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為了一口飯吃，我被父母賣入皇宮，且看我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引子：這裡是被朱牆綠瓦包圍的宮裡，我們沒有人能逃得了這裡。

01

我初見端妃時還只是個小丫頭片子。

不過是總角的年紀，跟著雙親逃難來了京城。沿途見慣了不少旱災時易子而食的事情，本來像我這樣的累贅也是要被當作兩腳羊賣掉的，但大弟沒了我便會哭鬧，還會引來更多人同我的爹孃談論這些事。

這件事在夜間的樹林裡被反覆提起，孃親又以捨不得大弟為終。我勉強擺脫了被吃掉被賣掉的風險，捱著餓來到了京城外落腳，最後在這裡以一吊錢的價格被賣給了牙婆。

我記得這些，是因為那些和我一起進來的姊妹也是這樣的價格，一吊錢，一個聽話的小丫頭片子，多划算的交易啊，大弟和爹孃應該能吃上飯了，哥哥也能娶個好媳婦吧，如果他還能跟著我們一起到京城的話。

牙婆原本是要將我們買到城裡那條窯子巷的，但巷子裡的媽媽跟著挑來挑去，嫌我們晦氣，乾枯焦黃的，連挑去做粗使丫鬟保不齊都會被龜公揀去當柴火燒了。她們說話高談論闊的，略識幾個字的我自然是聽懂了一些。

有個巷子裡的媽媽為牙婆指了條明路，不如將我們賣給城裡的貴族或世家做家奴，說不定還能賺點。永春樓洛娘身邊的丫環叫巧翠，因為會伺候崔家三少爺還懂眼色，崔家三少爺爽快的為巧翠贖了身做通房丫頭，而洛娘還抱著阮琴在永春樓裡賣唱。

牙婆想，這的確是個好辦法，於是她餵我們吃了帶油星子的米粥。

粘粘乎乎的米粥，還能瞧見綿密的米粒，帶著許久沒吃過的油星，它從我的舌頭開始跳舞，滑進我的肚裡，至此，我們這些被揀剩的姊妹伙食要比以前好了一點，至少看起來不像是城外的難民，只是打扮乾枯住在城南的窮人而已。

我在很多年後咂嘴的時候都能想起來那碗米粥，那碗米粥似乎是改變了我的命，我被挑挑揀揀，最後被牙婆賣到了宮裡。張公公領著我們進了那張紅門，紅牆綠瓦，關著很多人的一生。我匆匆抬頭望了一眼天，聽見那扇紅門緩緩關上，像是斷了我這輩子的其餘的念想，出宮，離開，彷彿是妄念。

端妃那個時候還不是端妃，不過是呆在宮裡的還算受寵的王美人。皇上喜歡這個江南女子，在行宮時便封了才人。

那天我記得她坐著皇上賞賜的步輦從我面前走過，搖搖晃晃的步輦上，她穿著一條似紅非紅的儒裙，外面套了件輕薄的衫，挽著高高的髮髻，插了幾根簪，挑著眼見汪公公將我們分去其他宮裡做事，我低頭，唯唯諾諾應了汪公公一聲

“

諾

”

，將已經離開的王美人拉了回來。她像是遇到了故人一樣親切，硬是從汪公公那裡將我討了過來。

汪公公知道王美人眼下還算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塵拂將我一推，從此我便跟在王美人身後做了她的宮女。

王美人心善，回宮後便招來我，問我叫什麼名，家住何方，可否識字，家中雙親是否健在，如果不在的話，便讓我去內應府去找毓芬嬤嬤，學門手藝，早些出宮也能有門手藝謀生。

“

奴婢，奴婢叫十芳，一二三十的十，芳是

……

芳草的芳，阿孃希望我能好養活，才取了這個賤名，不知道是不是汙了小主的耳朵

……

奴婢，奴婢願

——”

我不敢抬頭，跪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她捂著嘴同文佩笑我，自顧自地說了好一大段話讓我記著。

“

拾芳，拾人牙慧，萬世流芳，說不定你阿孃是個有才情的人呢，拾芳，你是不是江寧人？我聽你口音像是江寧人士，從入宮起我便好久沒聽到江寧的音調了，初見你時就感到親切，便從汪公公那裡把你討來了，這是文佩，迎春宮築雲閣的掌事，任何事都要聽文佩說的，知道嗎？

”

