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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冥思性的歷史寫作抵抗“事件”|布羅代爾誕辰120週年

由 人民融媒體 發表于 人文2022-09-29
簡介年鑑派的文章和著述都是富於文學性的,第一代年鑑派的經典著作如亨利·庇朗的《穆罕默德與查理曼》、費弗爾的《拉伯雷與16世紀不信教問題》或布洛赫的《封建社會》,而比起這些,布羅代爾的《地中海》增加了一個地理學的視角,他利用個人的實地經驗(尤其是

西班牙戲劇之父是誰

本文轉自:第一財經

戰俘營裡寫就的史學名著

1950年代初,在佛羅倫薩,一位義大利哲學家見到了布羅代爾,就問他,你的《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監獄裡。”布羅代爾說。“果然!”這個義大利人說,“怪不得這本書給我冥思的感覺。”

是啊,我在冥思——布羅代爾說。寫那本厚書時,他擁有5年寧靜的可以冥思的時光。他1939年夏秋才開始準備動筆,不久之後就隨軍來到萊茵河畔參戰,旋即被俘,在德國一直被關到1945年。頭兩年在美因茨的戰俘營,然後轉移到呂貝克的特別軍官集中營。德國,這是布羅代爾熱愛的地方,他在20歲時服兵役就在萊茵蘭地區,他精通德語,還一度想把博士論文的主題定在德國,結果卻充滿了戲劇性:德國給了他一個最理想的環境,他得以在戰俘營裡寫完了這部史學名著。

他以冥思性的歷史寫作抵抗“事件”|布羅代爾誕辰120週年

《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

商務印書館 2017年1月版

戰俘營雖然隔絕於外界,排除了干擾,但有個缺陷不可避免:無法查閱檔案,沒有參考資料和參考書。菲利普二世是一位西班牙國王,在他當國的時候,西班牙的國力較強,而布羅代爾心心念唸的研究重心——地中海——也處在他眼裡最具活力、擁有一種“歷史力量感”的時期。1927年暑假期間,布羅代爾用一架從美國人手裡買來的照相機,到西曼卡斯區搜尋所需的文獻,每天快速完成拍攝30米長的膠捲,共有兩三千張照片。這些積累下的資料,布羅代爾不緊不慢地研究了五六年之久,才確定把菲利普二世時期的地中海,作為自己博士論文的主題。

但在戰俘營裡,所有的資料都不在手上。然而,惟其如此,這本書才那麼特別。地中海已經在他的心裡了,憑著對文獻的研究,憑著之前多年沉浸於文獻所形成的那種寫作氣場,布羅代爾在無法查閱任何一頁相關文獻的情況下,完成了這本書。“如果我沒有被俘,”他的在回憶文章裡說,“我的那本書一定是另一種樣子”。透過冥思形成的文字,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完成了他自己的歷史觀點:“這是對地中海景觀唯一的思想回應,此前依我所見還沒有任何傳統的歷史敘事能夠抓住這一景觀;另一方面,這也是對我跨越的這段悲慘時段的唯一存在的迴應。”

這兩句話,出自他的一篇名為《歷史學者長成記》的文章中,並把他的回憶推向了高潮,跟他著名的“長時段”理念結合了起來:

“敵人的電臺與報紙報道的事件不斷向我們湧來,甚至還有秘密電臺傳送給我們的倫敦訊息,我需要做的,就是超越這些事件和訊息,摒棄它們,否定它們。打倒事件!特別是那些讓人生厭的事件!我不得不相信,歷史,或是命運,是鐫刻在具有極大深度的層面中的。選擇長時間的觀測點,就是選擇上帝天父的位置作為庇護所。歷史遠離常人,遠離我們日常生活的苦痛,緩緩書寫、緩緩演變,和地中海的古老生命同樣緩慢,這就是我常常從地中海古老的生命中感知的永恆和亙古的靜止。由此,我有意識地尋求我能夠把握或者能夠創造的最深邃的歷史語言,這是一種靜止的事件,或者緩慢流淌、固執地不斷重複。”

