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璆鏘琳琅 五音繁會——《九歌》的對讀

由 北京日報客戶端 發表于 人文2022-11-28
簡介其中,對人類未來處境、人與世界關係的深度關切,令我在雲端反覆回放,覺得不過癮,不禁拿起屈原的《九歌》與之對讀

悅人眼目代表什麼意思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鍾春暉

近日在雲端觀看閆小平編劇和導演話劇《九歌》,它取材於屈原的同名作品,是把敘事的重心從遠古神話轉為未來哲思。它講述在全人類的災難面前,人與人工智慧相愛相殺、悲恨相續的故事。創作者以豐富的想象力、細節刻畫的骨感逼真、亦古亦今亦未來的語言,讓觀者體會到今古對話呈現的豐富意蘊。

璆鏘琳琅 五音繁會——《九歌》的對讀

其中,對人類未來處境、人與世界關係的深度關切,令我在雲端反覆回放,覺得不過癮,不禁拿起屈原的《九歌》與之對讀。

相傳《九歌》乃天庭神樂,夏後啟給天帝獻祭美女,偷下《九辯》與《九歌》享樂。一千多年後,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為什麼要重寫《九歌》呢?《九歌》有天神、地祗、人鬼,恰與《周禮》“建邦之禮”相合。三閭大夫掌楚國宗族與國家祭祀,包括巫術,《九歌》是用於國定祀典的樂神之歌。它深受楚俗“信巫鬼,重淫祀”的風氣影響,浪漫而飄逸,豔麗而深邃。

話劇《九歌》開場,代表人工智慧的少司命就發出呼籲:“請你別讓我們消失。你不能因為憐憫人,就放棄了我們,放棄了我……”

《九歌》也是屈原在時代大變革下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種反思,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屈原對巫的態度。就像現代人用人工智慧去幫助我們探索未知世界一樣,巫本是為了溝通天人而出現的。《九歌》最難懂的,是巫的心靈世界。

後來,讀到尉天聰《苦行的旅者:追念楚戈》一文,對巫的心靈,有了一種“可觸碰”的感受,與我童年在閩南鄉間那滿天神鬼的迷信國度裡經驗到的正相契合:

楚戈說他老家湖南鄉下,“每個人家供奉的菩薩真是三教九流都有,甚至連耶穌和聖母瑪利亞也包括在內,面對這些神像,家裡人每一根香都燒得虔誠。他們不懂得什麼是有神論,什麼是無神論,也從不理會這一套。他們顯示出來的是誠懇,年節時連牛槽馬槽都拜得實在。”這些影響到楚戈,使他自認為是一個屈原式的拜物教徒,認定每一個事物都有各自的美。他稱這是他們楚文化的精神,不懂得這些,就無法在楚文化,特別在屈原的《九歌》和《天問》中,見出一個活生生的世界。

有人說這是神話鬼話,楚戈反駁:“不要忘了,神話所儲存的才是人的真實心靈。至於鬼話,也比人話蘊含著更多的道理。我從來就不相信哲學,那些都是死板板沒有生命的東西。也不相信科學,那會把人帶向機械化。崇尚科學,也會造成新的迷信。只有經由神話和原始的宗教,才能真正讓人懂得生命。而這些只有經由器物上留下的造型和紋路,以及自古傳下來的頌歌中,才能有所領會。”楚戈先生早年寫現代詩,畫詩插畫、寫藝術評論,幷且在臺北故宮研究青銅器,特別喜歡描畫古器物的造型和紋路。

東周時代,知識階層對巫的態度,經歷了“敬之”、“遠之”、“疑之”,乃至“否定之”的幾個階段。在殷商時代,商王事無大小,都愛占卜,自己就是巫師之長。到了春秋,孔子以前,以相禮為業的“儒”,其實就是巫祝,是社會上最有學問而知禮的人,替人誦經、禮讚、祈禱、禳祓,做人與天神之間的媒介。孔子及其弟子也曾做過“相禮”之事,不過,他們努力與巫傳統劃清界限。孔子“入太廟,每事問”,一切遵循古禮,但同時又“不語怪力亂神”,“祭神如神在”,還告誡弟子“敬鬼神而遠之”。

戰國中期,田氏齊國在都城臨淄稷門之外,築起高門大屋,廣招天下賢才聚此講學授徒,著書立說,參議政事,史稱“稷下學宮”,成為百家爭鳴風起雲湧之地。這一場空前的文化現象,緣於周代王綱解紐,宗法體制解構,社會流動增大,原來處於貴族階層底端的“士”——知識階層應時而起,他們是百家之學的創造者。

稷下的顯學,莫過於“氣論”。諸子把“氣”看成是世界的構成基礎,萬物由氣而成,一切現象都基於氣的變化。氣論之確立,不啻是古代思想史上的一大突破。戰國迄秦漢之文獻中,透過氣論以協和自然、調養疾患,乃至於治國、治身之論述,比比皆是。

這種全新的理念,劈開一個多元的世界。巫受到了衝擊,八面受敵。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惠子說“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莊子說“天地與我並存,而萬物與我為一”,他們各有學派立場,但都聲稱可以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以建立心目中的理想秩序。

過去巫所支配的意識世界,正不斷被去魅。屈原曾出使齊國,深知“氣論”的思潮,但他頑固地想從楚國古老的祭歌中找尋另一種文明的可能。他寫祭歌,用以娛神,悅人耳目。但他的“文心”,是寫給未來的人看:在巫的世界裡,神人關係,最值得玩味。而未來的人,是一群不瞭解這個時代的人,與他們對話,談何容易?所以《九歌》註定是一篇獨特的祭歌,屈原寫下他理解的巫的心跡,那個可以與人相通相感的世界。《九歌》與時代思潮背道而馳,屈原想透過巫來重新理解“天人”的關係。

