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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冰雪世界

由 中國青年報 發表于 人文2022-08-27
簡介其實連黃狗也明白我真真假假的心思,在追擊獵物的過程中,我是真的要飛躍壕溝摔進雪堆裡,那種感覺比晴天摔個嘴啃泥歡暢過癮多了,擁抱雪野、親吻白雪,那是有驚無險的仙境,奇幻、異樣、敞開、遼闊,既熟悉又陌生,一個人無論怎麼奔跑、狂歡,那個天地總是一

彌天蓋地怎麼讀

作者:孫君飛

“甘霖”是從大人們的腦袋裡冒出來的一個詞,對孩子們沒有影響。

再好的雨水從天上下下來,孩子們也不會歡喜雀躍:下久了,道路會泥濘、活動的場地會減縮,他們怎麼會喜歡呢?

下雪就不一樣了,孩子們會望眼欲穿,如果天公不作美,他們還會煩人地問來問去:怎麼還不下雪呢?怎麼還不下雪呢?

沒有雪花飄飛的冬季確實是索然寡味的。一天清晨,推開窗戶,或者開啟門——呀,下雪的夢幻般的過程在昨夜完成了,看不到動態的雪花,厚厚的、潔白的積雪卻鋪滿大地,有的鑲嵌在樹枝上,便是玉樹瓊枝,有的整整齊齊地砌在石欄牆頭上,便是雕欄玉砌,有的順勢停靠在屋簷上,便是銀裝素裹……世界很安靜,只剩下令孩子們歡呼和沉浸的美!如果積雪已厚,雪花仍在搓綿扯絮般地飄飛,那就更加完美,每一個孩子都會被惹得心花怒放,甚至尖叫著撲向那個單純、潔淨、蓬鬆的童話世界。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氣象就是下雪,為了跟雪花相遇,我和小夥們常常等待了三個季節。在冬季,也不是經常有雪,雪很矜持,雪很珍貴,雖然它們到來的時候往往鋪天蓋地,但是它們路途遙遠,既怕風又怕熱,不是隨喊隨到的鄰居,而是不約而至的貴客,安安靜靜地給我們一個驚喜。所以下雪的時候我會感動,我會變成一個更加細心的孩子,端詳欣賞每一片雪花,小心翼翼地踏在初雪上面,然後回頭張望自己留下的腳印,看它們可否完整好看……

下雪是大人們的休息日,更是孩子們的節日

大人們也會喜歡下雪,積雪壓住每一塊田地,不讓他們再辛辛苦苦地去勞作,他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喜上眉梢地告訴孩子們:瑞雪兆豐年。我們當然懂,“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下雪是低頭見喜的事情,大家不怕雪下得厚,積雪越厚,每一個人的情緒就越高漲。那些年,再大的風雪也沒有鬧過災害,麥苗舒舒服服地睡在多層棉被下面,柔弱的羊羔牛犢們有媽媽溫熱的皮毛可以依賴,它們的羊圈牛棚也被主人收拾得清爽溫暖,下雪時孩子們也常常處在寒假裡,不用起早上學,也不用頂風冒雪回家,真冷得滴水成冰,手頭的作業也可以緩一緩再做,再加上家人的呵護,每一個孩子的手腳都不會擔心被凍傷……下雪是大人們的休息日,更是孩子們的節日。

相對於下雪,我的父親更關心風,他養成了晨起觀風的習慣,看看天空,看看樹葉,再抽抽鼻子聞一聞空氣的乾溼,大致就會明白會不會下雨,會不會持續乾旱,莊稼果樹的授粉會不會順利。而下雪會把勤勞的父親趕進屋內,讓他兩耳不聞窗外事,忽然閒下來的雙手不知道摸什麼,在椅子上坐久了會煩躁,會苦悶,不像我們會歡天喜地,會嘰嘰喳喳。我同情地望著父親,大膽地邀請他為我們服務,讓他為大家生起一堆火,讓他給我做一個彈弓,讓他將一塊絆腳石搬到院牆的角落裡,他乖乖聽話,終於得到一大堆事務可幹,心甘情願無償為大家奉獻力氣和汗滴。下雪增多了家人相互陪伴的時間,我們可以圍著火爐促膝交談,大人們都可以重新變回孩子,講故事、唱唱歌、教剪紙、做室內遊戲,甚至幫孩子烤紅薯、燒粉條、煨土豆、燻肉幹,不知不覺流露出藏匿在內心深處的天真與活潑,弄髒了額頭,也塗黑了鼻子尖兒,卻紅潤了臉頰,解脫了無聊,自己愉快,也讓全家人都開心。我愛“鋤禾日當午”的父親,似乎更愛下雪時營造篝火野炊氛圍、為我們製作玩具、陪伴我們玩耍的父親。

