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筆記：櫻桃季

梁東方

五月，櫻桃上市，早晨的菜市場上，按照大小和顏色分門別類銷售的櫻桃，總之是比超市要便宜很多。選購者比肩接踵，小販忙得不亦樂乎。這又一種和甜瓜香瓜伊麗莎白瓜黃杏等等一起上市的水果，預示著季節的腳步又向前邁了一大步。春天徹底退場，夏天已經到來。

其實，就整體口味和飲食感受來說，櫻桃可能最符合一句話：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櫻桃的味道不濃郁，不管是酸還是甜都在似有若無之間。櫻桃實在說不上多麼好吃，說它營養豐富，那又有哪一種水果是營養不豐富的呢！至於櫻桃小口的比喻，除了小的特徵之外，主要還是對紅潤之狀的形容。

櫻桃的顏色是不大一樣的。有的像是沙果一樣是黃綠色，有的則是單純的紅色，最誘人一種是黑紅色，是紅得發紫的那種黑紅色。

這種黑紅色的櫻桃顯得最為晶瑩，每一個帶著常常的細木柄的櫻桃果實都像是一顆寶石，這種帶把兒的寶石，這種長在樹上的寶石，摘下來也能在相當時間長度裡保持自己水果寶石本色的寶石，大約就是它們在人類眾多的水果中獨具特色的喜人之處。

不過，就我自己的感覺來說，卻總是認為它除了作為形式主義的配菜點綴在某些拼盤裡，起個畫龍點睛的作用外，實在是乏善可陳。這種看起來紅紅的晶瑩小果實，真正吃起來的時候，酸甜之間的味道，不及蘋果，不及草莓，不及沙果，不及很多好吃的，可偏偏就是取了這麼多不如中的這一種特殊格式，被叫作櫻桃。

櫻桃下來的時候正是初夏時候，萬木蔥蘢，天氣還在不很灼熱的宜人之中。但有陰涼就有讓人非常舒適的環境狀態。人們是不是由這樣的環境出發，對這樣的環境裡先上市了的果實而生了迎接夏天最初的好印象。

櫻桃的果實不大，肉不多，滋味也沒有特別可圈可點之處。如果是一棵櫻桃樹下，在一片碧綠的葉子之中，掩映著紅紅的果實樣子，那就另當別論，那是初夏時節的一種無法複製的美，其獨一無二的形式美，堪稱這個季節的點睛之筆。

那一年騎車沿著萊茵河向下遊走。走到一個河畔開闊的地方，發現面對滾滾的河水的一溜長椅之上，是一排蓊鬱的綠樹，綠樹之中有紅色的果實垂掛著，竟然是櫻桃。紅色的櫻桃掛在綠色樹葉之間，和剛才地面上一片片的虞美人的鮮紅一起，為這五月的大地河流增色，使之成為一幅天然的油畫。

坐在椅子上，一伸手就可以夠到櫻桃。人們只是看著這種一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可能性，卻更願意保持這樣的可能性，讓這樣的可能性一直在整個櫻桃季都成為一種隨時可以重新回來欣賞的美。

這是歐洲的野外果樹美學特徵、大地美學中重要的一種。讓果實成為戶外審美畫卷的重要組成部分，讓果實的形狀顏色和懸掛方式，始終帶著原始自然的無盡之妙，撫慰從城市中出來置身自然之中的人們的心。

這是不以收取其果實為目的的櫻桃樹，是作為觀賞植物的櫻桃樹。那些以收取果實為目的的櫻桃樹據說是不能讓它們長得如此高大和粗壯的，不僅要限制高度還要注意棵形，使採摘方便。

櫻桃好吃樹難栽，樹固然是難栽，以我有限的戶外騎車經歷中的所見，發現很多櫻桃園都在種植了幾年以後終於被剷平換種了其他農作物。不過之所以能如此，更大的原因還是因為市場的價格因素。越來越多的人覺著櫻桃不那麼好吃，價格那麼高的話，就失去了購買興致，這導致櫻桃產大於出，形成滯銷，價格大幅下跌，得不償失，不如種菜。而櫻桃就是櫻桃，任何其他一種水果也還都是代替不了櫻桃，人們對櫻桃的需求是持續的。這一家不種了，別人家可能會種；這裡不種了，別的地方也還是會種。

所以在這個季節裡，有櫻桃這樣的果實，是天地秩序中諸多時序物象裡恰如其分的一種。

如果在市場上你對它有點不以為然，那在果實成熟的現場就一定能意識到其果實之為果實的美妙。那些花了高價去果園採摘的人，並非不會算經濟賬，他們追求的就是這種在果實生長的現場，現場裡果實的色香味和自然的生長形式之間的享受。

我沒有去果園採摘過櫻桃，但是有一年初夏的時候長途騎車走萊州灣到長島，在山東半島的北部沿海，見識了著名的櫻桃產地的盛況。道路在海岸公路之間的山地丘陵間起伏，起伏的道路兩側，大面積的果園在向陽的山坡和和緩的谷地之間鬱鬱蔥蔥，路邊收櫻桃運櫻桃賣櫻桃的人員車輛川流不息鱗次櫛比。那種又安靜又熱鬧的神奇使人忘了是在山野不是在鬧市，使人在自然安詳環境裡看見了人類棲息在大地上與植被果實為伍的繁榮。

不必走進任何一個果園，只在公路上就可以盡情呼吸空氣裡到處瀰漫的果香。這種果香通常在城市裡的水果市場上是聞不到的，從那裡我們得出的經驗都是櫻桃聞起來沒有什麼明顯的味道。可是，在大面積的櫻桃園一個挨著一個佈滿大地的時候，你不必刻意去聞，只需要騎車在其中自然行進，就可以時時呼吸到它們明確的芬芳。

後來我將櫻桃湊近了鼻子，使勁吸，開始懷疑那曾經非常明確的味道不是來自果實，而是來自樹木，來自蓊鬱的櫻桃樹帶條紋的葉子和像是蘋果樹又像是木桃樹的油亮而有很多疤痕的樹枝樹幹，甚至是來自櫻桃樹們所站立著的土地。

那個初夏時節裡我在山與海之間騎車迤邐而行的日子裡的一切，因為櫻桃的普遍存在而變得記憶深刻，深刻到每一寸光陰和山川都能順序倒序地回放，成為人生中關於自然與植被、關於人生中的時光和季節裡的氣息的不朽畫面。

由此，櫻桃鑲嵌到了我的人生中。

人就是要不僅吃過某種水果，還一定和某種水果的生長現場並置在一起過，才算是稍微懂得了它們。這是將水果僅僅作為靜物畫來欣賞，怎麼也不能獲得的更高維的體驗。人生甚至會因為這樣不斷與各種生長著的水果並置的體驗，才漸趨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