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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丨王軍:朱啟鈐“溝通儒匠”論探義——謹以此文紀念朱啟鈐先生誕辰150週年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人文2022-11-29
簡介作者進一步討論了北宋李誡在《營造法式》中對經學、匠學的融會貫通,並總結了朱啟鈐試圖融合經學、匠學以研究營造學乃至整個文化史的高屋建瓴的學術境界,重申其“溝通儒匠”思想對於中國建築史暨營造學、以至中國文化史研究的重大意義

拱璧怎樣解釋

原創 王軍 建築史學刊

《朱啟鈐“溝通儒匠”論探義——謹以此文紀念朱啟鈐先生誕辰150週年》一文對朱啟鈐提出的“溝通儒匠”之深刻思想內涵進行探析,將其概括為致力於打通經學與匠學、“一洗道器分塗”,並指出梁思成在《中國建築史》(1943 年完稿於李莊)中提出的“結構技術+ 環境思想”之研究體系正是“溝通儒匠”思想的發展;文章同時提出對經學、匠學的認識,並反思了近代以來經學傳統被中斷的歷史;作者進一步討論了北宋李誡在《營造法式》中對經學、匠學的融會貫通,並總結了朱啟鈐試圖融合經學、匠學以研究營造學乃至整個文化史的高屋建瓴的學術境界,重申其“溝通儒匠”思想對於中國建築史暨營造學、以至中國文化史研究的重大意義。

朱啟鈐“溝通儒匠”論探義——謹以此文紀念朱啟鈐先生誕辰150週年

To Commemorate the 150th Anniversary of the Birth of Zhu Qiqian

王軍

WANG Jun

1 “溝通儒匠”之提出

1930年,中國營造學社(下稱“中國營造學社”“營造學社”或“學社”)在北平正式成立,學社創始人朱啟鈐發表《中國營造學社緣起》一文,開宗明義地指出:“中國之營造學,在歷史上,在美術上,皆有歷劫不磨之價值”,“非依科學之眼光,作為系統之研究,不能與世界學術名家,公開討論。”

在朱啟鈐看來,對中國營造學之系統研究,須“一洗道器之分塗、重士輕工之固習”,“宜將李書讀法用法,先事研窮,務使學者,融會貫通,再博採圖籍,編成工科實用之書”。

所謂“李書”,即北宋將作監李誡於1100年編定之《營造法式》,這是一部中國古代罕見的貫通經學與匠學的建築鉅著(圖1)。朱啟鈐1918年在南京發現此書,即將之石印出版,後又參校諸本,於1925年刊行陶湘仿宋刻本(下稱陶本),廣為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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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美術圖書館藏陶本《營造法式》

成立營造學社之前,朱啟鈐“研究中國營造學已二十餘年”,其研究方法,在他1930年發表的《中國營造學社緣起》和《社事紀要》中有明確表達,即“溝通儒匠,浚發智巧”,所列研究計劃包括:一、講求李書讀法、用法,加以演繹;二、纂輯營造辭彙;三、輯錄古今中外營造圖譜;四、編譯古今東西營造論著,及其軼聞;五、訪問大木匠師、各作名工,及工部老吏,樣房、算房專家。

此後,梁思成、劉敦楨加入學社,以被日寇虎視眈眈的華北地區為重點,展開大規模古建築測繪調查,取得了隋代石構趙縣安濟橋、唐代木構五臺山佛光寺東大殿等一系列重要發現。在此基礎之上,釋讀了《營造法式》大木作模數制度,將其溯源至唐遼建築實物,指出此種制度與西方古典建築之型範(即Order,今譯為柱式,梁思成譯為型範)原理一致(圖2)。此乃東西方建築史之重大發現,併為朱啟鈐1925年在陶本《營造法式》序中的宏論——“五洲萬國營造之方式,乃由隔閡而溝通,由溝通而混一,氣運所趨,不可遏也”,寫下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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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梁思成在《影象中國建築史》英文版中所繪《中國建築之(型範)“Order”