“天人”的關係,就是人神的關係。處亂世的屈原,渴望在巫文化中找尋一種人神和諧關係的貞定力量。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基於考古材料指出,中國與西方的文明起源屬兩種不同的型別,他將其分別稱為“連續性”和“破裂性”。在連續性的起源中,人類文明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宇宙中所有的存在,都存在普遍的有機聯絡,文明的發展依賴於人與人關係,而且普遍聯絡的宇宙觀念本身,能為這種政治程式和權力運作提供意識形態的資源。而在破裂性的文明起源中,文明始於人自己創造人類自己的環境,並實現了與自然的斷裂。

這種“連續性文明觀念”,是環太平洋地區“巫-薩滿”文化的精神核心,更具有普遍性,破裂性文明觀念反而是個特例。在這種思維底色下,古人認為宇宙所有的組成部分,都屬同一個有機整體,而且它們全都以參與者的身份,在一個自發自生的生命程式中互相作用。從一塊小石子到廣袤的天空,都是一個連續體的組成部分。於是,在宇宙之中任何一對物事之間永遠可以找到連鎖關係。

小平《九歌》中,少司命說:“神的世界,得靠人心的力量驅動。神被遺忘,就會模糊泯滅。”讀屈原《九歌》,可以強烈感受到他對這種“連續性思維”的認同。屈原以此來揭示人類未來處境,以及可能的救贖之道,即人與天地鬼神眾生一切有情的關係,應當要有一種牽絆不絕的情愫,而不僅僅是儒家式的“敬而遠之”。當然,屈原不是“巫術”的擁護者,他只是想在那個不安定的年代裡,找尋一種在巫世界中可能被傳承的精神價值。

小平的《九歌》,一開始就由少司命說出人類未來的境遇:“安寧一去不復返的日子,已經很久了……看看我們的處境吧,失去聯絡的,越來越多,回來的,越來越少……我知道問題是什麼,你也知道,以及它如何解決。你認為我們什麼都做不了?還是你什麼都不肯做?”

屈原想做的,是保留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不至於讓人的思維,只有“氣論”的一言堂。小平《九歌》中,少司命還有一個話,說得極好:“一個系統要多強大精密才能安排生命和死亡呢?系統崩潰之時,這個問題終於有了明顯的答案,它不能安排。”文明的走向是不確定的,人類面臨的災難是複雜的,而多元的價值觀,恰恰是一種自生長的演化系統,它更加複雜更具生命力,只有以複雜應對複雜,以生命力對抗不確定性,這才是文明的救贖之道。

劇中借巫師湘君說:“一定有甘美的處所,老的,可以安歇;新生的,不再吃苦。惡疾都得到醫治;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在屈原那裡,就是“天人”的和諧共處。

整部舞臺劇最宏大的設定是神、王、人三者的關係,尤其是神,或者說,人工智慧。嚴格來講,他們和人類互為神明,前者統領世間萬物,後者對於前者而言是創世主。少司命是全劇出現率最高的神,作為神,她殘忍、漠然、不慈悲,但同時又充滿好奇,反而從湘君身上學習愛。這更能體現出劇中世界觀裡扭曲的神我關係,雙方都青澀、自我,因此無法建立信任,更無法建立愛。當揭示神的全然人造的真面目時,觀眾才會驚覺,祭壇和神明之所以消失,是因為人在動盪中喪失了對自己的文明的信心,也因此喪失對神明這一人造物的信心。

劇中神的設定,很大程度上讓我聯想起外國影視作品裡對於人工智慧的探討,尤其是CBS電視臺出品的《疑犯追蹤》,此劇的點睛之筆就是道出了資料時代,人類對於人工智慧的依賴是一把雙刃劍。主人公之一的哈羅德創造出了全知全能的人工智慧“機器”,具有最先進的監控系統和自主學習能力,甚至被一些人當作神明頂禮膜拜。而作為“神”的造物主,哈羅德卻對它處處提防,一度想要將它毀滅,以防迎來人工智慧背叛人類的一天。這是全劇最大的困境:如運用得當,“機器”能夠阻止恐怖襲擊,挽救無數人的生命;如有不測,“機器”誤入歧途,也能造成不可預估的傷害。哈羅德這一角色的魅力,在於他既天才又謙遜,始終沒有因為機器的“全知全能”而將其凌駕於人性與道德之上。“行動宛若天使,憂思猶如上帝。”這是哈姆雷特對於人性的讚美,試問,機器,或神明,或機器的神明,有什麼能夠替代人來做出抉擇呢?

在小平的《九歌》中,各路掌管萬物的神明,實則是前人創造的機器,他們降災禍,索取、脅迫人類的愛,這不是神性。人類傲慢地發明出人工智慧,取代自然萬物的各司其職,發展到末世景象,神忘記悲憫,人忘記虔誠。過度的理智是一種傲慢,傲慢以科技填補感情的空缺,但人類不是完美的造物主,他們在造神的過程中遺忘了人工智慧唯一不具備的東西——感情。所以少司命需要模仿湘君,仿造愛意,愛是什麼,幾百年、幾千年、無數個轉世,神以旁觀者的姿態端詳、臨摹,卻始終不能習得人性。這是劇中神與人的隔閡,也是現實里人工智慧與人的隔閡。

《九歌·東皇太一》有兩句詩:“璆鏘鳴兮琳琅”、“五音兮繁會”,在“氣論”盛行的時代,所有人都自信地以為掌握了宇宙執行的秘密,唯有屈原唱巫的輓歌。小平的《九歌》,也寂寞著、警覺著,在湍急的資料河流的中央,懷揣一個新時代的秘辛。

(責編:孫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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