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派遣當合同工的往事

辦公室新來了一個97 的男生，聽說是單位透過派遣公司找來的勞務合同工。男生看起來有點安靜老實，是容易被欺負的型別。

果然，才來不多久，除了主任，其他同事紛紛把自己手上不想幹的活都變相“巧妙”地嫁接給了他。

我在心裡一邊罵某些人無恥無良，一邊替男生不甘，想要提醒他適當謝絕，但又不知道從何提起。看到他靦腆的樣子，我想到了數年前自己被派遣當合同工的過去。

由於所讀非名校，剛畢業即面臨失業。家裡經濟情況很不好，不忍心增加家庭負擔，一邊焦慮地四處投簡歷，一邊屢戰屢敗。有一天早上，當我很沮喪地坐在公園看大爺大媽晨練時，突然接到了面試的電話。

通知我去面試的是一家在本地有專案的國企，是很知名的企業，在本地，提起它，人人都會兩眼放光的那種。如果能去那裡工作，會收穫數不清的羨慕和嫉妒。

在艱難和忐忑中，我很幸運被通知可以去那個人人都羨慕的企業上班了，工作是文秘。那時候除了欣喜就是欣喜，並沒有想太多。

後來籤合同和實際工作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是透過派遣工作進去的合同工，並非是那家企業的正式工。

合同工意味著什麼？以我那時候的經歷來說，合同工就意味著身份低人一等，合同工意味著很可能“同工不同酬”，合同工意味著很多正式員工可以享受的福利待遇，你只能眼巴巴望著一臉羨慕，一邊無奈自己的身份。

公司裡的員工也很複雜，有領著高薪和高福利的正式員工，有我這種透過派遣公司招來的派遣合同工，還有一些介於正式與非正式員工之間的員工，這些人一部分是近似於正式員工、手握技術、合作方公司派駐過來要去現場幹活的“技術派遣工”，一部分是類似於我做些後勤文員之類工作的人。後者其實是公司在本地開展專案之初在當地招聘的早期文員，他們雖然薪酬不比要去現場幹活，掌握技術的“正式工”，但地位又要比我這種被派遣的合同工高階得多，拿和正式員工一樣的福利待遇。如果拿《紅樓夢》的人物來類比的話，那我這種身份的大概是可以被晴雯麝月教訓打罵的小丫頭，拿著和正式員工一樣福利待遇的後勤人員就是平兒襲人那種大丫鬟。

任何地方，只要分三六九等，難免有憋屈。因為地位低微，我這種小丫頭是被人看不起的。只不過，這種看不起有些不著痕跡，有些不屑掩飾而已。

正式員工大多比較客氣禮貌，哪怕瞧不上你，因為名校畢業，素質在那擺著，不會很明顯表露這種“偏見”，甚至很多時候，他們工作生活相關需要作為文員的我幫忙，總體上來說，相處的還算是“溫馨”，以至於在離職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度“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地牽掛著那些曾經的同事好多年，離職的時候也捨不得他們。後來工作經驗多了，見慣了虛偽的笑容和客套，才漸漸回味過來，當年自己的“不捨”和記掛有多廉價，回想起來從前相處的種種，那些“溫馨”不過是最流於表面、最淺顯而不得不表現的同事關係罷了，我曾在工作上盡心盡力為他們服務，排憂解難，把他們當成朋友一般真心對待，可是，我卻從沒得到一個人的“半點真心”，離開那個地方，我們就只是曾經認識而已，以後的人生歲月，又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沒有問候，沒有拜訪。

也並非所有人都是有素養的。或許是由於學歷自卑的緣故，我特別敬仰那些從名校畢業的人，總一刀切地覺得高學歷就高素質，直到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我的認知。

在公司工作了兩年的時候，公司校園招聘來了一個名校的應屆生，89年的小男生。那時候這個男生是我所在部門裡最年輕的人了。作為文員，我負責接收整理了他的檔案資訊，熱情地給他介紹了本部門的情況以及帶著他去見了領導和同事。當時，是真心歡喜，像對待部門其他人一樣，我以為和這位新來的同事一定也能相處得很好。