彼時,營造學社對古代建築的研究,以結構技術為先導,蓋因“先秦西漢傳記所載建築,率重其名稱方位、佈署規制,鮮涉殿堂之結構”。《營造法式》則廣記結構技術,在中國古代匠學著作中獨樹一幟,如不率先結合建築實測對此加以釋讀,則研求李書之讀法、用法,無從置喙。

儘管把研究重點先放在了結構技術方面,但學社諸君,對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古代經學之景仰,未有稍懈。1943年,梁思成寫竣《中國建築史》,在緒論中將朱啟鈐之“溝通儒匠”發展為“結構技術+ 環境思想”,指出“建築顯著特徵之所以形成,有兩因素:有屬於實物結構技術上之取法及發展者,有緣於環境思想之趨向者。對此種種特徵,治建築史者必先事把握,加以理解,始不至淆亂一系建築自身之準繩,不惑於他時他族建築與我之異同。治中國建築史者對此著意,對中國建築物始能有正確之觀點,不作偏激之譭譽”。

基於這樣的思考,梁思成對他所完成的《中國建築史》並不滿意。在他看來,這本書只是“明此結構系統之源流而已”,而“建築之見於史籍者,多見於五行志及禮儀志中。記宮苑寺觀亦皆詳其平面佈署制度,而略其立面形狀及結構。均足以證明政治、宗法、風俗、禮儀、佛道、風水等中國思想精神之寄託於建築平面之分佈上者,固尤深於其他單位構成之因素也”。這些定義了建築平面規劃的環境思想因素,皆關涉中國古代經學的核心要義。

梁思成決意對此加以探索,可在20世紀50—60年代,複雜的人生境遇相繼襲來,研究工作已無法展開。時至今日,在中國建築史暨營造學研究領域,如何“一洗道器之分塗”,“溝通儒匠,浚發智巧”,仍是一道待解難題。

2 對經學與匠學的認識

中國古代經學,狹義而言,指儒家之經典著作,至宋代,定為十三經,包括《詩經》《周易》《尚書》《孝經》《儀禮》《周禮》《禮記》《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春秋榖梁傳》《爾雅》《論語》《孟子》。廣義而言,則包含諸子百家經典著作,如道家之《道德經》、墨家之《墨經》、醫家之《黃帝內經》、歷算家之《周髀算經》《九章算經》、地理家之《山海經》《水經》、五行家之《葬經》等。這些經典著作,乃中國古代學術不可動搖之根系與主幹。

中國古代匠學,乃工匠之學。唐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論畫山水樹石》記雲:“國初,二閻擅美匠學。”許逸民《箋》:“‘二閻’謂閻立德、立本兄弟。‘匠學’,閻氏兄弟皆嘗任將作大匠,職掌宮室、宗廟、路寢、陵囿之土木營建,其繪畫蓋工匠之事,故稱匠學。”

匠學本為經學之一部,十三經《周禮》(亦稱《周官》)之《考工記》即記匠人諸作法式。自茲以降,匠學與經學逐漸分離。對此,朱啟鈐有這樣的分析:

竊我國營造之學,肇源遠在三代,周官匠人營國經野,儕於六職,有世守之工,秦漢以還,迄於趙宋,將作匠監,代設專官,垂千餘年,而明清工部算樣二房述守相承,亦能世修其職,不墜家聲,由是可知文質相因,道器同塗,民族文化所關,初不因貴儒賤匠,遂斬其緒。惟自來興作大役,長吏綜核簿書,僅總其成,實際事權,操諸工隸,於是士夫營造知識,日就湮塞,斯學衰微之因,蓋非一朝一夕於此矣。

今據考古學資料,中國古代營造之學,已可溯源至新石器時代。一萬年前,中國所在地區獨立產生了種植農業,與農業生產力密切相關的知識與思想體系,不斷累積、演進,蔚為大觀,深刻定義了營造制度。

新石器時代生產力之發展,有兩大現象不容小覷,一是產生了大規模農業剩餘,以距今七千年的河姆渡遺址為代表,考古工作者在其地下發現約120 噸稻穀剩餘(圖3)。二是建造了大規模水利設施,以距今五千年的良渚遺址為代表,其受益面積100平方公里的水利設施,築有高壩、低壩、長堤,是人類迄今發現的最早最完備的水利系統(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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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河姆渡遺址第一期文化層出土的稻穀堆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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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良渚古城外圍水利系統

