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一益二”之謎藏在揚州“市”中

王資鑫

“揚一益二”之謎，藏在揚州“市”中。

唐人下揚州，腰纏萬貫的投向，多為“市”。最具消費魔力的所在，乃十里長街市井連的正規超市。“沽賣之所為店”，揚州“市”的形成有個特質，便是開放，它顛覆了其他城市慣常封閉佈局，突破圍牆，走出限制，網點沿街佈設，沿河而走，由是羅城兩條商街爆棚而起：一條東西走向，從禪智寺至西水門，長4200米，即張祜“月明橋上看神仙”的原發地；另一條與官河平行，從北至南水門，長4400米，黃金商圈，車水馬龍，商賈輻輳，廛市興隆，當年詩人盧仝“來到揚州市”，踱步夢之街，便被眼前一片琳琅滿目震懾：明珠似的香米，那是天時與地利的寵兒；凝霜似的淮鹽，那是鹺滷給大唐的提味；仙葉似的綠茶，那是蜀岡的饋贈；銀鱗似的水鮮，那是揚州與江海的默契；綠柱似的甘蔗，那是古城甜蜜的情愫……是的，這就是一個名特土優物產的商品世界。

而從星羅棋佈手工業作坊走出的，更是鬼斧匠作，天工開物：在這裡，白居易驚歎揚州紵織文采奇麗，翔鳳遊麟，由此破解江南本色；在這裡，高駢招來建築工，用珠璣飾樑柱，用刺繡作窗簾，興建延和閣；在這裡，楊貴妃喜獲映水菱花，持照鳳妝，揚州銅鏡被公認為美容最佳參驗；在這裡，揚州玉器包漿溫潤，鸞環凝酥，寶石環、琥珀釧、翡翠簪妝了玉人，美了揚城；在這裡，揚州漆器堅牢於質，光彩於文，走出古玩，走進日常，剔紅任挑，螺鈿任選，體貼著百姓生活；在這裡，李商隱領略了銀剪妙藝，剪紙為花，或掛於佳人，或綴於樹下；在這裡，淮南節度使採購錦袍繡被、緞衣縵衫直貢朝廷，將揚州官錦坊的文繡炳煥於世；在這裡，鑑真團隊從揚子津十大船場添置遠航船，巨無霸東渡大海，將揚州造船業的身影留在遼闊海天。

甚至在這裡，還可以買到搶手的冠坊氈帽，買到像生鋪子的彩繪陶俑……揚州百工居肆，輿業、樂業、鏃業、漆業、燭業、甲業、筆業、茵業、皮業、染業、雕業、陶業……錘聲噹噹，杼聲扎扎，讓天下聽到了世界首城的鏗鏘步聲。

揚州“市”是多元多能的。大市之外，尚有通體解放的延伸，有擴充套件郊外沿運河一線的“草市”；有廟會交易的“小市”；有村落節日的“行市”。此外，橫空出世的還設“專市”，即專業商品批發市場，如《太平廣記》之“玉市”，溫庭筠之“魚市”，皎然之“藥市”，皆唐人商品營銷前瞻意識的產物；而全國最牛的市，當數“集市”，仰仗當南北大沖之要，燕趙、秦晉、齊梁，江淮之貨南下，蠻海、閩廣、南楚、甌越之貨北上，匯聚揚州，轉散各地，揚州成了推動王朝大流通的核心力。杜甫的“商胡離別下揚州”，則透露了揚州的“外市”業態，相當於大唐外貿部的市舶使駐紮揚州，引來西域商來揚專營進口珠玉，於是便有波斯獻寶之說；同時把織品瓷器出口國際市場，一條絲綢之路向遠方拓展，一種政治與商業聯絡由此編織，一個深遠改變成為可能。“市”的系列化，樹立起大唐揚州發達的商業標杆。

揚州“市”還是多姿多彩的，其精彩尤在“夜市”，甚至惹得唐玄宗因無緣揚州夜市而終身遺憾。原本，唐有犯夜罪名，日落止商，為長安鐵律。而標新立異的揚州偏打擦邊之球，破坊市之呆，創宵夜貿易之模式，休閒與消費的契合點找到了，城池活力激發了，有唐一代爆棚了！唐人入夜市，吃是真功，珍饈佳餚，齊味萬方，“揚子江夜宴”讓這個夜晚擁有了舌尖幸福感。穿是威風，可買紫茸裘，可置黃縷衣，揚州女人上衣半袒，下裙廣博，豐腴美彰顯了一個時代時尚。衣食住行樣樣有，花鳥蟲魚也不缺。這邊，瓦盆殺伐，玩鬥蟲，黑白博弈，下圍棋；那邊，築臺三尺，揮羽激風，悍目發光，正鬥雞，燃燭十圍，蹄盞翻飛，人歡球躍打馬球。

不僅可找物質之樂，還築精神怡園，更是揚州夜市的文化點。張若虛來了，捻著須兒吟誦他那蓋全唐的孤篇，讓春江花月夜的寥廓開拓出夜市新境界；陳羽來絃歌坊了，他聽到了月中歌吹滿揚州；王建來了，他聽到了猶自笙歌徹夜聞，管絃十萬，夜夜喧騰，那是禮樂的昭示，那是天地的共鳴。武元衡來舞榭了，他欣賞到了高髻女伎的婀娜身姿，紗巾袖輕，胡舞之烈，炫出了蓬勃時代風貌；大都督杜佑穿布衣進夜市了，混跡人群，與民同看參軍戲碼，同聽鑼鼓震天，劃破靜夜；李白來夜市了，月光照金樽，搖扇對酒樓，三百杯豪飲入肚，三分鑄劍，七分釀詩，仰天一嘯，便一個盛唐；杜牧也來了，流連於歌臺吹簫，倜儻於瓊樓珠簾，把二十四橋架在心中。李紳夜看揚州市，夜橋燈火連星漢；王建夜看揚州市，夜市千燈照碧雲；劉禹錫登棲靈塔看夜市，四覽絳紗燈萬數，輝耀列空中。

好個大唐揚州城，九里十三步，一片燈海，不似人間，邈若仙境！夜市，火著；夜市，醉了……這就是揚州的“市”，千年過去，而它的最繁華、最富庶、最風流，已然定格。

近日，瘦西湖、宋夾城亦已開市，市在景中，景在市中，今昔對比，便又添了祥和，染了綠意，空中飄來的，猶似那盛唐遺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