剛開始，新同事的確是很有禮貌很客氣，對我並沒有特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這位同事開始經常嗆我，有時候甚至毫不收斂地暗諷或者明目張膽地嘲笑我，我又難過又無助，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來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他了。因為身份有別，我其實是有些自卑的，時刻記著自己是勞務派遣的緣故，但凡同事有求必應，只要我能做到，必然傾盡全力去幫忙，因此，我在新同事來前的兩年工作時間，在同事間的口碑其實還不錯，他們都會親切地稱呼我一聲“小K”。所以，我找不出來令這位同事不快的原因。

新來的同事，簡稱89吧，在他漸漸習慣了部門的工作生活後，他從最開始彬彬有禮開始變得放鬆隨意了，最明顯的就是和辦公室另一位同事開玩笑和一起諷刺我（我們一個辦公室），自卑又自尊的我一度難堪和難過，卻不知道原因，不知道如何化解。有一天，在辦公室的時候，我說了一句：閒得蛋疼。”那時候這句話很流行，我也就借用了，沒想到，89聽了猛然放聲大笑，笑的誇張又放肆，還拉著平時一起開我玩笑的那位同事一起，對他說：“她說蛋疼，她說蛋疼！聽到沒有，她都不知道什麼意思，就說了，哈哈哈哈……”那位同事也覺得好笑，一起跟著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而我，整個人在陰陽怪氣的笑聲中又懵又不知所措……

後來，我偷偷去查了“蛋疼“的意思，又尷尬又氣，自此以後，我對網路流行語有了一定的恐懼症，別人能說我不能說，就怕哪裡說得不對被人嘲笑，曾經的一腔熱情和真誠，也被89狠狠“一巴掌”而漸漸萎縮。

終於有一次，不知道因為什麼事，89用特別輕蔑和不屑的語氣罵了我，我再也忍不住委屈淚如雨下……

後來經理知道了這事，找到89貌似是批評了他，但是我一直沒有等到應有的道歉。

現在回想起來，我始終想不到自己哪裡得罪過他，按理說如果得罪過他，他就應該會像弄哭我那次一樣直接罵了，而不是暗諷或者嘲笑。89剛來報道的時候，我以為那是一個禮貌的乖孩子，現在想想，他應該就是年輕氣盛的型別，我也可能沒有得罪他，不過是我這個派遣合同工的身份，他瞧不上看不起罷了。

89那種正式員工看不起我，很奇怪的是，同樣作為文員和後勤的“大丫鬟”也常常對我們這種合同工頤指氣使，盛氣凌人。很多時候，工作交接，明明可以好好說話，她們總是愛擺出“主人”的高傲姿態讓人做事，多問一句多說半個字就往往被當面責罵，讓人又尷尬又憤恨……我們這些“小丫頭”有時候工作區相遇總會忍不住偷偷吐槽互訴委屈。但是，沒有辦法，再委屈和不幹，話還要聽進去，活還要幹下去，誰讓你只是一個 被派遣的合同工呢。

總有心高氣傲、雄心壯志的清醒者受不了這種委屈，比如B。

同事B是合作公司派遣過來的技術工，論地位，比我高多了，但是由於不是公司的正式員工，，在正式員工和大丫鬟眼裡，B這類員工的地位只比我們高那麼一點點，大丫鬟都不太把人看在眼裡，當然福利待遇方面，他們和我們一樣，明明搞技術的，卻偏偏連大丫鬟都比不上。

有一段時間，我看見B總一個人坐在臨海的礁石上望著濤聲低吟的海面出神。B是一個很有想法，很獨立自主的女生，相對於我這種剛出茅廬啥都不懂空有自尊心的人，她可強太多了。

因為是部門文員，且部門女生稀少的緣故，我和B關係尚可。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她要走了，離職，離開這個公司，也離開自己的原單位。之前一直埋藏著心事，是因為她和男朋友異地，而目前的處境，她看不到想要的前景。

B很快就辦好手續走了，我的心，突然落空了一塊，她對我說過的話言猶在耳。我重新審視了自己的處境和展望了未來，我發現自己可能因為前面找工作太辛苦，以至於當獲得一份工作的時候就耽於現狀不思進取了。就好像餓了很多天的人突然被施捨了一個餅，就忘了這個餅會吃完，或者我應該去找下一頓豐盛的美餐這個現實。