這兩大現象表明,早在文字誕生之前,先人對時間與空間的測定和管理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而對時間的測定須以對空間的測定為基礎,由此衍生的時間與空間密合之人文觀念,奠定了中國古代知識與思想的基礎。文字產生之後,這些知識與思想紛紛被記錄於文籍之中。如成書於西漢初年的《周髀算經》所繪之圓方圖、方圓圖(圖5),廣見於距今五六千年的新石器時代器物之中(圖6~圖8);又如《淮南子·天文訓》所記之二繩、四鉤、四維圖式(圖9),距今六千年的西安半坡陶盆的口沿上即可得見(圖10)。這些圖案所見證的中華先人對時間與空間的規劃能力,與彼時生產力之發展水平相埒。今人若以為這些文籍所載之知識與思想,只是其成書時代的發明創造,則去事實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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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宋嘉定六年(1213)本《周髀算經》刊印之“圓方圖”“方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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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江蘇邳縣新石器時代大墩子遺址出土的彩陶缽繪有“圓方方圓”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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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蘭州市博物館藏馬家窯文化馬家窯型別(約公元前3000—前2700年)之三聯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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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良渚博物院藏良渚文化玉琮以方圓相切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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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 《淮南子·天文訓》所記二繩、四鉤、四維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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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 西安半坡遺址(距今六千多年)出土陶盆口沿上繪有二繩、四鉤、四維圖案

農業生產關乎社稷安危、萬民生養,與之相關的知識與思想一經產生,就有加以記錄的必要。在未有文字之時,以物件記事之五行,以色彩記事之五色,以兩手之數記事之洛書,應運而生。新石器時代之建築遺址,每以平面比例、開間之數、色彩等表達特定的文化意義(圖11)。此種原始記事方式,並不會因為文字的誕生而被遺棄,與文字相比,這是更加穩定的記錄體系,匠人代代傳習,塑造了極具美學價值與文化內涵的建築形態,學者對此已有深刻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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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甘肅秦安大地灣仰韶文化F901房屋基址平面分析

種植農業產生之後,一萬年間,中國所在地區,未發現成熟文字的時代超過大半,對後世影響至深的思想與制度多於此期發生。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分工日益複雜,原本混為一氣的知識與思想析為百家,以至於戰國時期的莊子感傷:“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百家往而不反,不能重歸混沌,但其根本思想同出一轍。如在創世觀方面,道家之“道生一”與儒家之“易有太極”同義,皆言無中生有,再生天地、萬物。對於此種文化現象,《易傳》有言:“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王弼《注》:“夫少則得,多則感。塗雖殊,其歸則同;慮雖百,其致不二。苟識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貫之,不慮而盡矣。”

及至經學與匠學析別,則是塗雖殊,其歸難矣,如前引朱啟鈐所言:“斯學衰微之因,蓋非一朝一夕於此矣。”

所以,朱啟鈐特別重視《營造法式》之研究,因為“曏者已雲營造學之精要,幾有不能求之書冊,而必須求之口耳相傳之技術者。然以歷來文學,與技術相離之遼遠,此兩界殆終不能相接觸。於是得其術者,不得其原,知其文字者,不知其形象。自李氏書出,吾人然後知尚有居乎兩端之中,為之溝通媒介者在。然後知吾人平日,所得於工師,視為若可解若不可解者,固猶有書冊可證。吾人幸獲有此憑藉,則宜舉今日口耳相傳,不可長恃者,一一勒之於書,使如留聲攝影之機,存其真狀,以待後人之研索。非然者,今日靈光僅存之工師,類已躑躅窮途,沉淪暮景,人既不存,業將終墜,豈尚有公於世之一日哉!”

