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學霸輕生悲劇的反思

這幾天，很多中國父母應該都被張一得的不幸訊息驚到了，不管以前聽未聽說過，認不認識他。每個人心頭都彷彿被重重一擊並深感迷惑的是，那麼優秀，那麼陽光，那麼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一個學習榜樣，怎麼一下就寧願放棄自己可貴的生命，將本來相依為命，雙鬢斑白的老父一舉推入於他本人絕難泅渡的苦海深淵呢？而隨著當事者自我生命的殞落，關於死因的答案恐怕亦將永遠被帶走，從此無從知曉。但一切的一切顯然都在說明，那麼年輕矯健的生命個體，在其個人校園生活遠未正常結束，真正見識社會風浪之前，就使從孃胎十月開始奏響的生命樂曲戛然而止，其脆弱性與過往所接受的教育不無關係，箇中緣由實在讓人不得不深思。

在此認為，由於“一得他爹”自身所存在的認知侷限，應該至少導致他的育兒經出現瞭如下重大偏差：

一是對孩子表達的愛太過於赤熱，使父愛變成了沉重的心理負擔。一路來，離婚後的一得爹為了給獨子創造良好的教育環境條件，不僅自己當爹又當媽，而且主動放棄高管職位，賣掉廣州市中心的房子搬家到遠郊，花高價將一得送讀貴族學校，十年所做飯菜可以保證天天不重樣，應該說，這種父愛實在無可挑剔，堪稱偉大，敢問天下父母能這樣做的到底有幾個？但事情的蹊蹺就在於，恰恰是這種毫無保留，全程傾力付出的愛，將可能形成一種巨大的心理壓力施加到孩子身上。

因為，在收穫一份如此赤熱的父愛之後，他將很自然就會認為，父親的行動是表明對自己寄以了全部的希望，必須只有努力做得很好很好，才能對得起父親的一片苦心。這樣，不管做任何事情，他除了要考慮把事情本身做好，另外還總是要時刻考慮如何顧及父親的立場與可能的感受，成為不必要的心理負擔。

也許對親情變負擔的說法，一些人會覺得並不太好理解，那我還是拿自己的親身經歷再具體說一說吧。我當年讀初高中是在八十年代，也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年代，那時每個走上高考試場的人都是壓力山大。

因為學校離家較遠，所以平時住校，大概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每次等我從就讀的縣鄉重點中學回到家以後，父母一般都會盡可能加一些菜，說是為我們補一補營養，這對於經常飢腸轆轆的我們，自然是正對胃口，感到十分受用。

但離家返校前再吃的臨別大餐，我卻會隱隱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因為，父母每次都會鄭重其事，讓我們專程到叔叔家把爺爺奶奶請過來陪席。也許他們的本意只是想趁著平時難得改善的飯菜條件，在爺爺奶奶面前也略表孝心罷了，可我自己卻吃出了另一種味道，鬱鬱寡歡，甚至覺得還不如拿一碗白飯來自我對付。

無獨有偶，我的一個後來大學畢業後很快做到副局長的小學同學，回家的隆重待遇亦如同一轍，最後亦感到同樣的惶恐。

高考前夕當我們一起聊天談及有關問題的時候，最終才醒悟知曉原來這種不自在是來自壓力不適，而引起壓力的突然變化又來自父母所給予的特別關注和隆重禮遇。

你看，父母日常一些不經意的舉動，便足以使兒女產生一種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我們可以叫作厚望壓力。

所以，對於那些已顯得特別懂事，具有高度自覺性的孩子，為了幫助他們緩解競爭壓力，明智的父母將應該是適時向他們表明這樣一種開明的態度，即為人父母並不那麼在乎他們將來前途的好壞，哪怕他們考場失利人生失意，也完全能夠坦然接受他們自以為平庸的表現，並一如既往全力對他們進行支援。

比如對他們說：“孩子，爸媽知道你會非常努力學習，並且成績也一路表現不錯，但好大學的名額畢竟有限，這決定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如願實現自己的大學夢。但只要你自己盡力了，每一種結果就都可以問心無愧，哪怕將來做農民一輩子種田，能夠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走歪門邪道，爸媽就一樣會覺得臉上有光，無上光榮。”這樣的寄話對於負重前行的孩子，將不啻是一副可以壯行的靈丹妙藥。

但如果不斷針對他們強化這樣一種思想意識：“孩子，你可千萬不能鬆懈啊，爸媽的下半輩子就全指望你了。”那最後就可能使之變成壓跨駱駝的那一根稻草。

二是在孩子的整個成長過程使他持續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我在此不能完全確定張一得第一次走入公眾的視野具體是什麼時候，但從“一得他爹”曬娃的圖片資料來看，張一得第一次上電視是2009年7月由廣州電視臺拍攝他參加勞動的一些場面，那時他只有九歲。作為自立自強的好少年形象，以後的他肯定一路都是新聞媒體追逐的焦點，上電視（最後達數十次之多），上報紙，上雜誌————

不僅如此，老得（張一得父親）還一向總是積極主動向公眾曬娃。從2018年7月3日至今，“一得他爹”公眾號共釋出149篇曬娃帖。在某媽媽網，同時也發了400多育兒帖。由於樂於向所有登門造訪者傳授自己的教育經驗，好客之道遠近有名，他們父子因而亦總是需要站在家門口不停地迎來送往。

毫無疑問，當站在聚光燈下成為萬眾矚目的主角時，每個人感到榮耀之餘，應該亦都會本能地害怕自己可能恰好出錯而淪為世人笑柄，從而不自覺地加倍小心，謹小慎微，形成一種有別於平常的緊張心理。