雪花只管自己在天地間鋪陳留白,孩子們只管在室內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地玩耍,享受來自家庭的溫暖和快樂,忘記過去,也不思未來,這大概是全家人最幸福的時光。

我們的臉龐被火光照亮,我聽得到每個人從胸膛裡發出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也聽得到劈開後可見雪白內心的木頭在燃燒時發出的嗶剝聲,卻聽不到雪花紛飛時的低吟和天地間的迴響——即使不再看雪,也強烈地感受到它們傳遞過來的詩意,那種詩意比風更自由,比雨更有滲透力。

下雪時孩子們更廣闊的世界在戶外

當然了,下雪時孩子們更廣闊的世界在戶外。

下雪的妙處在於,既可以獨自在雪野裡徜徉踟躕,越走越深,也可以呼朋引伴到雪地裡狂歡宣洩,愈挫愈勇。

我是一個既愛安靜又愛熱鬧的孩子,再也沒有比下雪更適合我的氣象。在小夥伴們還在痴迷俠義故事的時候,我旁逸斜出,愛上了詩歌,省下買零食的錢到街上的新華書店裡買詩人們的詩集。

遇到下雪,天空騰空每一片積蓄,不再揮灑財富,天地間萬籟俱寂、肅然無聲,天空雖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敞開,卻沒有一絲風、一縷雜音,彷彿一個既無主角也無配角的夢境。這樣說也不對,因為畢竟有積雪,無窮無盡、無邊無際的積雪,下雪時每一片雪花都是主角,積澱到大地上雖然只是覆蓋其上,卻稱得上短暫的主宰,連嵯峨的青山也高不過頭頂上的那一抔積雪,無數雪花落進故鄉的河水,也使其細瘦,甚至使其結冰……就這樣,積雪讓安靜的更加安靜,讓喧囂的不再熱鬧。這時候適合詩人們出來活動,我不是一個詩人,只是一個孩子,可是我感受到了四處瀰漫的詩意,傾聽到了遠處積雪的召喚,有一種激情在胸中無聲地澎湃,我渴望一種更美的、更愉悅的沉浸和體驗。我拿出一本心愛的詩集,悄悄地走出村莊,來到人跡罕至的雪野裡,看看隱隱約約的田塍,看看幾根尚能露出髮梢的枯草,看看遠處蜿蜒豐裕卻又淡淡悲哀著的青山,然後大聲地讀起詩來:

快了,快了,冬天的寒冷

就要來造訪田野和灌木叢;

在煙氣瀰漫的茅舍裡,

爐火就要燃得熊熊……

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是娓娓動聽的,詩歌從我的身體裡呼喚出另一個我,即使四周沒有風聲鳥鳴,萬事萬物既可見又不可見,一種甜蜜的孤獨在空氣裡飄來飄去,我也感到生命的愉悅、世界的美不勝收……積雪在鞋底咯吱咯吱地響,這種聲音也是清晰美妙的,空氣又那麼清新,一切都像剛誕生出來似的。詩歌的聲音使積雪泛出光彩,使世界朦朧又可以觸控,落進我的心裡又有一種親密堅定的回聲。我不知道是誰在陪伴我,是一個來自異國他鄉的詩人?是另一個自己?是像積雪一樣既真實又神秘的美?還是渴望活得更好的希望,或者根本就是不能像白雪那樣活著的失落和憂傷?我不知道被什麼困擾住了,很想大叫起來,也很想哭一哭。可是隻要我把這種詩歌讀出來,它就能夠讓我感受到一種身體和內心的愉悅,尤其在雪野裡朗讀和品味,那種愉悅會更明顯、更持久。是雪啊,是雪啊,再也沒有比在雪野裡讀詩更好的地方了。