出於這樣的省思,他於1925年創立營造學會,1930年創立中國營造學社,以《營造法式》的研究為中心,廣募賢良,實地調查中國古代建築遺存。中國建築史研究之輝煌篇章,由此翻開。

3 《營造法式》之融會貫通

李誡編修之《營造法式》,乃北宋末年官定之建築標準,其正文包括五個方面,一為總釋,即名詞解釋;二為制度,即具體做法;三為工限,即用工定額;四為料例,即用料定額;五為圖樣,即具體圖形。在正文之前,又有《看詳》一卷,對全書涉及的基本概念予以說明、闡釋。

朱啟鈐認為:“先生撰書旨趣體例, 見於看詳之末。”李誡在《看詳》末篇有言:

今編修到海行《營造法式》總釋並總例共二卷,制度一十三卷,功限一十卷,料例並工作等第共三卷,圖樣六卷,目錄一卷,總三十六卷,計三百五十七篇,共三千五百五十五條。內四十九篇、二百八十三條繫於經史等群書中檢尋考究到,或制度與經傳相合,或一物而數名各異,已於前項逐門看詳立文外,其三百八篇、三千二百七十二條系自來工作相傳,並是經久可以行用之法。與諸作諳會經歷造作工匠詳悉講究規矩,比較諸作利害,隨物之大小有增減之法。各於逐項制度、功限、料例內創行修立,並不曾參考舊文,即別無開具看詳,因依其逐作造作名件內或有須於畫圖可見規矩者,皆別立圖樣,以明制度。

遂知《營造法式》與經史群書相關的內容計49篇、283條,與工作相傳相關的內容計308篇、3272條,前者關乎經學,後者關乎匠學,前者以篇計,約佔全書之14%,以條計,約佔全書之8%,佔比雖小,卻具有提綱挈領之意義。

《營造法式》首列《看詳》,對方圜平直、取徑圍、定功、取正、定平、牆、舉折、諸作異名予以解釋。正文之《總釋》分上下兩卷,其中,上卷23篇,下卷含《總例》共26篇,合為李誡所云“內四十九篇”。其49之數,蓋出自《周易·繫辭上》所記“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此乃揲蓍求卦之法,諸爻由此演繹推求。“內四十九篇”比附於此,誠可謂一法可道,變法萬千,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看詳》與《總釋》奠定了《營造法式》之經學基礎,所引文獻不限於儒家經典,諸子百家悉入囊中,顯示了李誡廣博的經學修養與開闊的學術視野。

《看詳》首篇為《方圜平直》,其中引述《周禮》《墨子》《周髀算經》《韓非子》的相關記載,對匠人規矩制度予以闡釋、溯源,指出:

諸作制度皆以方圜平直為準,至如八稜之類及敧、斜、羨、陊,亦用規矩取法。今謹按《周官·考工記》等修立下條:

諸取圜者以規,方者以矩,直者抨繩取則,立者垂繩取正,橫者定水取平。

對此,《營造法式》卷一《總釋上》又據經文加以闡釋,其《定平》篇引《周禮·考工記》:“匠人建國,水地以縣。”其《取正》篇引《周禮·天官》:“惟王建國,辨方正位。”又引《周禮·考工記》:“置槷以縣,視以景,為規,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所引皆辨方正位之法,正位方可定時。對時間的測定,是天子承擔的最為重要的公共服務,即所謂“為治莫大於明時,明時莫先於觀象。《周禮》開篇即記“辨方正位”,已明此事關乎萬事根本。

學者指出,《周禮·考工記》所記辨方正位所立之表杆(即“槷”),及以表杆之基點為圓心所畫之圓(即“規”),乃漢字“中”所象之形(圖12)。《營造法式》卷二十九《壕寨制度圖樣》所繪之《景表版》,對此有形象表現(圖13)。同卷之《圜方方圜圖》又對規矩制度加以圖釋(圖14),該圖原出《周髀算經》,《看詳》將其解說引述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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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 甲骨文的“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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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 《營造法式》刊印之景表版、望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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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 《營造法式》刊印之“圜方方圜圖”

