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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由 用三隻眼看世界 發表于 人文2021-08-06
簡介我想,我不便也不能把自己和郭云云的故事直接說給方部長、方阿姨,但我必須袒露胸懷,把這過往的一切,我的人生,我的情感,我的糾結,我的心理路程,全部的無保留的講給晴兒

塞北之春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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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三隻眼看世界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文中的方梓安部長(化名)為1937年參加工作的老同志,因“下放”到塞北,時任公社革委會主任兼武裝部部長;晴兒是他的女兒,承德下鄉知青。

連著飄了幾天的大雪,山嶺平川,茫茫的雪海。全大隊的知青早都返城回津了。

大雪封路,在生產隊等著通車的訊息。

一個人做飯,灶膛裡點火少,屋子裡、土炕上透心的涼。窗楞上掛著冰稜,夜裡,北風呼嘯,拍打著窗戶,窗紙“呱嗒呱嗒”的響。

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昏黃的油燈下,輕輕撫摸著臂上晴兒咬過的齒痕,已經結成了醬紫色的血繭,還有些痛,心中迴響著晴兒的話:“記住,我就是讓你記住這個疼!”

心中好痛。

1969年11月18日晨,我蹚著沒膝的深雪,步行幾十裡到了縣城,乘車返津。

迫不及待,我各處打聽郭云云的資訊。

失望,痛徹在心底的失望!

我思戀了整整一年的她已經離校,如同她3月27日信中說的那樣,高一年級全部到黑龍江建設兵團去了;但是,和她信中說的不同的是,她並沒有做到“等有了結果,再告訴你”。

她沒有告訴我。

我的心結了冰。很涼,很冷。

我確切的知道了,她在遙遠的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縣建設兵團* *團**營* *連,我在地圖上查詢到了那個冰雪皚皚的地方,那樣遙遠,那樣遙遠;那樣寒冷,那樣寒冷,心很痛。

我更是迫不及待的給她寫了封長信,但還是沒能收到她的回覆。我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怨懟。

失落,痛苦。

北風料峭,地凍天寒。我幾乎每天都要佇立在海河邊,一任從冰面上捲起的寒風吹打著我,在徹骨的寒風中冷靜自己,清醒自己,審視自己————。

我確認了,其實她在3月27日的唯一的那封覆信中,已經很真誠,很關切,很友善,很得體、很明確的拒絕了我,而我為什麼還這樣放不下,這或許已經對她是一種糾纏,一種打擾,一種傷害。

愛,是不能忘記的。

愛,是雙方的。愛一個人,就要尊重她的感受,尊重她的情感,讓對方感受到快樂。

放下吧,放下或許是更真純的愛。

在無比的悵然、失落、苦痛中,迎來了1969年12月31日,這一年的最後一天,60年代、70年代交替的前夜。

夜已深,有風,很冷。我一個人,獨自漫步在她家的周圍。

夜空,一彎金黃的月,清冷的月光,灑在樹梢,灑在大地,灑在我孤寂的身上。

我無比思念。

這清冷的月光,同樣也灑在遙遠的北大荒的黑土地上吧?灑在遠離家鄉、思念親人的你的身上吧?

此時,你在做什麼?你是否也在看著這同一道彎月?你可否知道,此時,就在這同一個月亮下,我就在你家的門外?或許,我的腳下,正是你曾經的足跡?

兩行清淚。

我進行著有種“莊嚴感”的思考,我決定“放下”,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是一種很“悲壯”的感覺。

月光如水,淚流滿面。

終於,天亮了,告別了1969年,迎來了1970年的黎明。我深深地吸了口1970年第一個早晨新鮮的空氣,我覺得我已經走進了一個新的時間。

1970年1月月30日,農曆大年二十三,小年。窗外,斷斷續續的鞭炮聲,我給她寫了最後一封信,很長很長。

和以前寫給她的每封信一樣,這封信她仍未回覆,我也並沒有期待她能回覆,甚至怕給她帶去心理的負擔。

我想,這數頁信箋,如果能像北大荒潔白的雪花那樣飄落在她的身上,她的髮際,她的額頭,她能感受到雪的潔白,雪的摯誠,這就足夠了。

甚至,她能感受到,這雪花的溫暖。

而當這雪花在她的臉頰上融化的時候,她能知道,那是我的淚。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五十年過去了。

歷盡滄桑的我,當然能夠深刻的知道,當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個青年人青春期的情感躁動,是一個青年人青春萌動時的單相思,是一種真正意義的單戀。

在那個特定的社會環境中,在那個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在那個特定的青春發育期,年輕的我,把自己最原始最真純的情感投射在了她的身上,並且用全部的青春、激情在自己的心裡塑造著她的美麗,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祭奠著這個美麗。

這是我青春的愛戀之夢,單純,幼稚,虛幻,懵懂。

夢醒了。

我確切的知道:

該放下了。

也只能放下了。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我青春期懵懂、幼稚的情感。

結束了我固守了整整一年的戀情。

結束了我生命歷程中的一段情感經歷。

結束了我的1969年。

我不後悔。

雖然,很苦澀。

————。

我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

有種悲壯感。

也有種輕鬆感。

真正的輕鬆。

我覺得我的心、我的情感,我的愛,已經從虛幻的雲端落實到了厚實的大地,我看到了真實的自我,看到了真實的情感,看到了真實的愛。

那裡是塞北。

塞北,那個開滿金色向日葵葵花、房頂上升騰著冉冉炊煙的小院,那的親切,那的關愛,那的親情溫暖著我的心。

那裡有方部長和方阿姨,對我,待親生兒女一樣的親切、關懷、體恤、疼愛;濃濃的、深深的,情。

那裡有她,晴兒,對我,“馬兒嚮往著草原、鳥兒嚮往著藍天”(她自己的話)一樣的一往情深;水一樣的純、火一樣的熱,愛。

我回來了。

我可以以一顆最純淨的心,迎接1970年的曙光。

我可以以一顆最純真的心,面對塞北的你,我的親人。

我可以以一顆最純情的心,回報晴兒的情懷。

1970年2月24日,一個大雪初晴的早晨,我回到了塞北。

眼前,是漫天漫地的皚皚白雪。

眼前,是澄澈明朗的萬里晴空。

親愛的方部長,

親愛的方阿姨,

親愛的晴兒,

我回來了。

1970年2月24日,農曆正月十九,我回到了塞北,回到了木蘭圍場。

高聳的錐子山披著皚皚的白雪,冰封的伊遜河像一條蜿蜒的玉龍。湛藍的天空,連綿的山川,廣袤的大地。

邁著在汽車上已經凍得發麻的雙腳,右手挎著沉沉的旅行袋(手提包),到了縣城頭道街的騾馬大車店。真巧,有大喚起34號生產隊到街裡(縣城)賣柴禾的馬車,已經套好了牲口,正要回川。

