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也辦了件糊塗事

《紅樓夢》第五十五回，探春、寶釵和李紈暫代鳳姐掌家。此前，賈府的經濟已是入不敷出、捉襟見肘。心雄志高的賈府三小姐探春早想有所作為，此番終於有了大幹一場的機會。她準備對府中財務來一番改革，開源節流、興利除弊，一逞才能。開源與興利的做法，是挑選幾位老成穩妥的家人把園子承包下來，向花草樹木要效益，一年下來，可以創造幾百兩銀子的效益。節流和除弊則主要是蠲免幾項不合理的開銷，如由買辦們統一支取的脂粉錢，便在蠲免之列。再如家中學齡男孩兒的助學金，也被蠲除。

興利除弊沒錯，蠲除重複支出的脂粉錢也無傷大雅。可是固免學金，卻是有欠考慮。因為教育是賈家的立族之本，鼓勵子弟奮發向學格是賈府家長們的長遠之策。賈家原是行伍出身，偌大家業是祖上戰場廝殺、不避刀槍、九死一生掙來的。小說第七回，尤氏介紹家人焦大的來歷，說是他從小跟著太爺出兵，救了太爺一回。從側面揭示了賈家的發跡史。然而到了賈政這一代，賈家早已棄武習文，向詩禮之家轉型。榮寧府的家長中，以寧國府賈敬的學歷最高，是乙卯科進士。只是他後來迷戀煉丹，不理家業；兒子賈珍、孫子賈蓉無人管束，紈絝成性，寧國府的文脈也由此斷絕。

至於榮國府，書中雖未敘及賈赦、賈政有何功名，然而賈政酷愛讀書，卻是人所共知的。他整日與清客談詩論文，並常拿科舉仕途來勉勵子侄。為了子弟教育，賈家還建有家塾。族中子弟無論族支遠近、家境貧富，都有資格到塾中免費讀書，連帶異姓親戚，也可在此附讀，因此又稱義學。家整很注重教學質量，延請了當今之老儒賈代儒來主持，名聲在外。寶玉原本有業師專職教誨，因業師回家未歸，賈政又怕荒廢了他的學業，故讓他到家塾中暫讀。剛好秦可卿的弟弟秦鍾也因業師病故而失學，其父秦業早聽說賈府家塾有名師主持，秦鍾若能入學附讀，學業料必進益，成名可望。於是也借親家賈珍的引薦，把兒子送入賈府家塾。

然而畢竟不好空手而來。儘管秦業宦囊羞澀，怎奈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如果拿不出來，又恐誤了兒子的終身大事，說不得東拼西湊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親自帶了秦鍾，來代儒家拜見了。二十四兩銀子對於寒素之家，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們從同時期的小說《儒林外史》得知，當時一位鄉村塾師教著十幾個孩子，一年的束脩銀才不過十二兩，還不能準時、足額收取。秦鍾一人的贄見禮，足當一位鄉村塾師兩年的收入——然而瞻念兒子的前途，又顧及親家的顏面，這又是不能再少了。賈家子弟讀書，也不是完全免費。他們的學費，已由族中有官爵的父兄們按俸之多寡承擔了。而重視教育的賈政等，一定還出著大頭。不但如此，為了鼓勵子弟讀書，寶玉、賈環、賈蘭等親支嫡派的男孩兒，還有這每年八兩的專項資助，供一年學裡吃點心或者買紙筆用。八兩銀子數額有限，然而可以購米千斤，吃早點、買紙筆綽綽有餘這當然是賈府家長深思熟慮的決定，周到細緻又富於人性化，體現了賈府重視教育的一貫傳統。

賈府家長重視教育，還可以從秦可卿的故事中看出。可卿臨終前曾託夢給鳳姐，交代了兩件事，都與家族興衰有關。一件是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另一件是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我們且按小說作者的意思，把夢中議論理解為秦可卿的建議，我們不能不由衷佩服秦可卿。以當時人的認識，一個家族能保證祖宗香火不斷，子孫有書讀、有飯吃，即便暫時衰敗，也仍不失復興的希望。賈家如今仰仗有官爵、吃俸，自然事事無憂。然而常將有日思無日，常將來難免有敗落之時；一旦俸祿斷絕、家產入官，又將何以處之？因此秦氏建議多置出莊房舍地畝，以保證將來的祭祀香火和子弟教育，確實是裕家強族、高瞻遠矚的不刊之論。

甲戌本在此回末有脂批，大致可以理解為：一、本回原來的內容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初稿中的秦可卿應當是個壞女人，她並非死在病榻上，而是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羞愧自縊而亡。關於此點，在今天的小說中還能見到塗抹未盡的痕跡。二、脂硯齋說這是作者用史筆也，意謂這件醜事有著真實的人原型，並非全然虛構。三、然而今天我們看到的這一回，淫喪的內容被刪去了，代之以秦可卿病死，並享受莫大的死後哀榮。這種大刪大改，跟脂硯齋批語中自稱老朽有關，是他命雪芹刪去書中對這些醜事的描寫，赦免了這個女人的過錯。四、那麼，為什麼要對秦可卿網開一面呢？脂硯齋說，只因秦可卿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而她所建議的兩件事，正是關乎這個百年巨族能否持續發展、經受政治風雨的大事。在脂硯齋看來，一個女人對家族有了如此貢獻，哪怕她犯了最不能被容忍的道德錯誤，也仍是功大於過，應予赦免！脂硯齋的話，顯然帶有家族敗落後痛定思痛的深沉感慨，不僅僅是對秦可卿這個形象的偏愛和袒護。

反觀探春的激進改革，她在蠲免八兩助學金時提出的理由是：“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她不知道，一年八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哪怕有人衝著這八兩銀子去讀書，又有什麼不好？開卷有益，求學無損；只要走進學堂，就是向善的開端。八兩銀子不多，卻包含了家長循循善誘的苦心和望子成龍的厚望，其精神鼓勵作用遠大於經濟上的補償。

而探春憑著一股銳氣，把它視為冗費，連同其他幾項一股腦免掉了。從改革者一面來看，確實勇氣可嘉，也替這個家族節省了一筆不多的開支。然而她不曾意識到，她無意中扭轉了賈家幾代人積澱而成的教育強族的家族共識，這不能不說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至少在見識上，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三小姐賈探春，輸給了行跡可疑、節操有虧的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