昔者周公問於商高曰:數安從出?商高曰:數之法出於圜方。圜出於方,方出於矩,矩出於九九八十一。萬物周事而圜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規矩設焉。或毀方而為圜,或破圜而為方。方中為圜者謂之圜方,圜中為方者謂之方圜也。

這是將《周髀算經》所記之兩條合為一條。其中,“昔者”至“九九八十一”一段,見載於《周髀算經》捲上之開篇部分,文字有所省略;“萬物周事”至“謂之方圜也”一段,見載於同卷之中後部分。

《看詳》和《總例》又對徑圍斜長的數理關係加以研求。其中,《看詳》記雲:

諸徑圍斜長依下項:

圜徑七,其圍二十有二。

方一百,其斜一百四十有一。

八稜徑六十,每面二十有五,其斜六十有五。

六稜徑八十有七,每面五十,其斜一百。

圜徑內取方,一百中得七十有一。

方內取圜,徑一得一。(八稜、六稜取圜准此。)

《總例》將此文重抄,陶本誤刻“圜徑七,其圍二十有一”,與《看詳》不合,其“二十有一”乃“二十有二”之誤。

在《看詳》《總例》所記諸數理關係中,“方一百,其斜一百四十有一”“圜徑內取方,一百中得七十有一”,是中國古代最為經典的“天地之和” 比例,源出新石器時代,事關測天之圓與測地之方的勾股關係,以及古人對萬物生養原因的一般性解釋(圖15)。學者對此已有深入研究(圖16,圖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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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5 牛河梁圜丘三環構圖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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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6 王貴祥繪寧波宋代保國寺大殿簷柱比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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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7 王南繪薊縣獨樂寺觀音閣閣像設計分析圖

在《圜方方圜》圖中,斜方(方之對角線稱斜,方之邊長稱方)之比值為(約等於1。414),匠人每以“方五斜七”(7/5=1。4)或“方七斜十”(10/7≈1。429)之天地數比例名之,十分方便記憶。而經學家必計其餘數以明制度。故李誡以為其疏略頗多,遂依《九章算經》及約斜長等密率加以修正,將數值推演至1。41(一百中得四十有一,即141/100=1。41)和1。408(一百中得七十有一,即100/71≈1。408)。

《看詳》引《墨子》,對方圜平直規矩之法的重要性加以強調,有謂:

子墨子言曰: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百工為方以矩,為圜以規,直以繩,衡以水,正以垂。無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為法。巧者能中之,不巧者雖不能中,依放以從事,猶愈於已。

遂知方圜平直規矩之法,是匠人必習的法則,依此行事,“猶愈於已”,只會使工作越做越好。其重要性,又見《看詳》引《周髀算經》:“萬物周事而圜方用焉,大匠造制而規矩設焉。”及《看詳》引《韓非子》:“韓子曰,無規矩之法、繩墨之端,雖班爾不能成方圓。”

朱啟鈐評價道:“書數為六藝之一,取準定平,非有此例,不足窮其理而神其用。”誠不易之論。

推求方圜平直,是辨方正位定時之基礎,農時由此確定,農業生產據此維繫,關乎古人生存之道。這樣的生產實踐,為匠學與經學奠定了共同的知識與思想基礎。

《營造法式》卷一、卷二為《總釋》,朱啟鈐記之為“凡建築上之通名,群書所恆用者,薈集而詮釋之,以求其正確。附總例,則以說明算術定例,及當時功限格令等”。即以名例為先導,總攝大綱,以小學(古代文字學)、經學而入匠學。

此乃古人治學之通法,張之洞記之雲:

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學、史學兼經濟者,其經濟成就遠大。

小學乃經學基礎,《營造法式》以“內四十九篇”穿鑿小學與經學,再探入工程制度,乃經典的治學程式。這足以說明,經學之研究,乃中國建築史暨營造學研究不可或缺的核心內容。

4 朱啟鈐的境界

朱啟鈐,字桂辛,晚號蠖園,貴州紫江(今開陽)人,1872年生於河南信陽。據他晚年的秘書劉宗漢回憶,他沒有功名,甚至沒有應過鄉試,但從幾位名師學過舉業,而且經書很熟,年愈九十,還能背誦《儀禮》。