她說完這一大段話，文佩便端來茶碗給王美人，她暢快地喝了一大口茶水才交給文佩，笑意盈盈地盯著我看，才將話題繞了回來：

“

對了，拾芳你還沒說你是那裡人呢，家中父母可還好？識字否？

”

“

是。

”

我回王美人，

“

前些日子江寧突發大旱，我同爹孃一路走到了京城，爹孃把我賣給了牙婆，是牙婆把我們帶進宮裡的，奴婢在江寧時曾也認識兩個字，卻也只讀過半本《千字文》，若小主不嫌棄的話，奴婢願侍奉小主殿

……

閣，殿前

……”

“

是個機靈孩子。

”

文佩姐姐說話，她穿的素淨，描了描眉，看起來像是很好很好的人。

“

小主想把拾芳放在哪裡做事呢？

”

“

嗯

……

早上起來先澆花吧，下午我教她識字，半本《千字文》，哪裡夠得上跟前伺候呢？萬一哪天惹了陛下不愉快，我還要去哪裡找個江寧囡囡呢？

”

我便這樣留在了築雲閣裡伺候王美人，每日只需做些澆花燒水的事情，早上起來先給自己裹了頭髮，澆完花後守在門裡等王美人和文佩姐姐請完安回來，中午再跟著文佩姐姐去迎春宮領了飯食回來伺候王美人用膳。等到過了晌午，王美人便會教我識字，從我學過的

“

天地玄黃

”

開始，到我一直悟不透的

“

守真志滿，逐物意移。

”

。

我始終不懂，什麼是

“

守真志滿，逐物意移

”

。《千字文》學到這裡我便再也不能往下精進，我不解，後半句與《三字經》句句對稱，但我始終不懂王美人說到這裡便會嘆氣，一口氣嘆完，眼淚便沾溼了衣裳，

“

堅持雅操

”

這四個字梗在了喉嚨裡，像根魚刺一樣卡住了王美人的唇。她想同我解釋，最後還是用筆舔了舔墨汁，教我寫下後面幾個字。

那好像是一段傷心事。不過很快就好了。

02

我想讓這樣的日子再多停留一會，甚至想過，如果王美人是個不受寵的妃子該多好？我可以永遠躲在築雲閣裡和王美人文佩一起，識字，澆花，燒水。我願意就這樣幹一輩子粗使丫頭的活，在王美人這裡做一輩子的小宮女，陪著她就好。

但她始終是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的紅人，在教完《千字文》後開始學《弟子規》的某一個午後，皇上穿著水色的便服踏進了築雲閣。

“

愛妃，為何在唸《弟子規》呢？

”

來者帶著高高的官帽，烏黑的帽子上用金線繡著祥雲和龍紋，我聽到這句話轉身去看後面來了誰，看到是個男人還有些好奇，文佩則眼疾手快，按著我的頭誠惶誠恐地跪在了地上，給他磕了一個重重的響頭。

“

奴婢該死！

”

文佩先喊出來的，我被嚇得瑟瑟發抖，也跟著喊

“

奴婢該死

”

。我一下子就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了，我不敢抬頭看發生了什麼，生怕他會生氣殺了我，或者我的爹孃，我的大弟。

王美人的聲音不卑不亢，說話還帶著笑意，溫溫柔柔的，她說

：“

陛下來了，怎麼不讓大伴通知臣妾一聲？臣妾剛醒沒多久，閒著無聊，便教新來的拾芳認字呢。

”

“

朕也聽說了這件事，今日批完奏摺，恰好從迎春宮路過，便想來看看愛妃教些什麼，教到哪裡了？

”

“

不過是千字文罷了，今天正要學呢，皇上也要一起聽嘛？

”

王美人走到皇上身邊，將人扶到貴妃榻上，

“

小丫頭片子剛來宮裡，不是兩個字也不懂規矩，臣妾想著，教兩個字認得，以後出了宮或是留在宮裡當差，總歸也是好的。

”

“

愛妃真是有心了，能想的這麼遠，也算是宅心仁厚，拾芳，抬起頭來給朕看看。

”

文佩扯了扯我的袖子，示意我抬頭看著他。

我抬起頭，像是伏在哪個嬪妃懷裡可愛遭人憐惜的狸奴一樣。我以為的當朝天子像是話本里的那樣，翩翩少年郎，風華正盛，會同哪位妃子展開某段情緣。但他早就過了那樣的年紀，三十來歲的年紀，早就是好幾個孩子的父親了。