馬車在茫茫的雪野上奔跑著。

風在耳邊響。

山巒,林木,村落,一道道風景向身後閃去。

我一點不覺得寒冷,心中有一團火。

我的心早已經飛回到大喚起,飛回到那圍牆內開滿金色的向日葵葵花、屋頂上冒著冉冉炊煙的院落。

當馬車經過18號營子外的小河和那片白楊林的時候,

當馬車掠過23號大隊,翻過一道溝坎已經遠遠望得到27號大隊白雪覆蓋著的村落的時候,

我的心竟然止不住的狂跳起來。“大叔,停車!”我對車老闆喊道。

“籲——。”車老闆剎住了車,幾匹馬搖晃著頭,鼻子裡噴著熱氣。

“咋的?”車把式問。

“大叔,我就這兒下車了。”我說。

“沒幾步道了,一鞭子的事,咋的了?”

我笑了下,說:“知道,我想自個兒走幾步。”說著,拽著旅行袋,下了車。

下車後,我才感覺到,手、腳都已經凍麻了,臉也凍得僵硬了。我不停的搓著手,搓著臉,兩隻腳不停地跺著地,提起旅行袋,來到路邊避風的一個土坎前,我想平靜一下自己的心。

我先是朝27號營子望了望,然後,蹲在地上,開啟旅行袋,把準備帶給方部長一家的東西整理一下。

兩瓶“直沽高粱”酒,春節憑副食本供應的,每戶一瓶,借用鄰居的副食本又買了一瓶。

方阿姨曾唸叨過,承德、圍場都買不到味之素(味精),我記在心裡了,買了幾小袋,同時還買了些花椒粉、五香面、鮮姜粉、辣椒油等調味品。我想,方阿姨一定會很開心的。似乎已經看到了她滿意的笑容。

還有,在妹妹的陪同下,給晴兒買的羊絨圍巾

我把圍巾拿出來,陽光下,是春風裡桃花初綻、嫩粉嬌姸的顏色。真的很好看。我想象著,當晴兒看到這條圍巾時,當晴兒圍上這條圍巾時,會是怎樣的神情呢?

她會不會美麗的眼睛深情地看著我,像在壩上栽樹我給她送水喝的時候那樣,說“我知道你對我好”呢?

她會不會微微低著頭,有些嬌羞,不說話,然後突然仰起美麗的臉龐,嬌嗔的對我說“我要你給我圍上”呢?

想到她開心快樂的樣子,我不由得笑了。心裡好溫暖,有種很幸福的感覺。

我把旅行袋整理好後,直起身,扭動了一下腰肢,點上一支菸,深深的吸了一口,長長的吐出煙霧,我把一路上的思考又認真的想了一遍。

我想,我不便也不能把自己和郭云云的故事直接說給方部長、方阿姨,但我必須袒露胸懷,把這過往的一切,我的人生,我的情感,我的糾結,我的心理路程,全部的無保留的講給晴兒。

我想,晴兒一定會理解我,接受我。然後,我就會很自然的面對方部長、方阿姨。

我甚至設想,當我告訴晴兒我心中的那片白雲真的已經永遠的飄走了,我的心中只有她這片雪後的晴空時,晴兒會是怎樣的情形。

她會不會用雙手狠狠地捶打我的肩膀、胸口?

她會不會又抓起我的胳膊狠狠地咬上一口?

她會不會,

我會不會,

她,和,我,

我,和,她,

我們,

熱烈的擁抱在一起?

我的心突突的跳著,全身火一樣的燃燒。

我覺得我已經感受到了,

她的,美麗的身體。

她的,青春的生命。

這一切,或許,就在眼前。

我周身的顫慄。

我抬起頭,前方,皚皚的雪野,湛藍的晴空,好美!

晴兒,我來了。

我已經走進了27號營子。

我的胳膊上,是你深深的齒痕,那是你印在我身體上的一朵燦爛的梅花。

晴兒,我來了。

我這就要到了你家的院門口。

我的心裡,是你讓我永遠忘記不了的痛,那是你留給我終生的生命的體驗。

我想象著,推開那扇樺木的柵欄,那長長的青磚鋪設的甬道,那寬敞整潔的院落,那窗下的幾株果樹,那明亮的窗戶,那房頂嫋嫋的炊煙。

我想象著,花花一定會嗷嗷叫著跑過來,搖著尾巴圍著我,不停地用嘴巴拱著我的腿。

我想象著,門一開,方阿姨一定會微笑的站在房門口,親切地說:“小盧回來啦?快進屋。”

我想象著,晴兒或者會是躲在自己的屋內,關上房門,不出來;

或者會是輕輕地倚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我,不說話;

或者會是很平靜的對我微笑一下,然後低下了頭;

或者會是很親切很動情地問我一句“你的胳膊還疼嗎?”然後,眼睛蒙上了晶瑩的淚花 。

無論怎樣,我的心中都是滿滿的溫暖,滿滿的快樂,滿滿的幸福。

我期待著。

我憧憬著。

從此

走進這開滿金色葵花的院落。

從此,我,方部長,方阿姨,晴兒,

我們在一起。

在一起,塞北的你,我的親人!

————。

然而——

當我站在方部長院落的樺木柵欄前時,看到的竟是:

諾大的院落裡都是厚厚的陳舊的積雪,有的地方是潔白的;有的地方是渾黃的,黝黑的,那是塵土落在雪地上的顏色。

矮矮的土牆上,枯黃的衰草蕭瑟在風中。

一冬的北風,南院牆下的積雪已經成堆,柵欄幾乎被雪埋住了。

幾棵果樹光禿禿的,樹枝樹杈上掛著殘雪。

房屋窗臺上也是一層厚厚的積雪。房簷上掛著長長的冰綹,房頂的雪在北風的襲擾下紛紛飄落,冰冷的落在地上。

我心中充滿了疑慮。

我用手扒著柵欄內的積雪,搬開了柵欄,走在雪地上,不是沙沙的足音,而是咯吱咯吱的響,雪深深的沒過了腳踝。

我走到了房門前,一把不大的鐵鎖,掛在門上。

我趴在窗臺上朝屋裡看,都掛著厚厚的窗簾,什麼也看不見。

倉房的門也掛著一把鐵鎖,很小的一把鎖。

東牆下的煤堆被雪覆蓋著,有黑色的煤塊裸露著,分外刺眼。

幾隻麻雀撲愣愣的從我身邊掠過,果樹枝上落下幾片雪花。

我的心中發緊,一下子不安起來。

這是怎麼了?人呢?搬家了?外出了?