1903年,朱啟鈐任京師大學堂譯學館監督。1906年,任京師內城巡警廳廳丞,旋調外城巡警廳廳丞,創辦京師警察市政,廣涉土木工程事業。中華民國創立後,又任內務部總長、交通部總長、兼代國務總理等職,力推北京殿壇之開放、公園之設立、古物陳列所之佈置、正陽門及其他市街之改造(圖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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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8 1915年北洋政府內務部總長朱啟鈐(中作指示者)指揮正陽門改建工程

1930年,朱啟鈐在《中國營造學社開會演詞》中,對自己的宦遊生涯作此追述:

溯前清光緒末葉,創辦京師警察,於宮殿苑囿城闕衙署,一切有形無形之故跡,一一週覽而謹識之。於時學術風氣未開,學士大夫所競競注意者,不過如《日下舊聞考》《春明夢餘錄》之所舉,流連景物而已。啟鈐則以司隸之官,兼將作之役。所與往還者,頗有坊巷編氓、匠師耆宿。聆其所說,實有學士大夫所不屑聞,古今載籍所不經覯。而此輩口耳相傳,轉更足珍者,於是蓄志旁搜,零聞片語,殘鱗斷爪,皆寶若拱璧。即見於文字而不甚為時所重者,如工程則例之類,亦無不細讀而審詳之。啟鈐之學,不足以橫覽古今,然心知故書所存,尚有零墜晦蝕,待吾人之梳剔者,實自此始矣。民國又後,濫竽內部,兼督市政,稍稍有所憑藉。則志欲舉歷朝建置,宏偉精麗之觀,恢張而顯示之。

他以“以司隸之官,兼將作之役”,廣交“坊巷編氓、匠師耆宿”,“蓄志旁搜,零聞片語,殘鱗斷爪,皆寶若拱璧”,對營造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並認識到此種口耳相傳的學問彌足珍貴,拯危繼絕,當仁不讓。

他獨具慧眼地指出:“制器尚像由來久矣,凡物皆然,而於營造則尤要。我中華古國宮室之制,創自數千年以前,踵事增華,遞演遞進,蔚為大觀。”

他對舊時禮儀制度有切身體會。1938年,他為北平中山公園(原中央公園)撰寫《一息齋記》,回憶道:

甲寅(1914 年),乙卯(1915 年)之間經始斯園,餘榜此事為“一息齋”,取吾宗文公“一息尚存,不容稍懈”之義,以自勵也。

屋三楹,在壇壝南門外巽位,本為宿衛之所。光緒三十二年丙午(1906 年),餘官巡警部內城廳丞時,夏至大雩,恭逢德宗聖駕親行,夤夜率所屬入壇,待漏於此。

1925年,他在《中央公園記》中對明清社稷壇制度加以闡釋:

北京自明初改建皇城,置社稷壇於闕右,與太廟對。壇制正方,石階三成,陛各四級;上成用五色土隨方築之,中埋社主。壝垣甃以琉璃,各如其方之色。四面開欞星門,門外北為祭殿,又北為拜殿。西南建神庫、神廚。壇門四座。西門外為牲亭。有清因之。此實我國數千年來特重土地人民之表徵。

他以十三經《周易》東南之經卦“巽”,記一息齋之方位;他曾守刻漏待命,護光緒帝行大雩之禮;他對古代方色制度,瞭然於心。這樣的人生經歷與學術修養,使他對中國營造學之精義洞若觀火,並痛感“夫以數千年之專門絕學,乃至不能為外人道,不惟匠氏之羞,抑亦士夫之責也”。

在朱啟鈐發現《營造法式》之前,1905年,日本學者伊東忠太、大熊喜邦等人在奉天(今瀋陽)已抄錄文溯閣存《四庫全書》本《營造法式》,並將抄本存於東京大學工學部建築學教室。

伊東忠太在1931年出版的《支那建築史》中,對《營造法式》作這樣的評價:“中國人既不置重建築,故此類書籍甚少。餘所知者,僅宋代編有營造法式,明代著有天工開物及現行之數種書籍而已。此數種書,不獨解釋困難,且無科學的組織,故有隔靴搔癢之憾。”如此草率的斷語,當屬“解釋困難”而導致的誤判。

