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人文

秦漢與羅馬③|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個2000年的誤解

由 人民政協網 發表于 人文2022-09-09
簡介秦漢與羅馬作為兩個都建立在農業社會之上的超大規模政治體,都需要處理土地兼併和小農破產的關係、中央和地方的關係、政權與軍閥的關係、本土文化與外來宗教的關係

兼併包容出自哪裡

編者按:

西方政治學者是近年才承認中國製度具有“強大的國家能力”,才承認中國於秦漢時期就建立了第一個“現代國家”,早於歐洲1800年。“現代國家”意味著要擁有一套非血緣、依法理、科層明確、權責清晰的理性化官僚體系。

與秦漢同時是羅馬。羅馬是西方文明的最大規模政治體。歐洲史上的大規模政治體,無不以羅馬為精神象徵。

秦漢與羅馬作為兩個都建立在農業社會之上的超大規模政治體,都需要處理土地兼併和小農破產的關係、中央和地方的關係、政權與軍閥的關係、本土文化與外來宗教的關係。但兩者的結果完全不一樣。羅馬之後再無羅馬,只有多個信仰基督教的蠻族封建王國。而秦漢之後卻繼續興起了融合胡漢的隋唐大一統王朝。

相似的基礎,相似的挑戰,不同的路徑,不同的結果。本文希望透過對秦漢和羅馬兩個古老文明的對比分析,增進人們對東西方文化的相互瞭解,促進文明互鑑,從而有利於更好地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合作實踐。

秦漢與羅馬③|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個2000年的誤解

一體多元,正是漢的精神

中國西漢王朝與羅馬共和國同時。

秦漢與羅馬③|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個2000年的誤解

《漢殿論功圖》,明,劉俊,絹本設色,縱165釐米,橫106。5釐米,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繪漢高祖劉邦平定天下後,對追隨多年的臣子論功行賞的情形。劉邦與項羽不同,後者滅了秦後希望恢復分封制,劉邦卻拒絕退回分封,反而沿襲了秦制大一統。

西漢初期繼承了秦制又修改了秦制——繼承了直達縣鄉的基層官吏制度,但給宗族鄉紳留下自治空間;繼承了秦法的大部分條文,但去掉了肉刑;繼承了中央集權的框架,卻推行“無為而治”而讓民間休養生息。

短短四十年,漢朝從天子湊不齊四匹同色之馬,到糧食多得吃不完——“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文景之治”為什麼會突然變富?儒家經師們都解釋為“以儉治天下”,似乎皇帝省著花錢就能讓民間富有。還是司馬遷有眼光,他說“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在消除割據的廣袤土地上,用統一的文字、統一的貨幣、統一的法律、統一的度量衡創造出一個巨大市場,用商業將幾大經濟區域地聯絡起來。分工產生的交易價值讓社會財富整體增長,又反過來促進了農業生產率的飛速提升。造就這個統一基礎的是秦朝。只是秦朝拿它來搞政治,漢朝拿它來搞經濟。

“文景之治”以黃老之道統攝“法家之術”。道家思想最善於將水火不容的各方打通脈絡。儒法之間,儒墨之間,得時而起,過時則退,不留名相。拋卻“名實之爭”成為中華文明善於自我整合的智慧。

不過,道家解決了一些問題,又產生了另一些矛盾。鉅商大賈周流天下,小農卻大量破產;民間有周急振窮的俠義之士,也多了武斷鄉曲的“兼併豪黨之徒”;諸侯王們孕育了《淮南子》這樣的人文經典,也引爆了分封割據的“吳楚七王之亂”。

漢朝體制最終定型於漢武帝劉徹。他為中國幹了兩件大事。一是以推恩令“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重新完成基層“郡縣化”,並在此基礎上奠定了“大一統”的儒家政治;二是初步奠定了國家疆域。

儒家政治的主要根基,是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學。其核心是大一統。從哲學上說,是天人感應;從政治上說,是中央集權;從制度上說,是文官治國;從倫理上來說,是三綱五常。這套制度的難得之處,在於既塑造了權力,又約束了權力。中國的“奉天承運”和西方的“君權神授”不同。羅馬的“皇帝神格化”是為了論證其統治的神聖性,但“神意”和“民意”無關。在古代中國,天意要透過民心來體現。天子對人民好,“天”才認其為“子”,對人民不好,天就收回成命,另付他人。“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為了確保皇權對天的敬畏之心,董仲舒還加上了“災異”說。但凡有天災,皇帝就要反躬自省,看自己有沒有做錯的地方。於是,天子、天命和民心構成了一個三方制衡體系,天子管天下,天命管天子,民心即天命。它強調“權力”的最終來源是“責任”。有多大權就要盡多大責,不盡責就會失去權力合法性。父母不盡責,子女絕親不為不孝;君主不盡責,民眾改朝換代不為不忠。“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

秦漢與羅馬③|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個2000年的誤解

“漢並天下”瓦當,西漢,直徑17釐米,現藏故宮博物院。

大一統思想不光包含政治道德,也包含社會道德與個人道德。例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仁道;例如“反躬自厚、薄責於外”的恕道;例如“父子兄弟之親,君臣上下之誼,耆老長幼之施”的親親尊尊之道。但任何思想都不能過度。災異學說一過度就成了東漢讖諱迷信;三綱五常一過度就成了束縛社會活力的教條;親親尊尊一過度就沒有了法律意識。但在那個摸著石頭過河的秦漢時代,建設一個超大規模政治體的過程,只能是邊建設,邊批判,邊創造,邊完善。