他的眼神帶著些許疲憊和惆悵，在看到我之後又變了。我看不懂，有點像牙婆見到我的那種眼神，但又不完全是。不過片刻之後，他又收回那種眼神，我低下頭，跪在地上盯著他的靴子看。

“……

好了，拾芳，快去燒水吧。

”

我跪在地上在想著王美人讓我背的《千字文》，突然聽到了這麼一聲，我急忙站起身來，朝二人行了個禮便告退，去偏房裡燒水去了。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蹲在泥爐邊燒水，搖著那把大蒲扇，把爐子裡的火越燒越旺。進貢到宮裡的那些柴火都是上好的，我在這裡扇了好多好多天也燒不出什麼煙來，不知道有什麼煙鑽進了我的心裡還是鼻子眼睛裡，眼淚在青磚上匯成了一小灘湖泊，我擦擦眼淚，水燒開後提著銅壺去找文佩。

剛出門我就看見文佩站在正殿外面和魏總管說悄悄話，說完又是遞了些碎銀過去，我那時年歲尚小，還不懂其中的含義，等到春去秋來兩載之後，我便知道了。

那天我還記得，我提著壺站在門口站了一刻鐘，文佩才轉身叫我將水倒進另一隻小巧的壺裡送進殿內。我再次進去，見著我今天早上撩起來的帳子垂了下來，那雙靴子和王美人穿著的繡鞋則東倒西歪的趴在了地上，我聽見他們嬉笑，將那隻壺放在了桌上，又倒了兩杯茶，趴在帳下收拾好鞋子，我才走出來。

文佩沒說什麼，只是讓我守在殿外，坐著也行。她似乎是有要事在身，說完便跟著魏總管去了別處。我坐著殿前也是無聊，便一遍遍的開始默背《千字文》，從

“

天地玄黃

”

背到

“

逐物意移

”

。我看著太陽西移，將築雲閣所有的物件都染上金黃。

魏總管和文佩姍姍來遲，我站起身來做了個揖，看著他們帶著一群一群的宮女和太監把食盒端進去，站在殿外這片空地上，等著裡面的人用膳。

我看不見他們有多甜蜜，我盯著食盒發呆，平日裡給王美人的是普通的檜木上了層漆，畫了好多在廟會里才能看得到的吉祥畫。皇上傳過來的盒子通體漆黑，上面的吉祥畫都是流光溢彩的吉祥畫，我等到皇上走了之後才去問王美人，那流光溢彩的東西是什麼。

她盤在頭上的青絲被文佩放了下來，垂在胸前，她今早點的唇脂好像早就被吃掉了，蒼白的臉沒有唇脂點綴，看起來像是剛被秀才畫在畫上還未乾透裱裝起來的美人，時刻就要被風吹跑的那樣。

她看著銅鏡裡的我和她，笑著回答我，

“

那是螺鈿漆器，皇上命人在南海採集捕撈那些海貝，將他們的殼撬下來，磨成薄片，再叫匠人們貼在漆器上，做成一個又一個的食盒。

”

王美人回過頭來，看著我，說：

“

再過一些時日，便是霜降了。

”

“

拾芳，你要出宮嘛？

”

我立馬跪在王美人腳邊，她是要趕我出宮嘛？文佩趕忙將梳子放在桌上，然後去扶我這個不分輕重搞不清狀況的小宮女：

“

小主的意思是，霜降那天，有很多宮女都要出宮，你要不要出去，見見你的雙親？

”

我對父母的記憶有些模糊了。我以為他們會在城外和大弟一起等我回來，但我走到城門時那些官兵告訴我，此前一直聚集在城外的難民早就散了，估計是回家了。我抱著這句話又走回了街上，長安街，朱雀街，玄武街，城南街，哪裡都沒有我的家。

我的家在江寧，可是我已經回不去了。我走到了街上，給王美人買了一隻糖葫蘆，薄薄的糖紙裹著六個掛著糖的山楂，剛走到宮門前，管事的守衛看到那隻糖葫蘆，便說帶進宮裡不合適，叫我丟了罷。

“

這東西帶不進去的

……

我們也是奉旨行事，姑娘還是早點做打算吧。

”

我沿著這裡向外走了幾十步，轉個彎走到了巷子裡，把那串糖葫蘆埋在地裡，文佩說了，宮女一個月還能出來一次，下個月我就能吃到了。

我再一次走進這張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