為什麼外出呢?病了?住醫院了?

會是誰病了?

難道會是晴兒?

耳畔立時迴響起離別時晴兒輕輕的哭聲。

我的心一陣抽搐,我提起旅行袋,幾乎是跑著出了院門。

剛到大川的土路上,身後“嗷嗷”的叫聲,還沒回過頭,花花撲了過來。我半蹲著,摟住花花的頭,花花嘴裡發出 “噝噝”的聲音,把頭貼在我的臉上,搖著尾巴;突然,它向前跑了幾步,又馬上回過頭,眼睛盯著我,搖著尾巴,嘴裡 “嗷嗷”叫著,我知道,它是讓我跟著它走。

花花向公社大門口跑著,跑幾步,又停下來,回過頭,對我叫著;看我跟上來了,就回過頭繼續朝前跑。

可能是因為心情緊張,又提著個旅行包,很快,我已經是氣喘吁吁的了。

土道上迎面過來輛腳踏車,靠近了,是27號大隊的楊寶山楊書記。

見到是我,楊書記下了車,問:“小盧啊,回來的夠早啊!你這是————?”

我說:“楊書記,我來看看方阿姨,還有晴兒,怎麼鎖門了呢?”

楊書記說:“咋的,你不知道啊?方姑娘當兵了。年前走的。你不知道?”

我的頭轟的一聲,眼前一片漆黑,心好像忽悠一下子全空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書記說:“說是63軍的,叫什麼來著?記不起來了,一個軍長,方部長的老戰友,把方姑娘接走了。”

我“哦哦哦”的應聲搭著話,心早已是亂作一團麻。遠處的山,近處的樹,腳下的路,眼前的花花,都看不清楚了,一片灰濛濛的。

楊書記似乎看出我的心緒不大好,說:“更具體的我也說不上。正好,公社在開“鬥、批、改,抓生產”的電話會,這檔子方部長正講話呢,你去,在總機門口等著,一準兒見得到。”

花花一直蹲在我身邊,跟著它,進了公社院門。

我全身無力,蹲坐在總機門外,花花也趴在我身邊,不時的轉過頭來看看我。

房內傳來各大隊彙報到會人數的聲音,看來電話會要結束了。我忙站起來,或許是起來的太急了?眼前一陣黑,心裡發虛,頭上出了不少冷汗,還有種要嘔吐的感覺。

方部長左手端著個搪瓷茶缸,右手夾著支菸,披著件軍大衣走出來,花花興奮地叫起來,我也忙著迎上前。

方部長轟了一下花花,見到了我,很高興的神情,說:“回來啦?小老鄉,又是全公社第一個回來的吧?好啊!”

說著話,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回到辦公室。

他似乎有些疲憊,進屋後就坐在了椅子上,後背靠在椅背上,頭也後仰,長長的舒了口氣。然後,直起了身,活動了一下脖頸,說:“剛到的?”

我點了點頭,說:“嗯。”

方部長笑了,很熟悉很親切的那種笑,問:“家裡都好吧?”

我說:“好。”

方部長問:“你父親春節允許回家了嗎?”

我說:“回家了,給了半個月的假。”

方部長說:“怎麼?看你面色可不大好,累了?”

我低下了頭。

方部長輕鬆地笑了,隨手扔給我一支菸,自己也點上了一支,輕輕的吐出淡淡的煙霧,很親切地看著我,滿臉都是關愛的神情,問:“怎麼樣,和你的女朋友見面了吧?談的都好吧?”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自尊?清高?虛榮?還是————?真的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沒有做任何考慮就說了句假話,一句違心的假話,一句足以決定我人生命運軌跡的假話,我回答道:“見了,處的很好的。”

我注意到了,方部長拿著紙菸的右手微微顫了一下,但立刻就笑起來,明亮的笑,朗聲的笑:“好啊!好啊!小老鄉,不容易啊,要好好珍惜。你方阿姨還總唸叨,說你重情份,講情誼,是個好男人哩。對頭,就該這樣。”

我“嗯嗯嗯”的點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心中在激烈的思考,既然方部長問到了,那就如實說吧,把自己的一切,情感的經歷,心路的歷程,對晴兒的情感,都告訴他吧。

幾次想開口,但抬頭看到方部長有些疲憊的神情,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只是低著頭,默默地抽著煙。

方部長顯然注意到了我情緒的變化,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哎,還沒來及告訴你呢,我那個傻丫頭當兵去了。”

我說:“我剛聽楊書記說了。”

方部長端起水缸子,輕輕地呡了口水,說:“知道了?是為這影響心情了?”

我說:“沒想到,太突然了。”

方部長說:“是啊,是挺突然的。正有這麼個機會,省軍區的馬輝,66軍的鄭三生、劉政,63軍的閆同茂幾個人,到圍場視察國防工程。都是當年晉察冀一分割槽的老戰友。和同茂同志更熟悉些。一是他是河北深縣人,算是同鄉;二是解放後進京,也一起工作過幾年。”

方部長點起一支菸,把煙盒推到我面前,示意我也抽上一支。接著說:“搞了個聚會,吃飯的時候,同茂同志問起了丫頭,我說在家閒著呢。他說,別閒著啦,跟我走,當兵去吧。”

方部長笑了笑,說:“就這麼簡單,走了,63軍一個基層連隊,通訊兵,山西的大山溝裡頭。”

方部長深深的吸了口煙,說:“丫頭十九了,當兵年齡已經大了。不是沒想過當兵,也不是沒想過找找老戰友,都是軍級幹部了,不難辦。就是不好意思,開不了這個口。”

方部長看著我,笑了笑,有些自嘲的說:“知識分子出身,好面子,不願意求人。”

我的心中敞亮了一些,對方部長說:“我知道66軍的鄭軍長,他和我祖父很熟的,我有個叔叔就在66軍呢。”

我深深的吸了口煙,接著說:“那,那既然您和閆軍長很熟,為什麼不讓晴兒在機關裡,非要到山溝基層連隊呢?”

方部長一直微笑著,說:“這是我主動要求的,丫頭吃吃苦,鍛鍊鍛鍊,不是壞事。再有,總算是走後門的兵吧,留在機關裡,影響不好,也少聽不了別人嚼舌頭。”

我迫不及待的問:“那晴兒現在都好嗎,適應部隊的生活嗎?”