劉徹接受了董仲舒天人之策。

第一件事就是舉孝廉,文官政治的察舉制由此開啟。劉徹明白,治理如此廣闊的天下,不能僅靠門閥富豪,而要把權力分配給基層中那些最識大體、最有道德、最有知識、最有責任心的人,才能凝聚民心擴大執政基礎。從他開始,官府從民間尋找既懂得“當世之務”、又能夠盡孝守廉的寒門之儒,讓儒生與基層法吏並行,實現了“治理與教化”合二為一。他還創造了“刺史制度”以約束文官,這是中央監察制度的開端。

秦漢與羅馬③|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個2000年的誤解

蒲輪徵賢,18世紀《帝鑑圖說》彩繪插畫,描繪西漢武帝劉徹徵聘名儒申培公的情形,聽說申公年老,劉徹恐其途中受勞,命人駕車去迎接申公,又用蒲草裹了車輪,使其不致過於顛簸,坐得自在。

說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為誤解。他用董仲舒的同時,還用了法家張湯、商人桑弘羊、牧業主卜式,乃至匈奴王子金日磾。這些人,雖讀春秋,但並非全然的儒生文士。國家太學有儒家經學的學官,民間則是法、墨、刑名、陰陽四處開花。西漢政治從思想到實踐都是多元的。既然多元,為何又要用儒家思想來作底?因為沒有一體,只靠多元互搏平衡,最終還會分裂。而只有“大一統”才能將多元的思想匯聚在一個共同體內。

文化上便是如此。齊國早不存在,但齊國的“月令”成為漢的“政治時間”,“蓬萊”神話正是出自齊地;楚國早不存在,但屈原歌頌過的楚神“太一”成為漢的至高神,伏羲、女媧、神農、顓頊、祝融,成為漢人共同的祖先神;漢皇室是楚人血脈,劉邦的大風歌,劉徹的秋風辭,都是楚歌,可定音協律的卻是趙人,漢樂府之祖李延年出身於趙國中山。

秦漢與羅馬③|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個2000年的誤解

《“太一將行”圖》帛畫殘片,西漢,長43。5釐米,寬45釐米,1973年湖南省長沙市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現藏湖南省博物館。上部正中繪一個頭戴鹿角的神祇,據其左側題記推斷可能為“太一”神,“太一”為屈原歌頌過的楚神,至漢代成為至高神。

大一統並沒有造成地方文化的消亡。地方文化反而越過原生的界限,在更大範圍內傳播。只要永遠保持開放,統一之上也能多元。漢文化之所以比秦文化更能代表中華文化,是因為漢將多元乃至矛盾的思想、制度、文化和人群,最終融為一體。

一體多元,正是漢的精神。

司馬遷為何批評公權力,又讚美公權力?

很多人常責難中華文化產生不出與“公權力”保持“絕對獨立”的西式知識分子。唯一有點接近的人物是司馬遷。他《史記》裡的刺客、遊俠、商人享受著和王侯將相同等“列傳”待遇,他敢於批評漢武帝,還敢於站出來為蒙冤的李陵抱不平,因此被判罰宮刑。

但司馬遷終究跟遺世獨立的希臘學者們不同。出於君道,漢武仍任命已受宮刑的他為中書令,相當於貼身秘書;出於臣道,他仍然秉筆直書繼續發表意見。他雖不喜歡漢武帝的政治風格,但對其強化郡縣制之“推恩令”大加讚許,認為是解決動亂根源的偉大舉措;他一生清貧,但從不仇富,認為大部分商人的財富是靠把握經濟規律苦幹而來“椎埋去就,與時俯仰,獲其贏利”;他被酷吏折磨,也沒有記恨法家,還認為法家政策如實行得好,也有“維萬世之安”之效果。

司馬遷從沒有因個人痛苦而發展出對體制的系統性批判。因為“個人”不是司馬遷的精神追求,他關注的是整體,是“天下”。他批評公權力,不是因為刻意追求獨立,而是認為對天下有害;他讚許公權力,也不是因為屈服淫威,而是認為對天下有益。在天下面前,個人得失全得放在後面。自由之上,如何盡到家國天下之責任;責任之上,如何不失心靈之自由。不光破,還要立;不光提出差異,還應追求共同。個體自由和集體責任的對立統一,是中國知識分子區別於西方的鮮明特點。

《史記》中不光批評了漢武,還寫了劉邦之猜忌、呂后之亂政、各個功臣名將之微處,將漢的開國說得毫無神聖可言。《史記》一共只抄了兩部,銷燬輕而易舉。然而,從昭宣兩朝開始,這部“謗書”竟成為官方正式收藏的國典。《太史公書》亦作為西漢的國史代代相傳。沒有主動包容的意識,沒有自我批判的精神,是做不到的。漢將史官制原則推向了新的高度——史官有評價皇帝的權力。這個原則被歷代王朝所繼承。哪怕是元朝與清朝,皇帝可以殺個別史官,但從來不敢撤銷史官制度。撤銷了,就不是華夏正統。

華夏正統就是中華道統。大規模政治體的長治久安不會建立在純粹威權之上,必須是各群體各階層對道統的內心認同。中華道統的核心是中容和(中道、包容、和平)。體現著一種原則,一種境界,一種規律,一種價值。聖賢有聖人之道,而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將有將道,商有商道。一直到琴棋書畫醫酒茶劍等人倫日用方方面面,都有道。春秋大義,深埋於士民的骨子裡。

(此文為潘岳同志為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的“秦漢王朝與羅馬帝國比較”一書的序言)

作者:潘岳(中央社院黨組書記、第一副院長)

編輯:魏芯蕊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