餅其實很硬，一點也不好吃，施捨者高高在上，隨時都可以回收這塊餅，我為什麼要抱著這塊不好吃的病一邊吃一邊流淚呢？萬一這塊餅被猝不及防奪走了，我要怎麼活下去？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B的離開讓我再次深刻認識到自己在公司作為一個派遣合同工的尷尬和不安，於是我買了教材加入了考公大軍。

老天對我很好，讓我一次就上岸了，大抵要算運氣好。

雖然有89這種人在，我其實還是很喜歡那裡的同事和領導，以至於得知自己上岸了，要和同事領導告辭時，心裡難過得不行。

離開後好幾年我才幡然醒悟，當年以為和同事關係很好，大機率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認為。所有的不捨都只是我的，是我自作多情了，沒有人不捨我，沒了我 ，永遠有下一個勞務派遣工。

那段被派遣的工作經歷，也不乏有些感動的人和事。

和我一樣的勞務派遣工小Z，是隔壁部門的，我們同時進的公司，我們的部門是工作非常密切的部門。小Z是個很會打扮又帶點高冷的妹子，而我只是一個又醜又土，除了真誠和用心，話也說不漂亮的極普女生。小Z每年都會收到部門同事和領導的過年紅包和禮物。而我，工作的三年從沒沒有收到貌似關係不錯的領導和同事的禮物，只有一年，收到了來自小Z部門的一個大姐姐給的紅包。人緣，實在是很差吧？

財務部的一個姐姐，正式員工，工作能力應該很強，人很沉默寡言，不太說話，但是又很溫柔耐心。初入職場，什麼都不會，每次幫領導同事搞報銷找她，她都會很耐心地教我，做錯的地方也很溫柔指出來，讓我做過，從來不罵我，連大聲點的話也沒有。

那幾年，我又土又醜又自卑膽小，見誰都客客氣氣，唯唯諾諾，應該沒有幾人喜歡我，連部門的同事都是出於工作原因表現出來的“熱情“，唯獨小Z部門給我紅包的姐姐和財務部的這位姐姐，我能感覺到，她們是真心對我好的。財務部的姐姐，有一次在乘坐班車去食堂，和她坐一起，素來少話的她突然對我說：“我有張XX購物卡，平時也用不到，給你要不要？”我嚇了一跳，又感動又震驚。公司經常給正式員工發放購物卡，有些人不想要就會在員工交流群打折出售，她即使用不到也可以輕鬆賣掉，沒必要送人，更沒必要送給相交不深的我了。當時真的是超級感動，但是的確不能收，便禮貌謝絕了。可能姐姐也覺得有些唐突，便沒再說什麼。

這些是我在那段日子那個公司感受到位數不少的善意和溫暖，也僅此一二了。

開始新的工作後，我還很掛念以前的那些同事，但是又怕打擾他們，主動聯絡，總怕被說“高攀”，當然，他們也從沒有給我打過電話發過資訊。只有小Z部門的那位姐姐，一次偶然的機會加到微信，她很開心聯絡上我的樣子，還說要到我所在的地方吃海鮮，我也很高興，說你來呀，我請你。過去了很多年，當年她給我的紅包我一直當寶貝似的珍藏，沒有用出去。後來各種原因，終究還是斷了聯絡，也沒能兌現請她吃飯的諾言，心裡十分過意不去。而部門的同事，因為沒有聯絡，漸漸趨於忘卻，往事塵封。

考公以後，單位也有合同工，我終於感受作為正式員工的安全和尊嚴了。對於合同工的同事，我始終不敢再行為上或言語上有任何的“不妥”，自己淋過雨，知道溼漉漉有多難受。有時候，有些同事難免會給自己劃界限，我總會忙不迭地擺手說：“沒有沒有，大家都是一樣的”。

是不是一樣不說至少讓敏感的人感受到你的善意。這，大概是我被過去的派遣合同工工作經歷PUA得太深的應激症，見不得任何一個人因為身份和地位，尊嚴被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