相比之下,朱啟鈐1918年“過南京,入圖書館,瀏覽所及,得睹宋本營造法式一書,於是始知吾國營造名家,尚有李誡其人者,留書以諗世”,“瞥見此書,驚異寶愛。亟以付之影印,傳播始漸廣”。

至營造學社成立之時,朱啟鈐對《營造法式》之研究,“幾經寒暑,至今所未能疏證者,猶有十之一二。然其大體,已可句讀,且觸類旁通,可與它書相印證者,往往而有。自得李氏此書,而啟鈐治營造學之趣味乃愈增,希望乃愈大,發現亦漸多”。

彼時,他已能疏證《營造法式》十之八九,大體上已能句讀,並觸類旁通,與他書相互印證。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之上,他創立營造學社,在研究計劃中,遵從由小學入經學之路徑,將營造辭彙之纂輯作為先行事項,再依匠學與經學之研究體系,設法式、文獻二組,延攬梁思成、劉敦楨入社執掌,開啟中國建築史研究篳路藍縷的征程。

他對《營造法式》的深入研究,為學社的學術水平提供了支撐。如學社在對薊縣(今天津市薊州區)遼代木構獨樂寺觀音閣的初測中,未繪出生起,朱啟鈐據《營造法式》指出此問題,學社成員再去補測得以修正。

在朱啟鈐設定的營造學研究範疇之中,建築史研究只是一端。對此,他有如下說明:

本社命名之初,本擬為中國建築學社,顧以建築本身,雖為吾人所欲研究者,最重要之一端。然若專限於建築本身,則其於全部文化之關係,仍不能彰顯。故打破此範圍,而名以營造學社,則凡屬實質的藝術,無不包括。由是以言,凡彩繪、雕塑、染織、髹漆、鑄冶、摶埴,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推而極之,凡信仰、傳說、儀文、樂歌,一切無形之思想背景,屬於民俗學家之事,亦皆本社所應旁搜遠紹者。

為此,他整理出版《三幾圖》(燕几、蝶幾、匡幾),是為傢俱之研究;又搜求、整理、出版《髹飾錄》,是為漆藝之研究;又校刊《梓人遺制》,是為機械之研究;又編印《存素堂絲繡錄》《絲繡筆記》《女紅傳徵略》,是為織繡之研究。他認為,“夫所以為研求營造學者,豈徒為材木之輪奐,足以炫耀耳目而已哉!吾民族之文化進展,其一部分寄之於建築,建築於吾人生活最密切。自有建築,而後有社會組織,而後有聲名文物。其相輔以彰者,在在可以覘其時代。由此而文化進展之痕跡顯焉”,“循此以讀群書,將於古代政教風俗、社會信仰、社會組織,左右逢原,豁然貫通,無不如示諸掌。豈惟古代,數千年來之政教風俗、社會信仰、社會組織,亦奚不由此,以得其源流,以明其變遷推移之故”,“總之,研求營造學,非通全部文化史不可,而欲通文化史,非研求實之營造不可”。

這一“非通全部文化史不可”“研求實質之營造”的召喚,為中國建築史暨營造學的研究,指明瞭方向。

5 “數典恐貽忘祖之羞”

1930年,朱啟鈐提出“溝通儒匠”之時,經學之不傳,歷十八載矣。辛亥革命之後,蔡元培任教育總長,在其任內,普通教育廢止經學,大學廢止經學科,將其分入文科之哲學、史學、文學三門。

1898年,中國近代第一所國立大學——京師大學堂成立時,曾設仕學、師範兩館,後經改革,有八科之制,即經學、政法、文學、格致、造科、農科、工科、商科。中華民國肇建,1912年10月頒行《大學令》,取消了經學科,設文科、理科、法科、商科、醫科、農科、工科,共七科。

