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秋夜“凸碧堂品笛”傳遞的是何種悽清

之前撰文闡述了中秋夜“凹晶館聯詩悲寂寞”的要義，是作者透過“古硯微凹聚墨多”告訴讀者該聯詩中大量的用詞出自放翁詩，所要傳遞的情感是家國情懷。該論斷是否正確，還需要搞清楚“凸碧堂品笛感悽清”作者在透過什麼文字標誌，傳遞何種情感？只有“凸碧堂”和“凹晶館”包含的意境是一致，才有可能進一步印證上述結論。

由於首次出現凸碧山莊的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脂批：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且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也未像凹晶館聯詩，明確指出“凸”字的出處，故無法明確讀出“凸碧堂品笛”的意境。但不論該回目中秋詩是真缺失還是假缺失，只有找出凸碧堂的出處才能正確解讀作者的情感（小說寶玉問“綠蠟”出處“一字師”的故事，前文已說明了重要性）。故必須認真梳理文字，看看作者是否留下了草蛇灰線。

小說提到中秋夜有三次，開篇中秋佳節雨村口占五言一律，【甲夾：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餘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故先在文字中梳理出現“凸”和“碧”的詩句進行比較。除了第七十五、七十六回之外，“凸”字在小說中還出現了四次，其中出現在第三十八回螃蟹詠以及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中各一處，而“碧”字在小說中出現的次數則較多，但在詩中只出現了三次，即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第七十回桃花行，以及第七十八回姽嫿詞各一次。

荷花

首先，將詩中出現“凸”字的文字找出來了分析。

寶玉笑道：“今日

持螯

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

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黛玉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貶人家。”黛玉……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無嘗。螯封嫩玉雙雙滿，

殼凸紅脂塊塊香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

寶玉道：“清夢轉聊聊。何處

梅花笛

，”寶釵道：“誰家

碧玉簫

。

鰲

愁坤軸陷，”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黛玉忙聯道：“剪剪舞隨腰。煮芋成新賞，”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那裡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湘雲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只聽得寶琴聯道：“林斧不聞樵。

伏象千峰

凸

，”湘雲忙聯道：“盤蛇一逕遙。

花緣經冷聚

，”寶釵與眾人又忙贊好。（《紅樓夢·第五十回》）

“凸”字首次出現在第三十八回，該回目文字中共出現兩次“凸”，其中黛玉螃蟹詠中出現了“殼凸紅脂塊塊香”，“凸”字第二次在詩中出現，是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寶琴吟的“伏象千峰凸”，如果拋開故事情節，細讀可以發現這兩句詩都可能含有隱語，第一句“塊塊香”指向“殼凸紅脂”，可以理解為“凸”和“紅脂”在詩中有內容，有味道。第二句“千峰凸”作者明確指明有“伏象”，由此可見這兩句詩至少傳達了兩層意思：一是“凸”字有隱語，找出“凸”字的出處非常重要；二是要領略“凸”字的味道，必須要找到“紅脂”。

接著，將詩中出現“碧”字的文字找出來分析，上文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何處梅花笛，誰家碧玉簫。” 已出現了“碧”字，且是首次出現“碧”字的詩。細讀可以發現，該處的“碧”和“玉簫”以及“笛”在進行關聯，由此可見，此處“誰家碧玉簫”很可能就是在指向第七十六回的“凸碧堂品笛”，當然目前只是推測。我們還是將文字中其它兩處出現“碧”字的詩句找出看看。

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紙上寫著“桃花行”一篇，曰：“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訊息風吹透。風透湘簾花滿庭，……桃花桃葉亂紛紛，

花綻新紅葉凝

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

香泉影蘸胭脂冷

。

胭脂

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寂寞簾櫳空月痕。”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紅樓夢·第七十回》）

寶玉聽說，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戰罷夜闌心力怯，

脂痕粉

漬汙鮫綃。”賈政道：“又一段。底下怎麼？”……”眾人都道：“妙極，妙極！佈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乃又念道：“恆王得意數誰行，將軍林四娘，號令秦姬驅趙女，豔李穠桃臨戰場。……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

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

胭脂

骨髓香。（

程甲本：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

血凝碧

。馬踐

胭脂

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念畢，眾人都大讚不止。（《紅樓夢·第七十八回》）

詩中第二次出現“碧”字，是在第七十回桃花行的“花綻新紅葉凝碧”，第三次是在第七十八回姽嫿詞的“柳折花殘血凝碧”，庚辰本與程甲本有不同，程甲本更忠實原意（在此不作分析）。我們發現這兩次出現“碧”字的詩句，都用了同一個詞“凝碧”。細讀還可以發現這兩處的“凝碧”均有“胭脂”同時出現，是否在用“脂”與上文第三十八回的“殼凸紅脂塊塊香”形成關聯？我們再將文字中出現“胭脂”的詩句找出來分析，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碧玉

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

又最公道

，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次看寶釵的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

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是：……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

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

”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

文字的詩中出現了“胭脂”一詞共計四次，桃花行兩次，姽嫿詞一次，再就是第三十七回海棠詩的“胭脂洗出秋階影”，該詩的“胭脂洗出”的出處是北宋詩人梅堯臣《送李殿丞通判蜀州》詩：“醉看春雨洗胭脂”。