他以冥思性的歷史寫作抵抗“事件”|布羅代爾誕辰120週年

他以冥思性的歷史寫作來抵抗“事件”的做法,尤可針砭我們當下的生存。一天之內,尤其在工餘的晚上,八九點過後,“事件”對一個人構成最強大的誘惑和包圍。十多年前,有人就把瀏覽新聞的行為諷喻為“批閱奏章”,一條條刷過來,一樁樁新鮮事看過,在每一個評論上停留幾秒鐘到幾分鐘,大有“天下事盡待我決策”的幻覺;而今,新一茬人長成,更強有力、更快捷的“互動”方式交到了他們手裡,在“事件”中沉浸並給出自己的操作——評論、轉發,等等,捎帶各種讓自己沉醉的情緒發酵,幾乎成了一個人每天存在的方式和意義所在了。

這時,聽聽布羅代爾“打倒事件!”的呼喊,是一件多麼有益的事情。“長時段”對他來說,並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專業觀念,那其實關係到一種迫切的需要,要保護自身的身心的一體。人人都需要庇護所,但並不是誰都懂得有這麼一個事物存在;它一定是遠離日常生活的,只有擁有了它的人,才能懂得自己脫離了怎樣致命的生命耗損。

一篇宣言、一個訊號、一個歷史性事件

《地中海與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世界》在1949年正式出版,也標誌著布羅代爾正式成為“年鑑派”的中堅人物。年鑑派,是基於1929年,由呂西安·費弗爾和馬克·布洛赫兩人合作辦起的《年鑑》雜誌而得名,這二人的友誼一直持續到1944年,布洛赫在二戰的動亂中被德軍槍殺為止。年鑑派不僅是法國名聲最大的歷史學研究陣地,在世界範圍內,要說有哪個歷史學派最具知名度,年鑑派也是當仁不讓。比布羅代爾整整大兩輪的呂西安·費弗爾,在戰後創辦了法蘭西高等科學研究院並擔任院長,他是在埋頭批改學生論文的餘暇,將《地中海》一書通讀完畢的。那時他已年過七旬,在書中,他看到了一種“從未有人嘗試過的分析”:

“我們隨意地用一個詞來命名了一種事物:地中海,這一事物體現了一種力量,它能引導、阻礙和抑制,或者相反,激發和促進人類力量的運用……這本書是一篇宣言、一個訊號,我還毫不猶豫地說它是一個歷史性事件。”

費弗爾看重的歷史學精神,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關注人。費弗爾說,在1949年前,歷史學者花了很大的篇幅談論事實,實際上,事實就是他們自己製造的,可他們卻讓人誤以為事實是一堆保持客觀原樣的材料。費弗爾還做了一個出色的比喻:學者以“把眼睛盯在顯微鏡目鏡上”的方式,看到了一些事實,它們很清晰,還著了色,然而,只要真的在專業實驗室裡看過顯微鏡,就會知道能透過目鏡看到的東西,都是經過精心製作的“標本切片”。而布羅代爾將地中海變成了一股力量,它在漫長的時間裡,在人們覺察不到的情況下,影響了他們的意志。

這樣一部劃時代的歷史著作,就像劃時代的民俗學著作《金枝》(弗雷澤著)、劃時代的人類學著作《憂鬱的熱帶》(列維-施特勞斯著)、劃時代的心理學著作《釋夢》(弗洛伊德著)一樣,在產生巨大影響的同時,也一直遭到最嚴厲的、事關學科性質的質疑,有人(往往是在瞭解到此書的創作過程後)說《地中海》根本就不是嚴肅的歷史學專著,書中的每一個事實都是布羅代爾虛構的,它屬於文學創作。

人與命運

1949年後,由費弗爾、拉布魯斯和布羅代爾三人擔綱的年鑑派,成為戰後對歷史學感興趣的法國年輕人爭相投奔的地方。年鑑派的特點是充分開放,把其他人文學科——人類學、地理學、宗教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學等等——全部納入,作為歷史學的輔助學科,獲取這些學科的研究方法、研究成果甚至它們看問題的方式。費弗爾本人尤其擅長“捍衛”他眼中的歷史學,他拒絕畫地為牢的研究,主張拆除學科之間的高牆,認為所有關注“人”的學問都是歷史學的組成部分。

這並不是什麼很深刻的道理,可是它卻需要一些得其精髓的學者來做出親身示範。布羅代爾寫道,他在當戰俘的時候,發現監獄是個好地方,它不僅你能教人耐心和忍耐,而且在監獄裡,他還能遇到一批又一批“同類”:

“看到所有猶太裔法國軍官都來到呂貝克(戰俘監獄所在地),那真是絕佳的社會學研究題目!稍後又來了各色教士67名,他們在各自的集中營中被當作危險分子,這又是多麼奇特的經歷!我的眼前展現出法國教會豐富多彩的畫面,從鄉村神甫到遣使會會員,從耶穌會教士到多明我會修士,等等。其他的經歷給我帶來別樣的愉悅,例如和勇敢得近乎魯莽的波蘭人生活在一起……”

布羅代爾就有這樣的寬廣的興趣,這興趣與其說是對各個人文學科的,不如說是對“人”本身的;他腦中沒有固定的“研究方向”,而總是樂於接觸和了解來自不同社會之中的人。所以他書寫的不是什麼“歷史事實”,依據的也不是單純的“史料”,而正是那些支配人的力量和人之間的互相關係。這的確是一個十足的“上帝視角”,是處在“上帝天父的位置”的人能夠擁有的角度。

他以冥思性的歷史寫作抵抗“事件”|布羅代爾誕辰120週年

《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

商務印書館 2017年7月版

所以他的歷史寫作也確實帶有描繪“命運”的色彩——很多經典的文學作品也是這麼做的,透過具體人物的活動來勾畫一幅更大的圖景,揭示一個民族、一個地區或一個型別的人所受到的限制和獲得的激勵。年鑑派的文章和著述都是富於文學性的,第一代年鑑派的經典著作如亨利·庇朗的《穆罕默德與查理曼》、費弗爾的《拉伯雷與16世紀不信教問題》或布洛赫的《封建社會》,而比起這些,布羅代爾的《地中海》增加了一個地理學的視角,他利用個人的實地經驗(尤其是在義大利和北非生活和考察的經歷)書寫地中海周邊人民生活的環境:山脈和平原、海洋和河流、道路和城鎮,這些事物構成的“地理時間”有著緩慢的、幾乎固定不變的節奏,而“個人時間”則在其中快速流淌,一代代人更替過去,興起了各種運動,各種思想浪潮,不同階層的人在思想和風尚方面,有著節奏和速度不一的變化。

他的歷史學寫作完全打破了圍繞大人物和國家興衰做文章的老一套,那樣的寫作專注於“事件”,而事件,在布羅代爾看來,就是海洋表面的漣漪。大人物——亞歷山大大帝、拿破崙、丘吉爾之類——生活中短暫和戲劇性的時刻,以及巨大的興衰時刻如羅馬城陷落、伊斯蘭崛起、滑鐵盧戰役,等等,其位置低於一群人類物質生活的長期節奏,環境、貿易、航海路線之類塑造了他們的文化和精神,影響到他們的性格和命運。

可是這樣做,也會招致另一種批評,即“地理決定論”以及否定人的能動性。然而歷史不可能獨立於歷史學家的觀點和偏見而存在;與其他學科的專家一樣,歷史學家書寫任何一個主題的歷史,都會對其進行干預;事實上,歷史本身並不存在,存在的只是過去的現象,它們被淹沒在了所有消耗性的時間的雲翳之下。像在調色盤上調色一樣,布羅代爾在乎的是把新的學科引入了歷史;雖然具體的事件是漣漪,但把事件化入“長時段”的節奏之後,我們就豁然看到世界成了一顆頭顱一般,牽引上面的任何一處(例如地中海)都會引起整張頭皮的移動,或者,會使得其他地方獲得同等的注意。

全球視野的世界文明史

1956年費弗爾去世,布羅代爾接替他,在之後的12年裡領導《年鑑》雜誌。他從不說年鑑是一個“學派”,他只是說,進入“年鑑”之門的人都是真愛歷史的人;他也 一直深深推崇與他亦師亦友的費弗爾,以及他未能見過幾次的布洛赫,他說年鑑派最好的作品,在1929~1939年間都已出現,那十年也樹立了這個學派獨有的風骨:“閱讀《年鑑》雜誌,我們就回到了人世間。進入《年鑑》雜誌字裡行間的是現時的人和過往的人,他們帶著他們具體的問題……‘鮮活’的問題。”

就是在布羅代爾執掌《年鑑》的第一年,年鑑派看起來取得了一個重大的成就:法國教育部規定,高中生歷史學習的最後一年要用於“當代主要文明”的比較研究,也就是說,把歐洲、蘇聯、遠東、東南亞、穆斯林世界、非洲等等都納入教學範圍,引導學生以世界的眼光來認識歷史。這無疑符合年鑑派的理念。不過三年後,這個計劃就遭到了保守派知識分子的猛烈攻擊,他們認為像過去那樣,按照從古到今的縱向順序講述歷史,以橫向比較為次要,才是正道。

