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田芳研究之一：《白眉大俠》6位女性形象媲美金庸筆下“群芳”

女性書寫是文學作品和文明社會的一個重要符號。《白眉大俠》情節扣人心絃、人物形象生動，是著名評書大師單田芳作品中影響最大，也最為單老本人鍾情的評書。在這樣一部以男性評書家為演播主體、男性劍客刀光劍影的作品裡，也有不少鮮活生動的女性角色，她們形象飽滿、性情真實，足可媲美金庸先生筆下的黃蓉、王語嫣等。這些傳奇女性形象，讓《白眉大俠》更具生機活色，因而得以實現對明清公案小說的徹底突破。

彭芝花、龍雲鳳、陸小英、張笑影、蓋飛、俠嚴英雲，單田芳高超的敘事技巧和進步的人文精神為她們賦予了深沉醇厚的意涵，值得吾輩細細品味。

龍雲鳳：男人主導江湖裡的“犧牲品”

一、彭芝花VS龍雲鳳。

武林江湖是男人主導的強權社會，強硬和兇狠是生存法則，這逼迫女人放棄本體的柔弱溫婉，披上男性的偽裝，行走於腥風血雨中。彭芝花和龍雲鳳是其中代表，她們武功高強，但性情乖張、殺伐無數，讓人們心生懼怕，但世人卻鮮知兇狠、冰冷的外表外，是一個被江湖武林綁架扭曲的普通女人。

（一）彭芝花：“鐵觀音”也有女人味。

她自幼學武，“男扮女裝”救過病中的姜兆會並日久生情，有過樑祝式的愛戀。卻因一場武藝切磋，讓姜兆會逃婚、苦練武功落得走火入魔鬚髮皆退成為“無毛怪”，從而羞見彭芝花。她終生未婚，進入江湖，是一個性情暴躁、手持仙鶴掌濫殺無辜的暴虐女魔頭。萬仙島上重逢姜兆會，她卻“撲通跪倒，放聲大哭嗔怪對方拋下她、音空信渺”，並說“世兄，幾十年來每刻都在思念你，現在想你的心情不減當年，你千萬不要再走，否則自己活不成了”。為了姜兆會，她幾乎瞬間放棄江湖成見，追隨情郎加入開封府陣營會鬥金燈劍客。

點評：

這是一個立體兩面、結局令人欣慰的女性形象。無情無義、凶神惡煞只是表象，本質上其實是一名善良的普通女人。是愛情之火讓她重新找到了真實的自我，實現了形象的反轉，猶如一杯熱水，讓“鐵觀音”散發出了久違的清香，她的結局讓人欣慰。

（二）龍雲鳳：被男性武林綁架的犧牲品

她性格放蕩粗野，性情多變如猴臉，心狠手辣，喜怒無常，是江湖有名的女魔頭；她神采俊俏，耄耋之年猶如二十六七，光澤不減、體力不衰；她愛惜武林後輩傾心傳授武功卻又動機不純；她自恃武功高強，輕鬆擒拿崑崙僧、古月，卻又自信、張狂，乃至敢領房書安一人就衝擊金燈陣；她有勇無謀，虛榮要面子，只知前進不懂退縮，明知害怕夏遂良，卻為面子逞強死於敵手。直到最後她還妄想並自得於馬上成為被男人們主導的江湖的武林霸主，可見扭曲之深。

點評：

這是一個莽撞張狂、讓人生憐的女性悲劇形象。人之初性本善，原本的普通女性被男人主導的江湖扭曲了人性，又加之老師和同門皆魔女，性格極不健全，如此的內外環境涵化出她只知強硬兇狠、有勇無謀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她張狂至極，內心卻虛弱至極、孤寂至極，只好湊江湖熱鬧。她的悲劇在於：性格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進入不了男人江湖，又退不回女性世界，她更沒有彭芝花的好運——遇見“姜兆會”式的貼心人，經點化擺脫江湖對自己的扭曲，找回女人本心和自我。 落得身死神滅，著實可憐！

嚴英雲：柔美溫婉的東方女性

二、蓋飛俠VS嚴英雲

徐良和白雲瑞是兄弟，性情有異。蓋飛俠與嚴英雲是妯娌，性情也不同。她們雖武功在身，卻未浸淫江湖。她們多情美麗，雖未實現對公案小說裡女性依附角色的超越，成為自身命運的主體。但她們卻是江湖外的一抹靚麗春色，是俠客們的溫柔港灣，是刀光劍影外的人間煙火，是指引英雄迴歸真實生活的指路明燈。

