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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殉夫

“文，以載道也。”

李俊生搖頭晃腦地念叨著這句話。當然，他說這句話可沒有這句話本身聽起來那麼高尚。過去賣字掙不到錢，他乾脆假裝成瘸子來博取同情，將賣字這一正經營生愣生生搞成了乞討般的博取同情的行為。但也因此，在這雲州城男兒大多被徵往沙場和胡人搏命的時刻，他還能坐在陰涼地裡靠給人寫信讀信來掙錢。

但聽到這話的殺豬匠的老婆李二姐發出不屑的嗤笑，李俊生看著這個比一般男子都要顯得更加膀大腰圓的婦人，把到嘴邊的髒話咽回了肚子。但他靈機一動，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地說道：“皇帝的命令也得寫在紙上一道道傳給下邊的人，比如這次打仗，沒有寫在紙上的這些字兒，就沒法讓底下人知道確定的命令了！”說完這話，他洋洋自得起來，彷彿自己現在給人讀信寫信的生計也和皇帝寫聖旨一般無上光榮。

但隨著並不識字的李二姐以她自己的方式從頭到尾檢查完信件並拋擲出幾枚銅錢到桌上後，李俊生剛剛那副光榮的模樣就全無了：他趕緊用縫著補丁的袖子將銅錢攬住，用力過猛甚至磕到了下巴。

待李俊生齜牙咧嘴地抬頭時，李二姐已經大步離去，遍佈著血垢油漬的衣服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尤其是她那因為第一次殺豬經驗不足而被暴起的豬衝撞出腿傷的腿還未痊癒，一瘸一拐的背影和她自從丈夫前往沙場後愈發的蠻橫態度對比後令人唏噓不已。

李俊生嘆了口氣，他又想起了幾個月前官府徵兵那日在衙門前宣讀聖旨的場景：一個衣著光鮮麵皮白淨的太監先是裝模作樣地清了數次嗓子，才向跪倒一片的百姓們捏著嗓子拉長聲調，一字一頓地宣讀出由皇帝口授、京城大員寫在絲綢上的、絕無更改可能的宣戰聖旨。

聽說這道被加急的聖旨僅用時一天就從京城傳到了這座邊塞小城。而現在城裡的女人們，還在苦苦等待著上了前線的男人們大半月前發出的信件。

負責往返前線戰場和這座邊境小城傳遞訊息的那名驛卒已經大半月沒有回來了，除了官軍的文書，他每次都會給城中的女人和前線的男人們捎帶著攜帶家書。每次驛卒來回一趟，李俊生就能掙上一大筆。過去的幾個月裡，李俊生和城裡的女人們一般殷切期盼著驛卒的到來。

“要是信能快點就好了。“李俊生默默唸叨著，他想起來以前在京城時聽那些說書人講的神仙故事，裡面的千里傳音讓那時年輕的他就心生嚮往。

李俊生四仰八叉地靠坐在椅背上，一會兒沉浸在對過去時光的懷戀，一會兒又在為這場突然的戰事而擔憂，最後他想起了一個女人——那個前幾日也曾手足無措地擠過人群喘著氣將未拆封的信件遞給他的女子。

女人是個胡人，五年前嫁給了雲州城裡的一個漢人。漢人姓王名端，是個在紇幹山上的養蜂人。和雲州城裡的多數男人不同，王端因為養蜂和賣蜜的緣故，時常走南闖北，即使是在當今朝廷隱約有了和胡人劍拔弩張局勢後，精通胡語的他仍舊經常趁官軍不備出關進入草原。也因此，他領回了至今城裡無人知道姓名但比這城中漢人女子都更為俊秀的胡人女子。

女人能聽懂一些漢人的語言，但僅限於一些詞彙。於是，在大半月前的那日被剛拿到信件的女人們簇擁著李俊生看完了只有寥寥數語的信件後，將本就簡短的語句縮成了五個漢字：“你漢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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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這個訊息後，女人跌倒在地，捂著胸口露出極其悲愴的表情，先是抽噎然後開始嚎啕大哭。儘管這幾年和胡人的關係緊張，城中百姓大多不願和這個女人打交道，但此刻圍著的女人們，也難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戚然。

哭聲吸引來了更多的人，其中有因官職而不用服役的衙門師爺，他因為臉上巨大的瘤子而多年討不著老婆，因此對女人垂涎已久，如今在得知王端死後看向那胡人女子的眼神更是像一隻飢渴的野狗在面對掉落在地的佳餚而蠢蠢欲動——寡婦的美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宛如一種罪過。

那天在幫女人們寫完回信後，李俊生這個平日裡被歸為潑皮無賴一類的人偷摸跑去了女人的家裡，倒不是因為他也心生什麼歹念，而是因為一個秘密——李俊生隱藏半生的秘密：他有一半的胡人血統，他的母親也是草原上長大的胡人。

在那個傍晚，李俊生第一次對除母親以外的人說出了蹩腳的胡語，他勸女人趕快離開雲州城，不僅是因為那衙門師爺的不懷好意，更因為隨著城裡男人們一個個死在沙場，仇恨只會以誇張的方式生長。但女人一直沒有作聲，低眉的模樣幾乎和李俊生在那些話本中讀到的南方閨秀一模一樣，只是在二人對話的開始告訴了她的名字：奧登。

李俊生記得在母親口中，奧登是星星的意思。

在那以後的這段時間，李俊生沒有再去叨擾這個名叫“奧登”的胡人女子。

李俊生抬頭看著此刻還未顯現出星星的天空，馬蹄聲把他從思緒中驚醒——是那名大半月未回過的驛卒。驛卒丟下一沓信件，掉轉馬頭去往了官府的方向，臨走時喊了一句：“王端沒死，讓胡人抓去了，七天前被救回來了！”

李俊生聽完，先是一驚，嘴裡默默唸著：“沒死？”接著他猛然站起身，也不顧桌上堆積的信件正因被風吹動而即將散亂，他開始大步奔跑起來，全然忘記了自己偽裝了這麼多年的瘸腿。他跑向那名胡人女子的住處，到門口才發現，屋外圍了一大圈人。待氣喘吁吁的李俊生推搡開人群擠到屋子門口時，看到屋內的景象後，他跌坐在地：眼前是高掛於房梁的三尺白綾，以及那具再沒有往日婀娜的僵硬屍體。

有幾個老人在議論著這個女人殉夫的壯舉，言語間露出些許可惜：也不知道朝廷會不會為這胡人女子立碑來讓她流芳百世。

李俊生抬起頭，傍晚的餘暉正從遠山與天空的交界處照射開來，再過一會兒，這世界將陷入夜色。按照往常，會有無數星辰在天空閃耀。

但李俊生卻又看到：被餘暉包圍的紅色天際中裂開了一隙，突兀地顯示出了一道群星璀璨的夜空。

一個混雜了像是無數金屬器皿摩擦的噪音在他耳邊響起，依稀中可以分辨出人聲：“請原諒我……”

劇烈的頭痛襲來，一陣天旋地轉後，李俊生重重跌在了地上。

進化

中企瑞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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