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友：懷念一棵樹

記得老屋門前有一棵桑樹。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母親不放心，下田幹活時就讓大姐照料我。弱小的我不好好吃飯，可大姐有辦法讓我每頓都

吃得飽

飽的。冬天的早晨，大姐會在桑樹枝上掛一串風鈴，風一吹便會發出清脆的鈴聲。我偎依在大姐懷中，被厚厚裹著，只露出小手和一雙黑豆般的大眼睛，一邊驚奇地凝聽怡人的鈴聲，一邊乖巧地喝著大姐用鹹鵝湯攪和的大碗粥，不吵不鬧，很討過路鄰居的喜歡。

父親栽的這棵桑樹靠近池塘，水分充足，個兒長得比我快多了。我經常站在樹前和樹兒比高，聽人家說油餅營養好，就央求父親找來一些，在桑樹根部挖個小坑，放進雜碎的餅，掩好土、澆好水，小桑樹果然越長越歡。我五歲時桑樹枝上掛滿了青疙瘩，三哥告訴我那叫桑果，熟了特好吃。父親說咱家這棵桑樹金貴哩，整個村子就這一棵，養樹護樹自然成了我們幾個孩子的事。鄰村有養蠶人家，自家桑葉捨不得多采，怕樹死 掉，就經常挑唆自家小孩來偷採我家桑葉，有些桑枝被在慌慌張張採葉時扯斷了，大姐 心疼得直抹眼淚。我們小哥倆扶著凳子讓大姐站上去，用繩子將斷枝仔細綁紮好，又在傷口處抹上泥巴。父親揹著手在樹下細查一番，說：“桑樹沒事的，明年桑果準會結得又多又大。”

果然不出父親所料，翌年端午節桑樹枝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紫紅桑果，讓人垂涎欲滴。父親找來木梯架在桑樹上開始收穫果實。望著口袋裡裝滿了又大又甜的桑果，我們樂不可支。我覺得有個奇怪的問題必須要問父親：“去年桑樹被扯斷不少枝椏，為何今年桑果會結得又大又多呢？”我是在七歲的端午節上午想起這個奇怪的問題。父親邊採桑果邊道：“桑樹跟人一樣是有生命的，它底下枝椏被扯斷了，桑樹為了不再受傷害就拼命吸取養分，長高長大，人夠不著枝椏，也就傷害不了它嘍！”

桑樹長得根深蒂固、枝繁葉茂。在烈日當午、屋裡悶熱之際，桑樹下總是一片陰涼。做農活歸來的村人都喜歡坐在樹蔭下避暑。微風輕拂，莊稼漢們談笑風生，天南海北不著邊際、盡情地擺起龍門陣，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樹蔭下打著滾兒，微風輕撫桑葉發出歡快的笑聲。桑樹不會說話，但它似通人性。我讀小學二年級時因家境拮据，付不起學費，父母 一籌莫展，跟老師說好話才拿到書本。這年端午節，我們家桑樹比往年結的桑果更多更大。父親居然採摘到滿滿一籮筐，美味引來不少孩子，父親每人抓一大把，剩下的半籮筐到城關賣給釀酒店裡，又大又紅的桑果是釀酒的上等好料，店主給了父親十塊錢，說往後我家有多少桑果他店裡都收，價錢好說。賣了桑果，父親才到學校為我付了學費。回來後，母親說：“五月端午吃顆桑，一年到頭不害瘡”。父親聽罷，爬上樹好容易才採到一把青桑果，我迫不及待地放一顆在嘴裡嚼起來，酸酸的，想到父親幫我交了學費，心裡像喝了蜜一般甜。

又過了幾年，鄰村人家不養蠶了，紛紛砍倒自家的桑樹，我家桑樹長得又大又粗，成了全村的桑樹王。我們很是為之驕傲。在我上中學時，家境好起來了。父母決定蓋新房。 選址、購料、造房，四間新瓦房建起來了。從破舊的茅草屋搬進新房的那天清晨，鄰居們都來幫忙搬家，父親用竹竿挑著鞭炮在老屋門前轟轟烈烈地放著。有人說你那鞭炮掛在桑樹上放，多省事！父親笑了，我知道他是怕鞭炮傷著桑樹！也有外村人抽著煙在桑樹底下轉了幾圈，兩眼放光，對父親說：“這桑樹是好料呀！”父親不知其話中有話，以為在誇桑樹結果實多呢，就說明年桑果熟了，一定給您送些嚐嚐鮮！可是，桑樹還未等到來年開花，便遭到滅頂之災。

老屋搬家時，所有的傢什都遷移走了。父親擔心牲口毀了桑樹，就在周圍圈上一大堆刺枝，並釘下保護樁，繫上圍繩，以為這樣便可保桑樹後半生的生命。誰料想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桑樹王被人砍倒了，根部至上端的樹幹被鋸走了，只留下滿地的枝葉在風中嗚鳴。次日， 早起的父親像往常一樣扛著鐵鍬出門，習慣性地朝老屋門口望去，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綠蔭竟然不見了，父親匆匆向老屋奔去。回來時雙眼噙滿淚花，默默地對我們說： “往後你們再也吃不到咱家的桑果了。”由於桑樹是在夜裡被人偷伐的，誰幹的也無法查出，全家人為此傷心了好些天。

半年後的一天，我放學回家時，母親說，砍我們家桑樹的就是外村人。開始我不相信，母親說前不久外村有個木匠在幫人家打傢俱，鋸木頭時不小心弄斷了鋼鋸，木匠認識我父親的，就來我家借父親那把鋒利的鋼鋸應急。父親說什麼樹這麼難鋸啊？木匠說是料子不錯的桑樹，木質硬得很。父親聽了，心裡一怔，悄悄跟在木匠身後前去探望，那被剝了皮、曬得透乾的桑樹就是我家的啊。樹根部那個疤清晰可見，是父親去掉另一個枝頭而留下的。聽了母親的話，我也跟父親 一般，久久無語！

這年我十四歲，桑樹王和我一般大……

作者簡介：胡先友，舒城棠樹鄉三拐村人，暫居南京。年少家境貧寒，輟學外出謀生。摯愛文學，業餘時間在各地報刊媒體發表散文，隨筆，小品，小說等作品千餘篇。作品見《人民日報》《江南時報》《揚子晚報》《讀者》《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演講與口才》《農民日報》等等報刊媒介。近年來主攻網路創作，注重鄉情，關注時事，已發表各類文章40餘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