方部長說:“你應該知道的,丫頭雖說是嬌慣,但能吃苦的。來過幾封信,部隊正在太行山野營拉練呢。”

我的心情似乎輕鬆了些,說:“方阿姨捨得嗎?會很想很想的吧?”

方部長說:“可不,她一直不同意的。捨不得,不放心,離不開。”

方部長笑著,笑得挺開心。接著說:“丫頭也不願走,哭了好幾回鼻子的。這娘倆!這不,丫頭剛走沒幾天,受不了了,到部隊探望去了。現在應該是到了蠡縣老家,計劃開春後回來。”

方部長很專注的看著我,說:“唉,這丫頭,從知道你在天津有女朋友,特別是你那天走了後,情緒一直很低落,不說話,睡不好,飯也吃不下,眼看著瘦了一圈。和你方阿姨商議,這麼下去不行的,會做病的。堅決送出去,換換環境,經經磨練。”

我的心裡,隱隱的痛了一下,針扎似的。

我把旅行袋放到椅子上,拉開拉鎖,把酒、調料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說:“方部長,給您帶來的酒,還有阿姨說過的副食調料。”

方部長似乎是沒想到,連聲說:“你這小老鄉,你這小老鄉!”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站起來,轉身打開了身後的櫃子,取出用紙繩扎的整整齊齊的十幾本書,還有一個報紙包,對我說:“丫頭走時交代的,說是借的你的書。”

我又把那條羊絨圍巾拿出來,遞給方部長,說:“給晴兒的。”

方部長把圍巾拿在手裡,看了看,眼睛看著我,說:“這,這————。”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

我摸著自己穿著的毛衣,說:“這是晴兒給我織的,我總得也表達一下感謝吧。”

方部長用手掌拍了拍圍巾,說:“很漂亮嘛,好,我替丫頭收了。”

我說:“方部長,我想————。”

方部長說:“直接說。”

我突然很動情,淚水流了下來。

我說:“方部長,我想到您家裡去看看。就現在。好想的。”

方部長略微怔了一下,顯然是沒有想到,說:“沒人住的,我現在都在機關住,家裡、院裡可是亂得很呦。”

我說:“知道。我去過了。我就是好想進屋看看。”

方部長說:“也好。”說著,從抽屜裡取出鑰匙,遞給我,說:“去吧!”

我把桌子上的書放在旅行袋裡,提起來,剛走到門口,方部長說:“等會兒,還有幾句話說。”

我轉回身,走到桌子前。

方部長說:“坐下,坐下說。”

方部長低著頭,微蹙著眉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然後,他抬起頭,滿臉的慈愛,眼睛裡也滿滿的慈愛的柔情,他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睛竟然也有些溼潤,良久,他很動情地叫了我一聲:“孩子!”

我的淚水嘩的流了下來。

方部長說:“孩子,我,還有你阿姨,都知道你喜歡我那丫頭,丫頭也是真喜歡你。可是,天不作美啊,你已經有了女友,不要再分心,那不好。我家丫頭呢,更不能干擾你的生活,那更不好。”

方部長話說得很慢,彷彿思考很久才能說出一句話來。他一直看著我,接著說:“我那丫頭,心思太重,也好任性,所以————。”

方部長停頓了一下,說:“所以我想,丫頭到了部隊,有了新的環境,會慢慢的和過去了的一切告別的。孩子,你聽懂了嗎?就是說,你也要徹底放下這個心思,和天津的女友好好相處。你好了,丫頭也會好的。”

見我懵懵懂懂的神情,方部長說:“孩子,你要放下。明白透徹的說,就是以後不要再和那丫頭聯絡,不要給她任何念想。這無論是對你,還是對她,都是最好的。”

方部長眼睛裡充滿了慈愛,期待,也有些許的無奈,傷感,他懇切的深情的說:“孩子,我的這些話,你聽懂了嗎?”

我流著淚水,使勁的點著頭。

方部長說:“這樣說吧,你喜歡她,就要放下她;她喜歡你,就要忘記你。天不作美啊!奈何,奈何!”方部長苦笑了一下。

他拿起了桌子上的一瓶“直沽高粱”,啟開瓶蓋,把自己搪瓷缸裡的水和我杯子裡的水咚咚咚的倒在臉盆裡,然後,舉起酒瓶,倒滿了水缸和水杯,把水杯推在我面前,說:“小老鄉,就這麼說定了,為了你,為了你天津的女友,為了我那傻丫頭,為了你們,喝了!”

我也高舉起杯子,說:“也為了您,為了方阿姨,還有晴兒,乾杯!”

我們用力的碰了下杯,酒濺灑在我們手上。

然後,舉起杯,仰起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胸中,火一樣的燃燒。

————。

忘記了我是怎樣離開方部長辦公室的。

到了公社外的戲臺前。

舉目遠望,山嶺平川,白雪皚皚;抬頭看天,萬里晴空。

晴兒,晴兒。

我喃喃自語著。癱坐在地上。

身上暖暖的,睜開眼,花花依在我身邊。

我用力抱住了花花,把臉埋在花花的胸上,任淚水滂沱。

————。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起風了。

風捲起路邊的積雪,撲打在我身上。

我感覺到了冷。

很冷,很冷。

冷徹肌膚。冷徹骨髓。

路對面,公社大門外,伙房王師傅叼著個短菸袋鍋過來了。

走到我跟前,老王眯著眼瞅了會兒,說:“這不是壩上栽樹的知青連長嗎?咋的,躺在戲臺前,丟了魂兒似的?”

我強撐著已經凍得發麻腿站了起來,說:“是王師傅啊,您還記得我?”

老王嘿嘿一笑,說:“早見你進方部長屋了,怎麼,跟方部長說完話兒了?”

說著,幫我提起路邊的旅行袋,說:“走,到伙房去暖和暖和。”

風揚起細碎的雪花,打在身上,打在臉上,也打在心裡。

老王遞給我滿滿一茶缸的茶水,說:“嚐嚐這茶葉,方姑娘臨走時給我的,正經的西湖龍井。”

我伸手接茶缸,右手一張,一把鑰匙,方部長家的鑰匙落在地上。這時才發現,我的右手一直是緊緊攥著,緊緊攥著這把鑰匙的。

老王說:“這年頭女孩兒當兵,多好的前程誒,可方姑娘說什麼也不願意去。我還挺納悶兒的呢。還是後來她娘說了實情,姑娘是相中了你呀。也是,在壩上,我也看出了點兒苗頭。”

老王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唉,苦了姑娘了。有緣沒份吶。”

我問:“王師傅,晴兒給您來過信嗎?您知道她部隊的番號、駐地嗎?”我問的很急切。

老王看了我一會兒,掏出煙荷包,裝了一鍋煙,點著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慢慢的吐著煙霧,不緊不慢的說:“想和方姑娘寫信,對不?怎麼說呢?你有這心,老王我高興,姑娘沒白戀念你,也值了。可我一是不知道,二是知道了也不能告訴你。”

見我滿臉疑惑、失望的神情,老王很認真的說:“她娘早就囑咐了,你天津已經有物件了,方姑娘再怎麼稀罕你,也得剎車似的停住,不能攪和、破壞;你小盧也不能分心。對不?方部長一家子,仁義呀!”

