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駱駝祥子》：把生活當做墮落的藉口，是人性最大的弱點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大多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只要看看生活，就知道這話實在在理。

但生活之所以是生活，就是因為裡面藏著許多不幸和選擇。

有人因為貧窮而不幸，有人因為不幸而貧窮，有人為幸福機關算盡，有人尋求一生也沒看見幸福長什麼樣，有人生來就在羅馬，有人一輩子也走不到羅馬，有人做慈善積名聲，有人為了錢聲名喪盡，有人生來就富，有人生來就窮，但沒有人生來就壞。

在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裡，祥子變壞，是被生活逼得無可奈何，是命運選擇了他，也是他自己選擇了命運。

01

100年前，北平街上，還沒有公交車，窮人出行靠雙腳，稍微有點錢的，就坐人力車，人拉著人在路上跑。

拉人力車的人，也不都一樣，年輕力壯的，一般拉漂亮的車，拉體面的人，收錢自然也多些，年老體弱的，則沒那麼多講究。

他們拉的車，要麼是自己買的，要麼是租來的，租來的每天要交份子錢，自己買的則不用交，拉自己的車時間也自由得多，想什麼時候出車就什麼時候出車。

18歲的祥子，除了一把子力氣，什麼也沒有。

他原本是種地的農民，家裡有幾畝果腹的薄田，可是這幾畝薄田，也不幸失去了，同時失去的，還有父母。

孤獨無依的祥子，來到了北平，為了營生，幹盡了各種賣力氣的活兒，最後發現，拉車最賺錢，而且做其他的活兒，人生一眼就看到頭，但拉車卻多了很多未知的可能，比方說你可以擁有一輛自己的車，過自由的生活。

祥子不笨，還有些心眼，他一開始租一輛破車，是為了練練腿，剛開始拉車的時候，腳脖子腫得水桶那麼粗，拉一天得躺兩天。

可是兩三個星期後，他的腿腳就練出來了，拉車也拉得得心應手了。

祥子有夢想——買一輛自己的車，他奔著這個夢想，一直前進，不抽菸，不喝酒，不逛窯子，拉車的錢一分一毛地積累起來！

三年後，祥子終於攢了一百塊錢，他立馬就去買了心愛的車！

買車之後，祥子幹勁十足，心裡也舒坦，他不用再交租車份子錢，賺了多少都是自己的。

二十出頭的祥子，還不知道生活的底細，夢想著憑藉自己的努力，要不了兩年，他有可以重新買一輛車，一輛又一輛，他也可以租車給別人了，成為了一個“老闆”。

可是生活多半叫人不如願，祥子也不會例外。

02

北平城裡，戰爭的謠言，春苗一般瘋長，城裡的東西，也瘋了一般地漲價。

祥子照常拉車，兩耳就算聞著窗外事，也覺得與自己無關。

平常去清華，車費就兩三毛錢，但是有一次，有人出價兩塊，都沒有人敢拉，為了那兩塊錢，祥子願意冒險。

可是，總不見天上掉下來的壞事，卻常見人間橫生的禍事。

祥子被抓了，衣服帽子，連褲腰帶都被搶了去，他被打得滿身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車自然就更不知道哪裡去了。

祥子被當兵的當做苦力使喚，他落了淚，他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他吶喊著：“憑什麼把人欺辱到這個地步呢？”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

後來，趁著當兵的去打仗，四處奔逃，祥子也逃了出來，隨著他一起逃出來的，還有他趁亂牽回來三頭駱駝。

他想把駱駝賣了，重新買一輛車，可是賣了駱駝，才得35塊錢，離買車還遠著呢。

回到城裡，祥子又開始拉車，他租“人和廠”的車，人和廠的主人劉四爺，已經快七十歲了，還有劉四爺的女兒虎妞快四十歲了，但還沒嫁出去。

祥子將自己的經歷告訴劉四爺，劉四爺說他傻，那三頭駱駝牽回來賣給湯鍋店，也能賣至少六十塊錢。

祥子雖然有點後悔，但是想到將駱駝賣給湯鍋挨刀，很殘忍，因為他覺得它們也該活著，於是他心中就平靜下去了。

這個時候的祥子，還是善良的。

他打算繼續攢錢買新車。

不知訊息如何傳的，從此以後，祥子變成了駱駝祥子，大家都知道他發了邪財，可是大家都忘了他丟車了。

為了攢錢，祥子開始和別人搶單，他只看錢，其他的都先靠邊。能多掙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是苦是甜，就像餓瘋了的人，看見吃的就拼命抓住。