不過，這種焦點壓力一般是隨個體感受到外界的關注而自動產生，並會隨著這種感受的消失而消失。比如一個演員在舞臺上當眾公開表演時可能會有表演壓力，但只要走下舞臺脫離觀眾的視線範圍，一切對於他或她便都會感到釋然。

只是在現實生活當中，張一得要避開公眾關注的視線還是實在太難了。除了隔三差五，不得不頻繁接受電視臺報紙等常規媒體正正規規的採訪，他平時還得面對每天像端著機關槍那樣端著照相機，隨時準備對他進行抓拍，並隨意將拍攝內容公之於眾的親生父親。還有那些經常蜂擁而至，對他們莊園的挖掘似乎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也不容錯過任何一個問題，簡直天生就是專業窺私者的慕名不速之客。

這顯然表明，張一得每天的生活將使他就象站在永不落幕的舞臺中央，全程接受無數雙眼睛的檢閱，相應也分分秒秒始終保持著那一種舞臺表演壓力。

但更具有挑戰性的是，在張一得的意識裡，他個人所應該要追求的並不是那種只要保持本份，不出現任何重大差錯就可以完美交差的普通學生角色。因為就在第一次上電視臺前夕，他曾說過這樣的話：“爸爸，如果他們認為是正能量的，那就讓他們拍吧。”也就是表明，各種媒體是把他作為少年兒童正面學習榜樣進行廣泛宣傳，並且亦以它們所特有的方式明確告訴了他，使他完全認同自己對這種角色的扮演。

可是，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光輝耀眼一時已屬不易，而要從小到大保持一枝獨秀，處處高人一籌，對於人生漫漫的少年郎豈不是難上一百倍，一千倍？所以，在自己隨時可能必須面對從高處摔下谷底落得丟人現眼局面的心理煎熬下，張一得每天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

三是對待孩子過於嚴厲。在家裡不能透過說話方式，而必須只能用文字戓圖畫來表達自己的想法。用水和家裡平常一次儲備的食物，獨自在一個房間內堅持生存十天。考試不允許取得滿分或第一名，否則，不僅沒有獎勵，而且還必須要接受相應處罰。這些對於其他少年兒童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匪夷所思，動輒得咎的條條框框，對於張一得卻是活生生的童年生活現實，永遠不能忘卻的親身經歷。

按照老得的自我理解，他的兒子正是在他的“刁難”下經受磨練而不斷取得進步，造就了蓋世輝煌。這種理解到底有幾分道理，在此姑且不說，但至少可以肯定，老得透過這一系列剛猛操作，在其兒子的心裡應該成功確立了一個說一不二的權威父親形象，也就是所謂的嚴父形象。

對於嚴父，中國傳統文化似乎不僅認為可以，而且顯得十分必要，比如嚴父慈母就是一個偏於褒義的聯合片語。又比如“棍棒下出孝子”中持棍棒的那個角色，似乎也更適合於父親而不是母親。所以，對於嚴父的做法，我們並不能簡單地一棍子打死。

但在這個每天從早到晚只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父子組合單親家庭裡，傳統嚴父的積極意義應該還是不免有些變形了。因為，現實條件決定，張一得在他自己的成長過程，不可能有母親陪伴，亦不可能有兄弟姐妹一起遊戲打鬧。從而意味，任何時候他都不可能透過這兩個成本最低卻往往效率最高的途徑來渲洩戓轉移自己的不良情緒。剩下除了依靠自我調節，唯一希望只能寄託在唯一與他朝夕相處的父親身上。

可正如前所述，老得對兒子的教育操作已使他確立了一個強勢的嚴父形象，在這種前提下，他們父子倆將不會象朋友那樣在平等的基礎上推心置腹，笑語晏晏地協商解決問題，而是要麼兒子表示絕對服從，完全接受父親的所有意見，要麼是雙方直接硬槓到底，鬧得不可開交。

從目前公開的資料來看，張一得的一貫做法應該是選擇低姿態絕對服從父親的權威，不外露自己真實的想法，也從沒有當面報以埋怨，把自己私下產生的所有各種想法全部都悶在自己的肚子裡，戓者他也曾經向父親表達過一些不同意見，在被完全忽略之後只好作罷，並決定永遠作罷。

所以，在個人負面情緒幾乎完全只能依靠其自我非常蹩腳的心理技術進行調節的前提下，人前風光無限的張一得內心所承受的壓力，實際將會象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使自己的神繃得越來越緊。-

當然，老得的教育亦並非一無是處，他的注意從小培養孩子獨立性的特色教育在很多方面還是非常符合科學教育原理，非常值得提倡，在中國這個父母包辦傳統深厚，截至目前仍然習慣以分數論英雄的國度尤其顯得難能可貴。

本來，這亦是促使張一得個人綜合素質，以及抗壓能力切實得到提高的根本途徑，是取得與命運之神決戰勝利所必須要依賴的資本，無奈生活給他施加的壓力每天如絲如縷，增長速度遠遠超出其個人抗壓能力提高的速度，最後終於不幸釀成無可挽回的局面。

但張一得的悲劇並不純粹只是個人的悲劇，很大程度也可以說是我們所在時代的悲哀。因為，目前對於大多數父母而言，教育的真締仍然存在太多的未知，使他們實在無法真正掌握正確教育的利器，根本不懂得應該如何才能教育好孩子，最後往往亦只能落到五十步笑百步的地步，至多是失敗形式各自有所不同而已。

張一得事件，包括他的成長過程以及人生最後結局，其積極現實意義不在於能夠明確告訴我們應該做什麼，而在於能夠告訴我們不能做什麼。如果我們果真能夠從中吸取應有的教訓，使後來者能夠避免重蹈覆轍，那就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對生者最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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