老王示意我喝口水,接著說:“方姑娘重情,心思忒重,放不下呀。這不,好不容易動員她去當兵,為的就是換個新環境,放下這段心思、念想。對不?”

我立時想起了方部長剛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於是,我很誠懇地對老王說:“王師傅,您這話,剛才方部長也給我說了。您放心,我聽您的。”

我的心在流淚。好苦。好苦。

這一天,是1970年2月24日。農曆正月十九。

————。

輕輕地推開方部長家的房門,清冷,但還是立刻感受到了那溫馨、溫暖、親切的氣氛。

屋內有些暗,但西廂房門口,分明是晴兒的身影。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個家門,晴兒的身影:

她挺直著身子,笑著站在門前。她應該是剛洗過頭,長長的黑髮披在肩上,還有些溼漉漉的,只穿著件白色的襯衣,眼睛明亮,臉色緋紅,脖頸白皙。

她一句話不說,只是倚在她的小書桌前,兩手倒摁著書桌沿,低著頭,兩隻腳一前一後的別來別去。滿頭的秀髮,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龐,像黑色的瀑布。

她頭髮朝後一揚,右手拿起條白底紅梅花圖案的手絹,左右手同時攏起背後的頭髮,捋了捋,把手絹系在頭髮上。在她仰頭攏頭髮、系手絹時,她的胸高高的隆起,清晰地看到她圓潤的飽滿的胸,在襯衣下,聳動著。

————。

那天是1969年3月3日,農曆正月十五。

而今天,是1970年2月24日,農曆正月十九。

按農曆,整整一年零四天。

一年零四天。

晴兒,我來了。

一年零四天。

晴兒,你走了。

眼前。

唯有空落落的屋。

唯有屋中你芬芳的氣息。

我的心很痛。

我拉開了厚厚的窗簾。冬天的陽光投射進來,金色的明亮。房間中的一切,都展現在我的眼前。那麼親切,那麼美好。

書櫃裡的書仍整齊的排放著。趴在玻璃門上,清楚地看到了她說她喜歡的那本楊朔的散文集《東風第一枝》。

炕上還鋪著白色的羊毛氈,上面罩著印花的床單。被子疊得方方正正,上面摞著兩隻粉底素花的枕頭,枕頭上一條淡藍色的枕巾。

我輕輕的坐在炕沿上,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回想著和晴兒交往的一切。心裡好熱好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我起身走到晴兒的衣櫃前,我打開了櫃門,迎面撲過來的滿滿是晴兒身體的氣息。

馨香,芬芳,迷戀,陶醉。

我把我的身體撲在衣櫃裡的晴兒的衣服上。

我把我的頭深深地埋在晴兒的衣服裡。

我捧起件晴兒的毛衣,是那件乳白色的毛衣,晴兒喜歡穿的那件毛衣。

我把毛衣緊緊地蒙在我的臉上。

我感受到了晴兒美麗的生命。

我感受到了晴兒生命的美麗。

當我放下晴兒的毛衣時,我發現,毛衣已經被我的淚水浸溼了一大片,而我的胸前,也是滿滿的一片淚痕。

於是,從此,

從此,於是,

我知道了,真正的痛苦,或真正的幸福,都是淚流無聲的。

無聲的淚,才是最可珍貴的淚。

無論是痛苦,還是幸福。

我想起了晴兒還留給了我一個報紙包,急忙開啟旅行袋拉鎖,是《河北日報》包著的一本書。開啟,是那本賀敬之的《放歌集》。

我知道,晴兒把這本書留給我,是表明她不會忘記,並且讓我也永遠記住,我們的交流,就是從這本詩歌集開始的。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過往的一切都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的心告訴我,晴兒一定會為我寫下些什麼,於是,心怦怦的跳著,急迫的翻檢著書頁;又耐下心來一頁一頁的翻檢。

終於,最後一頁,封三,膠水微微粘著一張紙片,用五彩水筆,寫滿了三個字:“我愛你”。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眼淚,泉水一樣的湧了出來,河水一樣的淌了下來。

世界上還有什麼美麗的語言能如此真誠,如此純潔,如此熾熱,如此動人的表達最美好的感情呢?

世界上還有什麼美麗的山盟海誓能比得上晴兒這滿紙“我愛你”的洪荒的、原始的、直白的、徹底的、發自心底深處的生命的呼喚的愛的誓言呢?

飛蛾撲火、一往情深、義無反顧。

生活啊,生活,無論是痛苦的,還是歡樂的,都使我顫慄。

————。

我無比留戀的把房間中所有的傢俱物什又深情地撫摸了一遍,我覺得這上面都會有晴兒的生命的印痕。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遍房間中的空氣,我覺得空氣中都是晴兒的氣息。

終於,我要走了。

我輕輕的關上了晴兒的房門。

手臂突然跳痛了一下,我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隱隱的,還留有晴兒的齒痕。

“我就是讓你記住這個痛。”晴兒的話響在我心裡。

晴兒,我痛。我很痛。這個痛,會是一輩子。

我走出房門。

我輕輕的關上門。

停了一會兒,又輕輕的推開。

然後,慢慢的,又是堅決的關上門;慢慢的,又是堅決的扣上了鎖。

我知道,我關上的,是我心中的情感之門。

我知道,我鎖上的,是我對晴兒的全部情感。

我流淚了。

這一天,是1970年2月24日。農曆正月十九。

——-。

回到18號營子時,天已經擦黑了。

風停了下來,月色很好。

拖著疲憊的身子,進了屋,剛抱起把柴禾,準備燒燒炕,老門一閃身進來了。

“啞巴羊倌說晌午看見你坐馬車回來了,沒下車,往上邊去了。咋的,去公社了?”

我說:“嗯。去方部長那了。”

老門說:“都知道了?傻了吧?腸子都悔青了吧?”

