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寂靜裡

我曾生活在四川盆地北部地區，一個叫做恩陽河的古鎮，那個古鎮，深藏於秦嶺山脈以南，大巴山支脈的茫茫群山之中。古鎮依河而建的，一層一層木質吊腳樓次第上沿，經過元明清數百年煙火人間的燻烤，木質的柱子俱已油黑得發亮。

古鎮的孩子，誰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是件很體面的事情。這不僅春節大年可以幫助左鄰右舍書寫對聯或是其他什麼，還因為家裡有了個寫毛筆字很好的孩子，這個家庭就有了讓鄰居羨慕的讀書人基因。

到了該讀書的年齡，家裡人帶我去拜訪書法老師。老師是個20多歲的年輕人，貌似剛剛從什麼學校畢業，分到我們小鎮的某事務所做辦事員。我應該叫他大哥哥更加合適一些，因為它沒有平時所見老師那樣令人畏懼的森嚴樣。他對我說：小弟弟哦，其實把字練規整並不難，難在把字練出神韻。這個需要讀很多的書，擁有很多的文化才可以的。

我後來很喜歡讀書可能就跟這次遇見有關。小學二年級暑期，我已將中國四大名著全部讀完。我閱讀的方式很獨特。《西遊記》《三國演義》完全讀小人書或繪本。至於《水滸》，我很長時間將它讀成《水許》。因為那時我處於叛逆前奏，沉默寡言，且不與人交流，所以無人知道我的這一過錯。

過早的閱讀損傷人，我對此體會深刻。比如好多字不認識，只能靠蒙，這形成了以後的思維定勢，上學後，記不住老師教的字，反而將自己蒙的記得清清楚楚。考試當然不好，老師會打手板。我們老師打手板，是在教室裡，叫到講臺前，當著班上同學的面，用一根小竹棍，視表現打五下十下的不等。

這是件難為情的事。班上四五十個孩子，還有扎麻花辮，穿花裙子的漂亮女生。我當然會低著頭，一幅虔心認錯，下次改好的真誠樣。小手掌嘛，儘量少伸出去點點，老師小竹棍下來，往後一縮，有時什麼也打不上，落空了。當然會落空，在我喜歡反覆閱讀的《西遊記》裡，玉帝派出的神將捉拿孫悟空，一刀下來，悟空躲閃，憑空一躍就去了十萬八千里。十萬八千里，好遠哦。要是可以那樣，我也會“嗖”的一聲，轉瞬之間從他們眼前消失，留下一群嘡目結舌的傢伙。我鄰座的二毛，保不定還會流下一堆口水，那傢伙，激動了就會流口水，我看見過好幾回。 我不禁微笑起來！“哦，挨手板了還笑，手伸出來，加三個”。老師憤怒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馬上鼓起眼睛，臉上現痛苦狀……

我當然會飛起來，像孫悟空那樣，對這點我深信不疑。我們街頭大院有個張奶奶，年紀很大了。她講過，這世間，是真有神仙的。神仙們住在遙遠的山裡，上天入地，呼風喚雨，不與俗人交往。神仙們 偶爾會收聰慧的孩子作弟子。不過，那孩子要走很遠的路去山裡，會經過無數的白天與黑夜，路上還有妖魔鬼怪，它們會在夜間出沒，吃掉行路的孩子。 我當然是聰慧的孩子，我那時認為，只要我有一身好武藝，鬥得過那些妖魔鬼怪，就不怕被他們吃掉，而且，還可以見到神仙，學會上天入地的本領，老師再打手板時，呼一聲“我去也”，就“嗖”的一聲上了雲端。

成年後我不再相信神話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報社作助理記者，每日穿條牛仔褲，背個相機滿世界亂竄，覺得自己有天會像著名戰地記者、法國作家法拉奇那樣，或在槍林彈雨的中東和死神面對面，或在蛇莽出沒的亞馬遜叢林與恐懼為伍，當然也會在敏感論壇的採訪中，問得各國政要們面紅耳赤。

怎麼解釋那段歲月，青澀後期吧。青澀後期的感覺就是覺得自己成熟了，強大了。說得形象點，就是成熟得一踏糊塗，強大得？按王小波先生在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中》講的那樣，可以操天了！

我開始讀一些成熟的作品。比如杜拉斯的《情人》，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重要的是，我暗戀上了一個我認為美得不得了的女生，那是一個負責版面校對的年輕女孩。我約她喝茶或是吃飯，她有時答應，有時不答應。我過去搭訕，她和我說會兒話，她還會把臉側在一邊，不理我。這讓我很痛苦，就像充滿青春期味道的野性閱讀，莫名其妙的哲理，暖味的性，暴力、酒精和各種抑鬱中的封閉，以及亞馬遜遙遠的玄幻。

我大段大段背誦好多我認為經典的句子。有一天，我讀到王小波的詩，叫《三十而立》。原句 貌似這樣 ：走在寂靜裡、走在天上、而陰莖倒掛下來。我叫我暗戀的那個女孩過來，她過來我就問她這首詩什麼意思 ？她仔細看了句子，然後臉紅了，紅到耳朵尖，我瞅的清清楚楚。她盯著我，是盯著我眼睛，盯了好一會兒，然後輕聲罵了句：小流氓 ，就轉身而去。我怔怔坐在椅子上，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三月的小雨落地無聲。我在想，我是追過去呢，還是不追，我如果追過去，我該對她說些什麼？

（滄問 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