640頁。

[24]參見《飛狐外傳》,第640頁。

[25]參見《飛狐外傳》,第640頁。

[26]參見《飛狐外傳》,第640—641頁。

[27]參見《飛狐外傳》,第641頁。

[28]參見《飛狐外傳》,第641頁。

[29]參見《飛狐外傳》,第641—643頁。

[30]參見《飛狐外傳》,第643—646頁。

[31]參見《飛狐外傳》,第646頁。

[32]參見《飛狐外傳》,第647—650頁。

[33]參見《飛狐外傳》,第650頁。

[34]參見《飛狐外傳》,第650—655頁。

[35]參見《飛狐外傳》,第655頁。

[36]以上均參見《飛狐外傳》,第655—657頁。

[37]參見《飛狐外傳》,第657—658頁。

[38]參見《飛狐外傳》,第6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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