我低頭往灶膛裡填著柴禾,沒說話。

老門用腳把柴禾一踢,說:“這清鍋冷灶的,燒不熱。走,不嫌棄的話,到我那窩裡擠大炕去,好賴熱乎。”不由分說,從炕上抱起我的被褥,夾在胳膊下,拽著我就往外走。

堂屋裡兩隻羊在啃著一堆草,燈窩裡一盞煤油燈忽閃著小火苗,一股子酸菜味瀰漫在整個房間。

老門進東屋後就大聲吆喝:“你,你個老孃兒們,還有,你們,你們幾個小兔崽子,聽著,都給我滾下炕,來客了。”

看著大人孩子撲啦啦的都下了炕,老門用棉襖袖子抹了抹炕頭的破炕蓆,對我說:“小盧,上炕。炕頭暖和著呢。”

我忙說:“嬸子、孩子們都在炕上吧。”

老門說:“不用。”然後,對嬸子大聲說:“去,整倆菜。我和小盧喝兩壺。”

我忙拽過旅行袋,給孩子們每人一袋大米花,又掏出幾把水果糖,分給孩子們。屋子裡頓時一片歡呼,成了節日。

老門搓著手,連聲說:“這咋整的,這咋整的。”

我說:“就是給營子裡孩子們帶的。”

圍場不生產大米,大米挺金貴的。天津大米花很便宜,四分錢一袋,我整整買了50袋,分給營子裡孩子們吃,挺好。

老門說:“你挺有心的。”

擺上炕桌,一盤炒雞蛋,一大碗土豆熬酸菜,還有盤醃豆腐。我又拿出了一聽午餐肉、一聽豬肝罐頭。老門嘖嘖嘆到:“這東西金貴,吃上天津的罐頭了。”

幾個孩子趴在炕沿上,探出個小腦袋,眼巴巴的瞅著炕桌。老門看了看我,一笑,說:“莊戶家的崽兒,沒見過。”說著,用筷子夾起切成片的午餐肉、豬肝,分別遞在幾個孩子嘴裡,眼睛裡滿是慈愛和溫柔,很使我感動。

我們舉起來酒盅,老門說:“你這人真的不賴,剛過了十五就回來了。回來的挺趕趟,這不,又運動了,正搞鬥、批、改呢。”

我說:“在公社聽著方部長開電話會了。”

老門喝了口酒,說:“我操,打解放到今兒個搞了多少次運動了,都他媽是沒屁股眼兒的人瞎他孃的折騰。”

老門喝得不多啊,可兩眼已經有些紅了,說:“記住,大隊要是叫你去搞運動,你就去,開個會,喊個口號,搞個批判,一天記一個整工,十分工呢。”

他又夾了口雞蛋,喝了口酒,抹抹嘴,說:“操,今年工分又他孃的毛嘍!”

老門放下了酒盅,爬到炕稍,掀起炕蓆,掏出半盒“菊花”紙菸,遞給我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說:“你看看,淨說這糟心事了,忘了說最緊要的了。”

他湊近我,壓低聲音說:“見了方部長了?都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說:“嗯。”

老門抽了口煙,說:“知道不?方姑娘走那天,三輛吉普車,冒著煙從公社開下來,那叫氣勢!”

老門端起酒盅,呡了口酒,巴咂著嘴,滿臉的紅光,說:“你猜怎麼著?經過咱營子,三輛車‘嘎’的一聲,齊刷刷的停在場院邊。”

老門深深的吸了口煙,說:“從第一輛車上下來倆當兵的,都是四個兜的,見了我,就問,請問這是18號營子嗎?我說,是。他們又問,請問哪位是門隊長?我說,我就是。好傢伙,他們‘啪’的一個立正,舉手對我敬了個禮,說,首長好!”

老門眼睛放著光,說:“咱莊家漢,哪承受過這個,泥巴腿子成首長了,傻了。”

我聽得也好入神。

老門又喝了口酒,說:“那倆當兵的一回身,跑著步到第二輛車跟前,開啟車門,天乖乖誒,方姑娘從車裡頭出來了,緊接著方部長、她娘也前後腳的下了車。”

老門興致勃勃的說:“那方姑娘穿著一身綠軍裝,高挑的個兒,勻稱的腰身,那叫一個好看,電影畫片裡才能看到的。方姑娘邁著快步走到我跟前兒,也是‘啪’的一個立正,抬手給我敬了個禮,說,門叔,我要走了,給你道個別。我那眼淚花兒呦,一個勁兒的在眼眶子裡頭轉,差一丁點就掉出來了。我是誰呀,方姑娘是誰呀,這麼待見我!”

老門的眼睛有些溼,喝了酒,更是紅紅的。接著說:“方姑娘說,門叔,我給您說過瞎話,您都知道,還原諒我,謝謝您!聽到方姑娘這話,我是啥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的對方姑娘說,沒啥,沒啥。”

老門笑了,對我說:“你看我這老沒出息的。”

我說:“您接著說。”

老門說:“你猜怎麼著,方姑娘接著對我說的什麼?”

老門緊盯著我,說:“方姑娘說,門叔,我要走了,求您件事,我想到‘他’屋裡去坐會兒,行嗎?我一聽這個‘他’,就知道指的是你呀,忙說,行,好啊,好啊。就這麼著把方姑娘領進你們屋。”

我的眼睛也溼了,端起酒盅,一口喝了下去,心裡熱辣辣的。

老門說:“進了屋,方姑娘四處看了看,在炕沿坐下,一句話不說,好半天,才對我說,門叔,‘他’回來後,讓他注意身體,他幹活太不惜力,您多照應點。我說,姑娘放心,一定妥妥的。方姑娘在屋裡又站了會兒,才回轉過身子,出了房門,說,走吧。那眼裡的淚珠珠一忽閃一忽閃的,真個是叫人心疼。”

我的淚靜靜地流了下來,心很痛很痛。

老門說:“出了門,方部長兩口子也迎了過來,方部長握了握我的手,說,姑娘當兵去了,告個別。”

老門接著說:“我一看,三輛車上的人全都下來了。後一輛車外站著的肯定是個大官兒,高高的,壯壯的,披著件皮大衣,身邊站著倆兵,胸前握著長槍。”

炕梢的一個孩子喊道:“不叫長槍,是自動衝鋒槍。”

老門說:“甭管叫什麼,反正是電影裡見過的。”

老門又點著支菸,說:“方姑娘走到車門口,那當兵的為她拉開車門,就在要上車那節骨眼,方姑娘又回過頭,朝營子裡看了會兒,然後,扭身上了車,車門一關,幾輛車冒著煙開下去了。”

老門止住話頭,悶著頭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吁了口氣,說:“走了,就這麼著走了。在咱這旮旯,方姑娘那也是金枝玉葉啊,跟她爹孃一樣一樣的,重情重義,仁義啊!”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地喝著酒。

老門給我夾了口酸菜,說:“方部長沒跟你說什麼嗎?你又是咋個打算呢?”