嘗聞蜀國

海棠

盛，因送李侯宜有詩。日愛西湖照空錦，醉看春雨

洗燕脂

。

郡無公事中園樂，民喜群邀匝樹窺。

望帝烏啼空有血

，相如人恨不同時。

最鮮深淺非有染，解賦才華未得知。聞說趙昌今已老，試教圖畫兩三枝。

——梅堯臣《送李殿丞通判蜀州》

梅堯臣這首描寫蜀國海棠的詩，包含有兩個關鍵資訊：即“洗燕脂”和“望帝啼鵑”的典故。【望帝杜鵑：見《蜀王本紀》、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傳說古代蜀國君王，名杜宇，在周朝末季稱帝，號望帝，死後魂魄化為鳥，名杜鵑，啼聲悽哀。後遂用“望帝杜鵑”寓理想抱負的不能實現，亦指冤魂的悲鳴】，作者在詩中引用梅堯臣的“洗燕脂”，是否意在“望帝啼鵑”？“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是否可以理解為“洗冤魂”？而作者將“紅脂”、“胭脂”與“凸碧堂”的“凸”和“碧”進行關聯，是否就是意在“血凝碧”，即“萇弘化碧”（蒙冤）？若這些推測成立，那麼“凸碧堂”的出處就可能在梅堯臣的詩中。

始至

荷

芰生，田田湖上密。復當花競時，豔色凌朝日。

今來

蓮

已枯，

碧水

墮秋實。更待雪中過，

群峰

應互出。

樽有綠蟻醅，俎有赬壺橘。可以

持蟹螯

，逍遙此居室。

——梅堯臣《

凝碧堂

》

我們發現梅堯臣這首《凝碧堂》詩中的一些關鍵詞，與上文提到的文字中含有“凸”和“碧”的幾首詩正好一一對應，“可以持蟹螯”對應第三十八回螃蟹詠寶玉吟的“持螯更喜桂陰涼”，與“殼凸紅脂塊塊香”暗合；“群峰應互出”對應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寶琴吟的“伏象千峰凸”；“凝碧堂”對應第七十回桃花行的“花綻新紅葉凝碧”以及第七十八回姽嫿詞的“柳折花殘血凝碧”；關鍵是“凝碧堂”與“凸碧堂”用詞非常相似， “凸碧堂”是否就是意指“凝碧堂”，而梅堯臣的詩中是否含有“凸”的詩與小說文字可以對應。

枯蓮

物以美好稱，或以醜惡用。美惡固無然，逢時乃亦共。

棄則為所輕，用則為所重。道聞癭木器，愛賞互歌頌。

定應初得之，買不論官俸。靧面生光輝，貯飲發狂縱。

坐欲置於傍，行欲挈以從。其形何險怪，曾不因蓺種。

凹凸本自然

，出縮非鬥縫。薄才難究窮，詆訶茲實恐。

——梅堯臣《和

癭杯

》

梅堯臣這首《和癭杯》詩中出現了“凹凸本自然”，非常有意思的是該詩寫的杯子，彷彿就在指向小說第四十一回出現“凸”字的文字。

【庚：此回櫳翠品茶，怡紅遇劫。蓋妙玉雖以清靜無為自守，而

怪

潔之癖未免有過，

老嫗只汙得一杯，見而勿用

，豈似玉兄日享洪福，競至無以復加而不自知。……紈褲公子可不慎哉？】（《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話說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

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

。”眾人聽了鬨堂大笑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有

木頭的杯

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從來沒見有

木頭杯

之說。……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庚夾：為登廁伏脈】（《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

瓟斝”

三個隸字，……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

點犀

”

。妙玉斟了一與黛玉。……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

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

的一個大出來。（《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只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裡邊

碧瀏清水

流往那邊去了，【蒙側：借劉姥姥醉中，寫境中景】……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

原來是一幅畫兒

。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

凸

出來的。”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戚總評：劉姥姥之憨從利，妙玉尼之

怪

圖名，寶玉之奇、黛玉之妖亦自斂跡。】

由梅堯臣《和癭杯》的“癭”，即：樹木外部隆起如瘤者，可以看出作者在小說第四十一回中寫出“瓟斝”的用意，意指將“瓟”字的“瓜”的“包”分開，就剩下“包”，正好與“癭”對應，斝（音假）：古代青銅製的酒器，可以理解為此處是假借酒器寫言外之意。“點犀”的“犀”有心靈感應之意。上喬下皿，喬亦是假借的意思， 再結合第四十一回劉姥姥用的木頭杯，以及給寶玉用的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完全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該回目是在傳梅堯臣《和癭杯》之意，從劉姥姥用木頭杯子喝酒，脂批：為登廁伏脈，到劉姥姥出廁後誤入寶玉房中，碰到一幅活凸出來的畫，以及回前、回末脂批均刻意點出妙玉的怪，很顯然作者是在與《和癭杯》的“凹凸本自然”和“其形何險怪”關聯。

由此可以初步判斷“凸碧堂”的出處就在梅堯臣的詩中，當然要完全證實作者寫“凸碧堂品笛感悽清”就是要傳達“萇弘化碧”（即：忠於朝廷，蒙冤受屈，鮮血凝碧）的意境，還需要找出更多的證據，特別是要在第七十五回找出有利的證據。

年年杜鵑啼，口滴枝上赤。今同萇弘血，三歲化為碧。因移新冢傍，顏色照松柏。

——梅堯臣《種碧映山紅於新墳》

知識點：相傳周朝時期，劉文公的大夫萇弘一生忠於朝廷，有浩然正氣。他因為正直而得罪朝中權貴，蒙冤被周人殺害，傳說他被殺的當時，有人慕名收集他的血液藏在家裡，三年後這些幹血塊全都化為了碧玉。“萇弘化碧”成語出自《莊子·外物》：“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