（一）蓋飛俠：性嬌氣傲的小家碧玉。

她長於山村普通住戶，卻性嬌氣傲。她美貌如月宮飄落人間仙女，武功矯健，因而高門不娶，低門不就，只待白雲瑞前來；她是武林版的“野蠻女友”，如精靈一般玲瓏可愛，開封府忙於公務來求請取九紫蓮花，她可以不顧場合放開嗓音提出要與白雲瑞比武。得知白雲瑞比武故意輸給她時心竟想“原來是讓我撿便宜，這樣的丈夫過門後，能讓我受氣嗎？”她可以越想越高興。妙齡少女的情竇初開讓人又愛又笑；她天性可愛，真情流露。“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蓋家莊與未婚夫白雲瑞分別時，她“心裡特別難受，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痴情又善感，讓人感慨多情之深。

點評：

這是一個青春靚麗、單純明快、乖巧愛笑、會哭鼻子的小家碧玉形象。一如金庸先生筆下的“黃蓉”，冰雪聰明、玲瓏剔透，給人靈動之氣。這不是中國傳統女性形象，但卻是真實的存在。現實生活中可能沒有龍雲鳳、彭芝花，少有嚴英雲這樣的“大寫”女性，但一定少不了蓋飛俠這樣的“小寫”女性，性嬌氣傲又多情善感，在她身上有現代女性的色彩。

（二）嚴英雲：柔美溫婉的東方女性。

她容貌美麗、端莊大方，言行得體，可登廳堂。徐良忙於公務一再拖延婚期，她理解徐良而不無理相逼。當父親要她出門尋徐良問個明白時，她才趕奔開封。開封府眾校尉對她隱瞞事實，她羞澀不追問。直到看見靈棚她才敢追問，“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但語氣卻沉穩樸實：“老兄弟，咱們都是自己人，你可不能瞞我，你三哥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淳樸善良、通情達理，孝順長輩，僅見過徐慶三面，尚未成親卻以兒媳之禮身著孝服祭拜公爹；她痴情深愛徐良，見徐良追賊未歸只等20余天便沉不住氣，執意外出尋找，別人勸她人海茫茫，她卻說“見人就打聽、見山就拜山，我相信能探到他的訊息。”

看到“假徐良”路邊賣藝，她擠不進人堆只能外面安靜看著，內心卻已洶湧，先是生氣徐良延宕不歸繼而又心生同情“也可能路費沒了，賣藝賺錢”，想靠近說話又不敢，心想：“人走了我再找你說話”；看到歹人來害假徐良，她心急：“撿完錢，別練了”；看到“白蓮花”晏風刀殺假徐良，她“看在眼裡，哎呀一聲，摔倒在地，昏了過去”，暗想命苦，哭得死去活來，決意要為被殺的假徐良報仇：“一咬牙，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伸手把寶劍拿出來，一按繃簧，拽出二刃青鋼劍”；她謹遵道德教化，徐良為父守孝三年，婚期再拖三年，眼見白雲瑞等人相繼完婚，但她毫無怨言，依舊理解體貼徐良。一個痴情賢惠女子的形象躍然而出，令人動容！

點評：

這是一個幾千年中國典型的傳統女性形象，柔美溫婉尊老愛幼、體貼丈夫，不似龍雲鳳、彭芝花那樣兇惡，不似蓋飛俠那樣玲瓏嬉鬧、小家碧玉，她是《白眉大俠》裡最正常、最生活化的女性。這樣的女性形象是俠客們內心的柔情所在，當江湖的硝煙散盡，柔美的夕陽下，她們是身經百戰的俠客們最好的歸宿、一生的真諦。在“蓋飛俠”一樣“小女生”當道的現代社會，嚴英雲這樣的女性更加珍貴。

三、張笑影VS陸小英

如果說龍雲鳳、彭芝花是受江湖武林“綁架”扭曲的女性，那麼張笑影、陸小英恰是未被異化的例外，讓我們知道江湖女性也有純粹的情義，有動人的真善美。單田芳賦予了他們行動自由、人格精神獨立，她們同男性一起闖蕩江湖，散發著動人的光豔和氣息。她們童年悽苦，追隨單親江湖漂泊，長大後亭亭玉立，美貌動人。不同的是，陸小英找到了自己鍾愛的情郎，而張笑影則香消玉殞，呈現給世人的是濃重的悲情和無盡的喟嘆。