我沒說話。

老門眯著眼,細細的看了我一會兒,小心翼翼的說:“我尋思著這方姑娘到了大部隊,一準兒會有個好前景,姑娘這麼標緻,進了黨,提了幹,又有這麼多當官的照應著,興許————。”

老門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我的臉色,接著說:“興許,保不住,一準兒的,能找個好主,團長、參謀啥的。是不?”

我說不出話,心裡好苦,端起酒盅,又是一口喝了下去。

老門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你也別憋屈,唉,你們倆呀,緣分沒到啊。”

他端起酒壺,給我滿上酒,說:“這也好,你小子也不用再犯愁悶了,能一門心思的跟你天津的物件處了。”

我苦笑了一下,端起酒盅,一仰脖,喝乾了。又一伸手拿起老門的酒盅,又一仰脖,把酒倒在嘴裡。接著就抓起酒壺,對著嘴咕咚咕咚的喝起來。

老門忙伸手攔著我,扯著嗓子說:“小盧,咱爺們這是咋的了?老門我是個粗人,是哪說錯了話,傷著你了還是咋的?”

他從我手裡奪過酒壺,忙咧咧的點了支菸,硬塞在我嘴裡,說:“你抽口煙,咱爺們有事說事,可別作踐自己個兒。”

我把煙一把抓在手裡,緊緊地,緊緊地攥緊了拳頭,任燃燒的菸頭火燒火燎。痛,我願意,我甘心,我情願,我痛快。

老門下了炕,坐到我身邊,雙手拌著我的肩膀,晃悠著我的身子,說:“小盧誒,你這是咋的了?你這到底是咋的了?給句痛快話。要是我老門說的不對,你就結結實實的抽我個嘴巴,中不?”

我的淚水刷刷的流下來,憋了半天,說了一句話:“門叔,我就是心裡頭難受!”

老門用手使勁兒的拍著我的肩,挺動情地說:“小盧,你這個 ‘門叔’叫得我心裡好個熱乎,還挺不得勁兒。行了,方姑娘對你是有情有義,你對方姑娘也是情深意長。兩人心裡都有,這輩子值了。進不了一個房簷,睡不了一個炕頭,都是命,人不能和命爭,對不?別憋屈了!”

清冷的月光對映在窗戶上,幾個孩子早都擠在炕梢睡著了。老門扯著嗓子朝堂屋喊:“你個操蛋娘兒們,還不麻利撤下炕桌,安排小盧躺下!”

說著,幫我把被褥鋪在炕頭,把他自己的被臥鋪在我傍邊,孩子們挨著他,他家裡的睡在炕梢。

老門對我說:“忙了一整天了,啥都甭想了,歇了吧。”

我衣裳都沒顧得脫,撲騰一下,倒在炕上。

老門躺在我身邊,把他身上蓋的羊皮茬子也搭在我身上。

幾個孩子的囈語聲,老門的鼾聲,堂屋裡兩隻羊的嚼草聲,窗外的風聲,營子裡偶爾的狗叫聲————。

我的心好痛,好痛。

是後悔?是失落?是自責?是怨懟?是遺憾?是愧疚?是悵惘?是疑惑?————?

不知道。

頭腦中是一片空白。

我閉緊雙眼,好想能看到晴兒的身影,但出現在眼前的卻總是巍巍太行的重重山巒,遙遠而迷茫,晴兒在那裡。

心一剜一剜的疼。

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默默的,無聲的,浸溼了枕頭。

我又一次深刻的知道了:

真正的痛苦,或真正的幸福,都是淚流無聲的。

無聲的淚,才是最可珍貴的淚。

無論是痛苦,還是幸福。

塞北的寒夜,長夜難眠。

這一天,是1970年2月24日,農曆正月十九。

雞叫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滿窗戶紙的陽光。

屋子裡沒人了,被褥也都平平整整的疊放在炕梢的炕櫃上。

口裡燥熱得很,下炕到堂屋的水缸前,用瓢舀了半瓢水,仰脖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透心的涼快,好個愜意。

用胳膊抹了抹嘴,晃了晃頭,舒展了一下身子,走出房門。好個藍天,好個太陽,樹枝上麻雀喳喳的叫,院子裡雞崽子滿地上跑,豬圈裡的克朗豬(豬仔)哼哧哼哧的拱著槽,一院子的陽光。

新的一天,塞北山村新的一天,開始了。

老門的幾個小子領著一群孩子們跑進了院子,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愣愣的竄上了藍天。

我問老大:“你爹呢?”

“大隊開會去了,鬥批改呢。對了,讓告訴你,晌午前你也得去,有工分。”

我拍了下他的腦袋瓜,說:“去,把裡屋那個大旅行袋拿來。”

孩子們緊緊地圍攏成一堆兒,眼巴巴的瞅著。我開啟旅行袋,叫著孩子們的名字:“樁子”、“小片兒”、“瓷實”、“二丫”、“土蛋兒”————,把水果糖,大米花一一分發給他們。孩子們的小手黑黢黢的,幾乎都凍得開了裂,大多都是光著腳,趿拉著一雙破棉鞋,棉襖袖子、肩頭露著破棉花,臉凍得通紅,流著清鼻涕。

孩子們像快樂的小鳥,高興的跳著,笑著,沒有人舍把糖含在嘴裡,都是用手捏著糖塊,用舌頭一下一下的舔。大米花也不是一把一把的塞在嘴裡,而是小心的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還高高舉過頭,藍天下,眯著眼,細細的看著米粒兒, 一粒一粒的吃。有的孩子手凍僵了,米花沒能放進嘴裡,粘在在了長長的清鼻涕上。還有個孩子,一粒米花掉在了地上,幾隻雞跑過來啄食兒,孩子來不及用手撿起來,急得一下子趴在了地上,用身子壓住了那顆米花粒。

看著孩子們快樂幸福的樣子,我心裡有些發酸,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應該為塞北做些什麼,為孩子們做些什麼。

這個畫面刻在我的心裡,幾十年,歲月磨不去,刀削不去。

————。

還沒到晌午,我到了大隊。

大隊書記、何淑嫻、老門,還有各隊的幹部們都在。

何淑嫻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你沒事啦?老門都給我說了。”