這場辯論進行到1963年,布羅代爾貢獻出了一部“文明總調查”性質的作品,它就是《文明史綱》。中學教師將它用於教學,然而不久之後就放棄了此書,因為它太難:以中學生的認知水平而論,年鑑派的“全球視野”似乎太超前了一些,《文明史綱》也顯得太厚。

年鑑派在這場交鋒中最終也落敗了,不過《文明史綱》一書並沒有失敗,布羅代爾在書中陳述了事件的“短期”與社會底層結構的“長期”之間的對比;他用他對美國、蘇聯和伊斯蘭教世界的瞭解,平衡了他關於法國、歐洲和北非的深度知識,再補上有關東亞、印度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的簡述,從而組合出一個比較完整的世界文明版圖。闡述每個文明的時候,他的方法如同《地中海》一樣,首先看其地理狀況,其次考察經濟和城市發展,最後看人的精神生活。政治領袖,作為傳統意義上的“大人物”,很少出現在書中,可是哲學家、數學家、宗教思想家、科學家的名字卻星羅棋佈。

他以冥思性的歷史寫作抵抗“事件”|布羅代爾誕辰120週年

《文明史:人類五千年文明的傳承與交流》

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 2017年10月版

這種平衡感和綜合感,的確對教學提出了較大的挑戰,可是它所表現的美德,其益處不可限量。它有一種徹底排除種族或民族主義思維,並且汰淨了意識形態烙印的史觀,並展現了靈活而睿智的敘述手法。例如,在講到蒙古征服俄羅斯時,布羅代爾沒有讓讀者產生“誰更野蠻”的印象,而是說,蒙古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將他們的威望強加給了莫斯科的大公們”,說蒙古人來自一個更有組織的國家,“給莫斯科做出了榜樣”。“歐洲中心論”“西方優越論”“美國例外論”之類,在書中是看不見的,在一個冷戰局勢緊張的年代,布羅代爾宣稱俄羅斯文明是“歐洲家園”的一部分。

當然,以一人之力寫這樣的書,缺陷也不可避免。比如既然有詳略之分,那麼那些略寫的部分——如關於中國、澳洲、非洲和東南亞的部分,就會顯得太敷衍和機械了。他的長項領域仍然在於歐洲,在於對法國、德國、義大利和地中海周邊其他地方做沉浸式的考察,為此也有了他的另一厚重之作《15—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

年鑑派過時了嗎?

從《年鑑》卸任後,布羅代爾將其最後的精力送給了法國。在《法蘭西的特性》這部書中,他再次運用了“長時段”比喻:他將歷史比作“一片漫無邊際的、幾乎靜止不動的水面”,在那上面航行,人類漸漸地就不由自主了。他把法國稱作一個“順著它自身的歷史斜坡滑行”的文明,因為它的歷史是如此漫長。

他以冥思性的歷史寫作抵抗“事件”|布羅代爾誕辰120週年

《法蘭西的特性》

商務印書館 2020年1月版

不過,身處20世紀,布羅代爾當然也感受到了歷史的提速:事件發生的節奏急促起來,社會結構變動的節奏也更加突出和強烈,地理環境和城市、房屋、道路、人物之間的互動,並非如以往那般不緊不慢,更不必說社會心理:如今我們熟悉的以“十年”為計時單位的做法,以及對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的“斷裂”的印象,正是從100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結束時開始出現的。

他沒有寫完這本書就逝世了。年鑑派的下一代——雅克·勒高夫、馬克·費羅和勒華拉杜裡等人也基本退場。假如我們的每句話都不厭其煩地以“如今”開頭,那麼我們得說,如今不像是一個適合年鑑派生長的時代,因為迫使人們“畫地為牢”——不論是在學府裡還是在小區裡,不論是在公開表達還是在靈魂深處——的力量太多、太強大。但是,“長時段”的思維仍然是一個人在事件之流中穩住陣腳的必要方式,憑著它,我們將始終記得,個體的不安全感也是命運的一部分,是那“永恆而亙古的靜止”的歷史施力於個體的一個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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