漸漸的,我變得跟其他孩子不一樣,我對雪也有了另外的喜愛感激之情。

我無聲無息地返回屋內,在木箱內藏好詩集,一走進孩子群裡,又變成一個跟小夥伴們沒有多少差別的孩子。

最愛的還是雪

我們在小樹林裡打雪仗,喊聲震天,用力地投擲在他人的身體上,有厚厚的棉衣遮擋,仍然發出噗的一聲響,渾厚歡快,中彈的人跟射擊的人一樣興高采烈。

場面常常是混亂熱烈的,辨別不出孰是友孰是敵,到處是流彈,到處是撞擊時飛濺出去的亂瓊碎玉,到處是誇張變形的嚷叫、呼喊、呻吟和衝鋒時的咆哮怒吼。每個孩子都在孤軍奮戰,卻又那麼團結一致。“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可是此刻,連觀戰的青松也顯得氣喘吁吁,那些掉光了葉子,只剩下赤條條樹枝的柳樹、桃樹、榆樹、槐樹們倒美氣得很,一點點積雪點綴在樹枝上,也像給它們佩戴上了精美的銀飾,陣地上的熱氣一旦蒸騰而上,融化了那些點綴,就只聽見啪嗒一聲,眼前忽然墜落下一小堆溼軟的銀子,心裡便不由吃了一驚。我感到自己渾身的血在燃燒,手掌受到雪球的刺激,癢酥酥地冒著熱氣,再也顧不了腳印的連綿整飭了,我的動作和聲音都是魯蠻的,遠離了那個讀詩的自己,交出了所有的秘密,只剩下一顆要贏要快樂的心。

有時候我像石頭那樣安靜,有時候我像猴子那樣敏捷。在茫茫雪野中,我帶領著家養的黃狗追擊過野兔和狐狸。這兩種小動物都比較狡黠,老實說,比我、比任何一個小夥伴都更加敏捷,它們遁逃時與其說是驚慌,不如說是亢奮。它們一會兒走直線,一會兒繞成一團亂麻,甚至迂迴過來,一邊嘲笑我們,一邊洋洋得意地向我們致敬,當我和黃狗快要觸碰到它們的後腿、摟抱住它們的細腰時,它們又一個漂亮的彈射,劃一道既準確又迷離的弧線,蝴蝶一般飄落到遠處的積雪上,一瞬間縮小成一枚再難尋覓的銀幣。

其實連黃狗也明白我真真假假的心思,在追擊獵物的過程中,我是真的要飛躍壕溝摔進雪堆裡,那種感覺比晴天摔個嘴啃泥歡暢過癮多了,擁抱雪野、親吻白雪,那是有驚無險的仙境,奇幻、異樣、敞開、遼闊,既熟悉又陌生,一個人無論怎麼奔跑、狂歡,那個天地總是一塵不染、舒適安然,蹦起來、撲進去,即使滾幾滾、爬幾下,也不會有人嘲笑你,懷疑你精神失常,我並不是真的要得到一隻野兔或者狐狸,常常是追擊著追擊著,我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野兔或者狐狸,模仿它們臥躺到雪窩裡,拿肚皮貼一貼積雪,看自己能不能跌進雪窟又跳躍出來……

我像狐狸那樣伸長鼻子去嗅積雪的氣味,又像兔子那樣張嘴嚐了嚐積雪的滋味,竟然惹得黃狗嗚嗚地叫起來,看起來既失望又無奈。我打破了黃狗捕捉獵物的美夢,卻又領著它觀看雪景之美,讓它知曉我與眾不同的一面,如果它喜歡我,那將是深深的喜歡吧,而不僅僅是寵物對小主人的愚蠢的忠誠。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成功地得到過一隻獵物,但是我相信我得到的快樂比任何一個獵人都要多,失敗的人比勝利的還要光榮。聽說當村裡的獵人捕捉到野兔時,它會發出嬰兒般的哭聲。我永遠不要野兔和狐狸在雪地裡哭,讓雪白的大地滴落下動物的鮮血,我對黃狗說那更是不可原諒的錯誤。我的黃狗漸漸變得善良,當雪花紛飛,它也學會了獨自出神地觀看,偶爾伸一伸爪,要接住萬千雪花中的一隻白蝶。

只要不讀詩,不去沉浸飛雪和積雪的美,我就無法安靜。是啊,要我拿一個孩子源源不斷的活力怎麼辦?面對那個少有的冰雪世界,我總要鬧出一些動靜,讓它知道一個孩子來了,來了,好像一隻小野獸那樣來了。

有積雪必有冰凍,然而冰遠沒有雪那麼好玩,就像用積雪堆一個雪人很容易,而用冰塊雕一個雪人則很困難。我和小夥伴們敲打過懸墜在屋簷下的冰錐,攥在手裡當長槍使用,卻顯得無比光滑,也冷得刺骨,一不小心就會掉落折斷,眼睜睜看著一場好戲被迫中斷,時常會感到掃興和懊惱。結冰的池塘應該很有趣,譬如想象去滑冰,但是為了安全,大人們禁止孩子們前去冒險——計劃著,偷跑到結冰的河邊去玩耍嗎?那更是冬季裡少有的禁忌。所以,雖說是一個孩子們熱愛著的冰雪世界,我們最愛的還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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