張笑影：最為悲情的今世飛燕

（一）張笑影：今世飛燕的悲劇身影。

她本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她美豔動人，號稱今世飛燕，卻終生籠罩於悲劇中：七歲喪母，十三歲父親躲避人命官司出家為道，二十一歲被父親當作武林聯姻的籌碼，她投海、上吊無果被逼無奈嫁給醜惡的齊霸天，“笑影都成了愁影”。沒成親幾天，丈夫就被白雲瑞殺死，著實可憐。張笑影武功在身，是勇敢的女性，然而她最勇敢的卻是，她反思不幸婚姻，看到白雲瑞，便無懼“寡婦守節”這一封建社會懸在女子頭上的追魂奪命刀，大膽追求自己婚姻幸福，“即使做偏房也強過跟那個死鬼”；她單純善良，傾心於房書安營造的“雲瑞與笑影成親”的美麗謊言，加入開封府陣營反攻三仙觀，以免成親後被開封府眾校尉輕視。她與父親因白雲瑞反目動手，開封府卻無人勸解，打鬥中不慎殺父，可憐。當謊言破滅，張笑影追擊房書安卻被陸小英用暗器殺死，可憐。父母、丈夫、自己一一身死，末了只換來白雲瑞“貓哭耗子”假嘆息：“她這一輩子過得太不值了！”“看來她對我還有點恩德呢”。一言蔽之，這是比金庸筆下嶽靈珊、李莫愁、程靈素還要悲情的女性。

點評：

悲劇美是美學的主要範疇之一，張笑影是最悲情的女性形象，身世悽苦併為“武林綁架”“封建禮教”束縛，即使加入開封府陣營後也沒有擺脫工具屬性——白雲瑞等人通關過隘的工具。但她敢主動抗擊，大膽追求愛情，因愛改邪歸正。雖人生悽苦卻敢奮勇地搏擊，雖勇敢搏擊卻無藍天可飛翔，人生遭際讓人產生深沉而巨大的同情共感和心靈震撼。

在具有藝術感染力的悲劇形象外，張笑影身上還閃耀著女性覺醒、獨立意識、女權精神以及人性和情慾的釋放，是對武林邪惡條規、封建禮教和男權社會的勇敢挑戰；她被房書安欺騙的遭遇，則是對開封府“俠風情義”大旗的無情反諷，是《白眉大俠》評書對傳統公案小說“明君良臣廉吏”這一封建官府美化敘事的超越和顛覆，激發起聽眾對封建官府的道德審判，是單田芳傳統評書的進步性和人文性的鮮明體現。

陸小英：美的驚人、愛的感人。

（二）陸小英：美的驚人，愛的感人。

她美的驚人。“寒風透骨、冷月失魂”，她不似大家閨秀，也非寒門碧玉，她的美恰到好處、妙到毫巔：個頭兒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臉蛋兒粉中透紅，亞賽三月桃花一般，水靈靈兩隻俊眼，鴨蛋臉，一邊一個酒窩，紅紅的嘴唇，小口一張，露出整齊的銀牙。

她愛的感人。幼失雙親，望海樓初見，便對白芸瑞一見鍾情，聞聽“白芸瑞”三字，先是一怔，繼而迅速平靜，內心卻已波濤洶湧；白芸瑞怒斥惡賊，她佩服他的英雄氣概；五陽觀夤夜相訪，她佩服他的意念不亂、正人君子；公孫家案，被芸瑞誤認為倒採花女淫賊，她拒絕申辯含屈受刀，不恨卻敬他嫉惡如仇；她愛的深沉卑微，得知白氏已有正妻，自嘆命淺福薄甘願做偏房；她愛的執著堅強，屢遭白氏斥責冷落，在白氏落魄橋遇難時，她千鈞一髮之際挺身搭救力挽狂瀾。白芸瑞卻認為她“硬要求婚，臉皮太厚”，被救後“只是瞪了陸小英一眼，沒有說話”，她卻不改真心，“別人就是金童轉世也不愛。”

