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遊手好閒的晴雯，為何會拼了半條命，修補事不關己的雀金裘？

或問：怡紅院裡哪個丫鬟最會偷懶？答曰：晴雯也。

何以說晴雯工作態度差勁，素喜偷懶？且看第五十一回，襲人母親將逝，不得不回家探親，怡紅院的內務暫時交給了晴雯、麝月。

當晚將睡時分，麝月兢兢業業，又是收拾衛生，又是替寶玉鋪床，晴雯則一個人坐在熏籠之上取暖，麝月看不過，兩人有過一番言語交鋒：

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與寶玉鋪床。——第五十一回

從麝月一句“你今兒別裝小姐了”，由小見大，可知晴雯素日也是小姐的姿態，能推卸的活兒，絕不多幹，也正因晴雯工作態度上的懈怠，導致怡紅院許多小丫鬟都不服晴雯。

第二十六回，“魘魔法風波”剛剛結束，賈寶玉身體大愈，賈母賞賜伺候的丫鬟們，小丫鬟佳蕙見賞賜名單中有晴雯的名字，不禁義憤填膺，向小紅埋怨道：

我心裡就不服，襲人哪怕他得十個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你說可氣不可氣？（第26回）

襲人素日小心服侍，佳蕙心服口服，晴雯卻幹最少的活兒，操最少的心，拿著上等的賞賜，底下人如何能服氣？

可就是這個一個遊手好閒，疏懶成性的晴雯，於勞動方面卻也有過閃光時刻，那便是第五十二回的“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晴雯補裘的事蹟，令許多書中人難以置信，比如襲人，她探親回家後，聽說了晴雯頂著重病補雀金裘的事蹟，她一時難以相信一向懶惰的晴雯，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勤勞，這種疑惑一直延伸到第六十二回：

襲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麼，把你懶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麼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麼原故？”——第六十二回

晴雯補雀金裘，確實不符合她以往的工作作風。

首先，雀金裘的破洞與丫鬟們無關，從原著文字來看，賈寶玉穿著雀金裘去參加金陵王家的壽宴，不小心被手爐上的火星燙出了個小洞。

賈寶玉外出，自有小廝們跟隨照顧，這已經不是二門內丫鬟們的工作範圍了，雀金裘破洞的事，即便鬧到賈母跟前，也跟丫鬟們無關，最多責備賈寶玉不注意，小廝們不上心而已，跟晴雯毫無關係。

可面對這種事不關己的情況，一向偷懶的晴雯，居然頂著重病，硬是熬了整整一夜，耗費了半條命的神思，才勉強補好了雀金裘。

若說晴雯是為了寶玉，似乎太過泛泛而談，正如襲人所說，素日賈寶玉也有許多針線活計，可晴雯能推則推，能懶則懶，何以雀金裘成了例外？

筆者個人以為，晴雯修補雀金裘是曹雪芹人物塑造的典範案例，換句話說：晴雯勇補雀金裘，藏著她的性格密碼！

原著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開篇，有一段蒙回前總批：

寫黛玉弱症的是弱症，寫晴雯時症的是時症，寫湘雲性快的是快性，寫晴雯性傲的是傲性。彼何人斯？而有肖物手段。

這段批語用了一個字形容晴雯——那就是傲。

何以怡紅院素日的針線活，晴雯躲而避之，除了表面的偷懶兒使然，其中還存在一層隱晦的心理內因，那就是人人都能做的工作，我晴雯不想做。

怡紅院的尋常針線，襲人做過、黛玉做過、湘雲做過，鶯兒也做過，這些衣物、肚兜、荷包、扇套等物，任誰都可以做，只要是出自女孩之手，賈寶玉都不會拒絕，晴雯的傲氣在於，她不想將自己也浸入這種普遍性裡，她要保持自己的特殊性，這一點對晴雯很重要。

雀金裘之所以成為晴雯的例外之作，是因為當時怡紅院因雀金裘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而除了她，再沒有其他人能幹得了這活兒，她的價值能得到最大體現，這是促使晴雯親自出手的心理內因。

晴雯追求“特殊性”的心理，體現在她行為的方方面面。

比如榮國府的大部分丫鬟，無不以姿色為優勢，意欲獲得主子青睞，完成從普通丫鬟到通房丫鬟，再從通房丫鬟到正式姨娘的事業發展程序——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晴雯卻是唯一的例外。

她稱襲人、麝月和賈寶玉的親近是“瞞神弄鬼”，王夫人賞賜襲人衣裳，將剩下的給了秋紋，秋紋滿心得意，晴雯卻發出“是我就不要，都是這屋裡的人，誰又比誰高貴些”的諷刺。

也正因此，晴雯的性格屬性和賈寶玉相似，她的傲氣決定了她不會跟傳統價值觀同流合汙，在以色侍人的大背景下，奴才伺候主子實屬正常，大家也都是這麼做的，可晴雯偏偏唱反調，這就註定能欣賞晴雯的讀者一定是少數。

晴雯的性格底色，讓她和社會格格不入，因為她始終追求特殊性，不願融入普遍性中，舉一個例子，如果晴雯、襲人生活在現代，襲人一定是適應社會價值趨勢的那一類女子：溫柔、賢惠、獨立，可以被當作當代優秀女性的典範，成為模板化人物；

而晴雯一定會反過來，為了追求自身特殊性，一定會跟正統價值觀對著幹，從而招來大部分人的詆譭和詬病，以及少數像賈寶玉這樣的人的欣賞。

有一個現象可以佐證這一點，那就是晴雯被攆走之後，大觀園裡的大部分婆子、丫鬟都在心中彈冠相慶，如果僅僅是個別人對晴雯有意見，尚可理解，但如此大量的人均對晴雯有成見，這就說明晴雯的問題不是簡單的不懂人情世故，而是骨子裡的價值觀與大部分普通人相斥。

許多自稱喜歡晴雯的讀者，只是因為在《紅樓夢》的背景下，存在封建時代與現代價值觀的差別，晴雯與封建價值觀對著幹，恰好符合了現代人的價值追求，可他們卻忽略了，如果晴雯生活在現代，情況就會反過來，說到底：大部分人喜歡的是晴雯身上的價值觀，而不是有血有肉的真晴雯。

榮國府的人情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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