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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二):苦雨終風后的天容海色

由 新京報書評週刊 發表于 人文2022-10-03
簡介所以說,“天容海色本澄清”,樸素的真理,出之以淡定的口吻,我認為比“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的豪語更足為東坡襟懷灑落的寫照

何為滓穢太清

週末讀詩082期

本期詩人

蘇軾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嘉祐進士。神宗時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職,任杭州通判,出知密州、徐州、湖州。後以作詩“謗訕朝廷”罪貶黃州。哲宗時任翰林學士,曾出知杭州、穎州等,官至禮部尚書。後又貶謫惠州、儋州。北還後第二年病死常州。追諡文忠。與父洵弟轍,合稱“三蘇”,墳在河南郟縣。蘇軾的詩、詞、文、書、畫、文論均有極大成就。

蘇軾(二):苦雨終風后的天容海色

江弱水

蘇東坡垂老投荒,六十歲遠謫海南,已無復生還之望。想不到三年後,由於徽宗登極,蒙恩詔許北歸。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可謂東坡生平第一快詩: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尾聯“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是東坡名句,最能反映他歷盡挫折而顛撲不破、寵辱不驚的天人本色。而此次遊歷所見之奇,不僅冠絕平生,而且度越群倫。中國歷史上,哪個文人有過他這樣的闖海經驗?

頸聯“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是“吾不恨”的根由。從語法上說,“空餘”“粗識”的主語,是後面的“吾”。前一句用《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東坡浮海卻未為行道,只能說“空餘”其“意”。後一句用《莊子·天運》,“(黃)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海上波濤,聲如“張”(奏)“樂”。“粗識”是大略領悟了黃帝奏樂的本意,無非達情遂命而已。

頸聯議論,尾聯抒情,但一般來說,純粹的抒情與議論都不足以成就一首了不起的詩。此詩最佳處在前一半,寫景,但又絕不只是寫景。

蘇軾(二):苦雨終風后的天容海色

儋州中和鎮東坡書院蘇東坡像

首聯,“參橫鬥轉”,參(shēn)星橫斜,北斗星移,夜已深了。天氣很好,下個不停的雨(“苦雨”),刮個沒完的風(“終風”)也懂得消停了,個人的命運已然放晴。

頷聯,用《晉書·謝重傳》事:謝重陪司馬道子夜坐,“於時月夜明淨,道子嘆以為佳。重率爾曰:‘意謂乃不如微雲點綴。’道子戲曰:‘卿居心不淨,乃復強欲滓穢太清耶?’”《東坡志林》卷八因此說:“青天素月,固是人間一快,而或雲不如微雲點綴。乃知居心不淨者,常欲滓穢太清。”所以,“雲散月明誰點綴?”是無人點綴,隱含的意思是誰也點綴不了,因為“天容海色本澄清”。

蘇軾(二):苦雨終風后的天容海色

天容海色本澄清

首先,這是寫景。詩人一定想起三年前渡海,其夜無月,而天水相接,星河滿天。三年後的今夜,卻是參橫鬥轉,雲散月明。

但是,這不只是寫景,而是隱喻。奸臣被黜,元祐黨人紛紛召回,朝政復歸於清明瞭。

但是,這又不只是隱喻,而是象徵。“天容海色”,乃是心相。只要是心地光明,誰又能點綴滓穢?因為這光明是內在的,是本諸自身的。東坡《論修養帖寄子由》說:“如眼翳盡,眼自有明。明若可求,即還是翳。”故云翳是外在的、一時的,本體的光明才是恆定的。所以說,“天容海色本澄清”,樸素的真理,出之以淡定的口吻,我認為比“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的豪語更足為東坡襟懷灑落的寫照。

蘇軾(二):苦雨終風后的天容海色

蘇軾行書《渡海帖》

這首七律,盡美矣,又盡善也,卻有一軟肋。前面四句,“參橫鬥轉”“苦雨終風”“雲散月明”“天容海色”,都是並列結構,這在律詩是很忌諱的。律詩法度森嚴,短短八句中,意象、句法都不容雷同,所以古來完璧極少。如王維的大明宮詩,何等莊嚴華麗:

絳幘雞人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偏有人說像進了服裝店。又如李商隱的馬嵬坡詩,何等凝練精工: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偏有人說像進了動物園。這些都犯了重複的毛病。而東坡寫詩本來就憑才氣,基本不改,所以常病粗率。我就發現,其七律名篇,中間四句,句法每同:

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

地隔中原勞北望,潮連滄海欲東遊。(《龜山》)

天涯已慣逢人日,歸路猶欣過鬼門。

三策已應思賈讓,孤忠終未赦虞翻。(《庚辰歲人日作》)

但這首《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的問題,很奇怪,竟不成問題。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下雲:“前半四句,俱用四字作疊而不覺其板滯,由於氣力厚,足以陶鑄鎔冶故也。”為什麼呢?大約違規犯禁是天才的特權吧,正所謂“禮豈為我輩設也”。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七說得好:

詩不可犯。凡景物、典故、句法、字法,一篇之內切忌雷同。然大家名筆偏以能犯見魄力。……故能犯者,必有氣魄力量足以運之,跡似犯而神格不傷,然後可耳。

東坡“氣力厚”是肯定的,如何叫“跡似犯而神格不傷”?我們還是各自揣摩好了。細究起來,“參橫鬥轉”“雲散月明”是主謂結構的並列,“苦雨終風”“天容海色”是偏正結構的並列。兩相交錯,使得文勢微顯不平,恐怕也是重要原因吧。

延伸閱讀

蘇軾(二):苦雨終風后的天容海色

《蘇軾選集》

王水照選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蘇軾(二):苦雨終風后的天容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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