但被房書安祭出的“白芸瑞娶她”的承諾欺騙後，這個女子再也忍不住委屈哭泣開來：“我並非下流女子，不顧羞恥；也不是醜陋不堪，找不著男人。可我為啥非要跟白芸瑞，而且情願作偏房呢？”“我父女和您為了白芸瑞，出生入死，我伯父還被人家拿住了，到現在生死未卜，可他白芸瑞，偏偏在這個時候變卦了，自食前言，對我連半句寬慰的話都沒有，惡言惡語，傷人心腸。”

眼淚像斷線的珍珠，由臉頰滾落前胸，衣襟滴溼了一大片。這是屬於陸小英的苦戀，正如歌手萬芳歌中唱到的“就算換了時空、變了容顏，我依然記得你眼裡的依戀。”

與電視劇《白眉大俠》中陸小英為救白芸瑞香消玉殞不同，評書沒有用苦情渲染“瑞英戀”的美學色彩，而是主動讓苦戀開花結果。在破解金燈陣時，白芸瑞為救恩師終於答應了她，陸小英收穫愛情之際熱淚激動而出。

點評：

她行俠仗義，大膽追求愛情，敢於衝破封建禮教束縛，她被白芸瑞誤解水性楊花後含屈受刀，不強詞辯解而用事實自證清白，身上閃耀著女性自覺、獨立意識、道德勇氣和情義品質。這是一個比金庸筆下“香香公主”還要美，比小龍”還要苦戀的女子。這是億萬聽眾心中的女神和“寵兒”，她笑我們笑、她傷心我們傷心。

當大戰結束，東方既白，一輪紅日慢慢生在空中，照亮了千山萬水，是芸瑞、小英兩人自願並肩走在隊伍前面為眾人開道，大家抖落戰袍塵土，有說有笑班師回府時，我們心中的《白眉大俠》便再無遺憾了！

四：總結篇

單田芳：讓傳統評書實現巨大跨越

敘事技巧方面。單田芳的評書還是傳統評書矛盾衝突、倒序還原、真相大白的俠義公案小說傳統敘事套路，但他採用“江湖戰事為經，緯以兒女情長”的敘事結構讓這部評書在武打、俠義外增添了情愛元素。單田芳善於用心理描寫、細節描寫、對比、倒敘等多種手法展現美麗的女性形象，訴說她們的心靈痛苦和透視社會悲劇，又從陰鬱的不幸中生髮出明朗色彩，讓人們在人情美和人性美中盪滌靈魂汙垢，壯美、柔美、悲劇美、崇高美交織在一起，讓被視為“文學逆流”的俠義公案小說跨越了古代性和近代性，朝著現代性方向邁進了一大步。

敘事倫理方面。跨性別創作女性形象，最大難度和問題是男性不能基於女性身體經驗出發，所創造出的形象多是男性慾望和男權價值的投射物件，具有一定的落後性。在單老《白眉大俠》中也多有體現，比如：姜兆會切磋武藝時被未婚妻彭芝花打敗，便覺得沒面子，因而外逃苦練以便證明自己，結果落得彭芝花孤身數十年。這是男權思想的體現，女人才智至多要和男人齊平，而不能實現超越；當重逢後，便讓彭芝花沉陷於失而復得的愛情，“凡你說的話我全聽，你要我幹什麼，我連頭都不回，只要別離開我。”再乖張獨立的彭芝花也沒逃過男權社會倫理秩序的匡正，由邪轉正後也就淹沒了個性。又如：白芸瑞答應陸小英愛情的關鍵原因是，“如果還不答應陸小英，沒有她的幫忙，金燈陣破不了，夏侯仁救不出來，別人就會說他不顧師徒情義了。”天地君親師，師徒情義高於愛情，陸小英雖終獲愛情，但我們不得不慨嘆，這是男權價值妥協讓步的產物。

金庸：他的武俠小說更具現代性

總而言之，他的女性敘事技巧相對於金庸武俠還有一定差距，如“開臉”模式化、描繪乾癟等。單田芳賦予了這些女性形象奮飛的能力，卻折斷了她們騰飛的翅膀，沒有給她們更廣闊的藍天，未能全部真正表現出女性本真意義上的情感和慾望。這是一大遺憾，值得後輩改正。但這瑕不掩瑜，畢竟這是體裁和時代的侷限，單田芳大師仍是當代最優秀、我們最愛的評書藝術家之一。

單老千古！

■個人原創，轉載前須聯絡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