對此,蔡元培的解釋是:“舊學自應保全。惟經學不另立為一科,如《詩經》應歸入文科,《尚書》《左傳》應歸入史科也。”可在後來頒行的《大學令》中,史學未被列為獨立一科。這樣,中國傳統學術之核心——經學與史學,在中國的大學體系中,皆淪為附庸與旁枝。

在蔡元培看來,中國古代學術之主幹——經學,與歐洲中世紀之神學相似,有謂“在我中華,孔子之道,雖大異於加特力教,而往昔科舉之制,含半宗教性質。廢科舉而設學校,且學校之中,初有讀經一科,而後乃廢去,亦自千九百年以來積漸實行,亦教育界進步之一端也”,“德國初立大學時,本以神學、法學、醫學三科為主”,“十八世紀以後,學問家輩出,學理一方面逐漸發達。於是哲學一科,遂駕於其他三科之上,遂不設神學科矣”。

他篤定地認為,經書裡面,有許多不合於現代事實的話,每一部中,總有後人不容易瞭解的內容,“《論語》是最平易近人的,然而‘鳳凰不至’‘子見南子’‘色斯舉矣’等章,古今成年人都解釋不明白,要叫小孩子們硬讀,不怕窒礙他們的腦力麼?《易經》全部,都是吉凶悔吝等信仰卜筮的話,一展卷就說‘潛龍’‘飛龍’。《詩經》是‘國風好色’‘小雅怨誹’,在成人或可體會那不淫不亂的界限,怎樣同兒童講明呢?一開卷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牡丹亭》曲本裡的杜麗娘,就因此而引起傷春病,雖是寓言,卻實有可以注意的地方。所以我認為小學生讀經,是有害的,中學生讀整部的經,也是有害的。”

那麼,大學生還能讀整部的經嗎?經學科被廢止之後,以整部經傳授之法在大學中已不復存在。彼時,救亡圖存壓倒一切,經歷晚清一系列重大挫折之後,國人對己身文化普遍失去信心,社會精英多以為舊學必須廢除,經學遂被視為糟粕,其結果是孩子和洗澡水被一塊兒倒掉。

時至今日,隨著考古學的發展,經學中一些看似神秘的內容漸被理解,如蔡元培所說的《易經》裡的“潛龍”“飛龍”,實乃二十八宿之東宮蒼龍的執行位置,古人據此測定節氣,無任何迷信可言。可見,對經學之否定,有否定之否定的必要,對此須作客觀的研究,以去除盲目的自卑與自大,以接續文化傳統。

在這個意義上,重溫朱啟鈐“溝通儒匠”論,於中國建築史暨營造學之研究極為重要,於中國文化史之研究亦極為重要。

2001年,饒宗頤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論壇上大聲疾呼:“我們的哲學史,由子學時代進入經學時代,經學幾乎貫徹了漢以後的整部歷史。五四以來,把經學納入史學,只作史料來看待,不免可惜!”“什麼是‘經’,是否應考慮不限於《十三經》?問題相當複雜,我所預期的文藝復興,不是一二人的事,而是整個民族的事,新材料引發古舊的問題,這是時代的賜予。我們不要辜負地下的寶物和考古學的恩惠”,“經書是我們的文化精華的寶庫,是國民思維模式、知識涵蘊的基礎;亦是先哲道德關懷與睿智的核心精義,不廢江河的論著。重新認識經書的價值,在當前是有重要意義的”。

這樣的呼籲與1925年朱啟鈐在《重刊營造法式後序》中的寄望形成呼應。朱啟鈐有謂:

我國曆算綿邈,事物繁頤,數典恐貽忘祖之羞,問禮更滋求野之懼,正宜及時理董,刻意蒐羅,庶俾文質之源流,秩然不紊,而營造之沿革,乃能闡揚發揮,前民而利用,明仲此書特其羔鴈而已。來軫方遒,此啟鈐所以有無窮之望也。

重拾“溝通儒匠”之學術傳統,以科學之精神,發皇國粹,將中國建築史暨營造學的研究匯入正途,日益精進,此其時也。

原標題:《學術丨王軍:朱啟鈐“溝通儒匠”論探義——謹以此文紀念朱啟鈐先生誕辰150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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