我笑了一下笑,有些勉強,沒說話。

何淑嫻說:“我這有方姑娘地址,回頭給你。”

我的心一陣急跳,說:“謝謝何主任。”

何淑嫻笑了笑,拍了下我的肩膀。

————。

這樣,回到大喚起的第二天,我參加到農村“鬥、批、改”的運動中。從而,瞭解了很多的人,知道了很多的事,對中國的農村,對中國的農民,對中國的社會,也有了更多的全新的認知。

三天後,也就是我回到塞北的第五天,1970年2月28日,我迎來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日子。

那天,雪後,晴空。

她出現了,我遇見了她。小楊,

人生中,大多的遇見,不過只是擦肩而過,能互相留下一個美好的微笑,就很好。

而我們的遇見,卻決定了未來的人生。

小楊,出生在木蘭圍場美麗的山川、草原,由金蓮花、白樺樹陪伴著長大的蒙古族的女兒。

那天,我正在大隊部,趴在一張陳舊的桌子上抄寫材料,棉門簾一掀,她進來了。

年青,熱情,質樸,大方。我所喜歡的那種蓬蓬勃勃的朝氣。記得很清楚,她穿著碎花布的棉襖,外面套著紫色的條絨外衣,洗的已經有些發白,藍色的布褲子,膝蓋處有兩塊整齊的補丁,一雙黑色的布棉鞋。潔淨,樸素,整齊,明朗。

閃亮的眸子,動人的笑容,甜甜的嗓音,迎面撲來青春的氣息。

“你就是天津的那個知青吧?呀!你的字寫得真好!”

這是她說給我的第一句話。

我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熱情,爽朗,單純,明快,我對她印象很好。

她是誰呢?宣傳隊的隋指導員告訴我,她叫楊玉琴,街裡(縣城)的家,“文革”中家庭受衝擊下放到四道川廣發永公社落戶,表現很好,選派到大喚起公社‘鬥、批、改’宣傳隊,年輕,只有十五歲。

十五歲,那就還是個小孩子啊。但我覺得,並且也確實是,她無論從容貌上還是從處事上,都比實際的年齡要成熟得多。

那一天,是1970年2月28日。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於是,1970年2月28日,從這一天起,她,小楊,微笑著,輕輕地走了過來,走進了我的視野,走進了我的生活,走進了我的心。

1970年8月,她隨著“鬥、批、改”宣傳隊撤離了公社、大隊,那時,滿山遍野綻放著金銀花。

然後,花開花謝,渺無音訊。

1971年5月,失聯近一年後,在縣城,我們竟奇蹟般地重新相遇,那是個桃花盛開的季節。

1971年10月16日,我給她寫了第一封信。那時,高粱正紅。

1971年10月30日,她給我回了第一封信。那時,穀子正黃。

1972年11月2日,我告別塞北,選調回津。

1974年12月27日,她參軍入伍,到了北京。

1979年2月27日,她復員退役。

1979年2月28日,我們在天津登記結婚。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從1970年2月28 日在大喚起公社23號大隊的第一次見面,到1979年2月28日在天津和她登記結婚。整整九年。竟然都是2月28日。

緣分!難道真的是有緣分?

我想起了公社伙房老王說的:“唉,苦了姑娘了。有緣沒份吶。”

我想起了老門說的:“唉,你們倆呀,緣分沒到啊。”

天意!難道真的是有天意?

我想起了方阿姨說的:“唉,天不作美啊!”

我想起了方部長說的:“天不作美啊!奈何,奈何!”

我想起了晴兒說的:“天不作美!我恨死這個天了!”

親愛的方部長,

親愛的方阿姨,

親愛的晴兒,

或許真的是造化弄人,或許真的是命運天定,或許真的是緣分天成,我辜負了您,辜負了您一家人的深情厚愛,辜負了晴兒白雪般潔白、晴空般無暇的純潔、真摯的感情。

當時我已經調到公社螢石礦作副礦長兼會計,在礦區簡陋的屋舍中,聽著深山裡的風聲,聽著礦井裡隆隆的放炮聲,或者是在礦區的星空下,遙望著礦井井架上微微閃爍、在風中搖晃的馬燈,我不止一次的在想:命運。

是的,性格,決定命運。

誠然,生活中有太多的偶然性,但起決定性作用的,是自己。自己的出身,家教,家族遺傳,自己全部的生活經驗、社會經驗、審美經驗,情感經驗,自己全部的學識修養,自己全部的情感生成和積澱,————。這一切,形成、造就了自己的性格。

正是性格,決定了人生、情感的判斷和選擇。

在剛剛認識小楊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她身上有晴兒的影子。有時恍惚間,竟會覺得是晴兒走到自己眼前。

後來,我知道了,她和晴兒有著共同的熱情,真誠,單純,善良。那是最能觸動我心絃的美麗和美好。

不同的是:

晴兒的感情,像迎著太陽灼熱綻放的向日葵,火爆、熱烈;而她的感情,卻像遍野的金銀花一樣靜靜的開放,脈脈,溫柔。

晴兒的愛,像火山一樣的噴瀉奔湧,紅紅的,滾滾的,燙燙的,能使人燃燒;而她的愛,卻似涓涓的溪流,淡淡的,輕輕地,柔柔的,能沁人心田。

晴兒,是一隻美麗的梅花鹿,俊俏,姣好,活潑,還有些任性和調皮;而她,是一隻潔白的小綿羊,乖小,美麗,安靜,還有些溫順和嬌柔。

還有一個很深刻的感覺,晴兒1951年出生,而她1955年出生,但兩人相比,倒覺得她更顯得成熟,理性,晴兒反而還像是個孩子。

她的身上,最閃光的品德是,她的樸實,她的善良,她的勤勞,她的賢淑。

五十年了。

她成為了我終生的伴侶。

她陪伴我走過了無數的人生坎坷。

她微笑著對我說:跟了你,我很滿足。

她微笑著對兒子說:因為你,我很驕傲。

她微笑著對孫兒說:有了你,我很幸福。

她會經常說起:其實,最合適你的,是晴兒。

她會經常說起:其實,我更願意這輩子你能跟晴兒。

————。

晴兒,小楊——-。

小楊,晴兒————。

1970年的早春,那刻骨銘心、永生不能忘懷的日子————。

「知青歲月」塞北早春,千里從戎,走失了我們的愛情

作者:盧治安,1947年生人。天津90中學1966屆高中畢業。1968年底到河北省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插隊落戶。1977年考入南開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後在天津教育學院(後併入天津師範大學)文學院任教。現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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