年輕老實的祥子，被虎妞看上了，並且虎妞還“引誘”了祥子，奪走了祥子二十多年的童貞，從那以後，祥子在人和廠，總覺得低了一頭。

虎妞中意祥子，但祥子覺得，娶媳婦就要娶一個一清二白的女人，更何況，虎妞比他還大十幾歲呢。

為此，他想方設法躲著虎妞，可是命運就是這樣，他越想躲，就越是經常碰見她。

這個時候的祥子，雖然窮，但是還是有點小執著，覺得自己就可以掌控一切。

03

正當祥子為虎妞的事情煩惱的時候，他遇見了曹先生。

曹先生僱傭了祥子，曹先生不把祥子當車伕，還包他吃住。

他向虎妞辭行，虎妞告訴他：“這兒有你吃，有你穿，你為何非要去拉車？你跟著我，我手裡也還有幾個錢，咱兩買幾輛車，租給別人，不比你天天賣力氣好？”

“我哪點不好？除了比你大一點，可我能護著你，疼著你。”

祥子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駁，只說我願意拉車。

曹家很好，可是好景不長，曹先生落了難，祥子在替曹先生傳信的時候，遇見了孫偵探，身上全部的錢，都被孫偵探訛走了。

存了好久的錢，全部沒了，買車也變得遙遙無期，那時候，北平下起了雪，在銀白色的世界裡，沒有祥子的去處。

他想著自己的前半生，想著自己一直站在人間的最低處，受著一切一切的苦難，活得像一條狗，甚至比狗都不如，狗還能叫喚幾聲，人連叫喚都不敢。

祥子覺得，以前他顧體面，人要強，很忠實，講義氣，可是這些都沒一點用處。

他想到了虎妞，於是去了人和廠。

老實、規矩、要強都沒有用，那就實際一點。

他找虎妞，是為了買車，實際上在心裡，他還是看不上虎妞。

祥子看不上虎妞，劉四爺看不起祥子，最終虎妞為了祥子，和家裡鬧翻了，出去租了一個房子。

兩人結了婚，祥子照樣出去拉車，虎妞在家，一邊吃零食，一邊拉皮條。

沒多久，虎妞懷孕了，可是懷孕的虎妞，好吃懶做，身體越來越胖，肚子裡的胎兒很大，她又是大齡產婦，生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

祥子賣了車，葬了虎妞，他又什麼都沒有了。

善良的小福子，為了照顧兩個年幼的弟弟和酒鬼老爹，被迫做了妓女，虎妞死後，小福子想和祥子一起過日子，可是看著小福子那一大家的拖累，祥子只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他說：“

等著吧！等我混好了，我來！一定來！

”

在沒有公道的世界裡，窮人就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

04

被生活殘酷敲打之後，祥子還是想再買一輛車，他和以前一樣努力。但他變得“成熟”了。

他和其他拉車的人一樣了：

其他人賭錢，他偶爾也會賭一賭，他不在乎輸贏，只是為了合群；

其他人喝酒，他也陪著，雖然不多喝，但是自己出錢買些下酒菜給大家吃；

朋友之間有了紅白喜事，他也隨一份禮，自己的路既然走不通，別人的路總是有些道理的。

他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像以前那樣使喚了。

可越是擔心在意的，越要失去，越是害怕的，越要發生，祥子生病了，好不容易存到的錢，流水似的花出去了大半。

總而言之，祥子變了，為了生活，他不得不變，可是祥子變得沒有以前努力了。

他變得油滑了，別人說拉到哪裡，他就拉到哪裡，多一步也不行，除非加錢。

他也學會了罵人，甚至打架。

正如老舍先生說的：

“苦人的懶，是努力而落了空的結果，苦人的耍刺兒含著一些公理。”

用魯迅的話說就是：

“公理幾塊錢一斤？”

用某些人的話說就是：

“道理當不了飯吃，靈魂當不了飯吃，精神不能讓你吃飽。”

祥子也想變好，想找回那個無牽無掛、純潔、要強、處處努力的祥子，所以在他重新遇見曹先生之後，他試著變好。

曹先生讓他回去工作，供他吃住，並且能夠接納小福子一起住進來，供小福子吃的。

祥子興奮地去找小福子，可是找到的，只有小福子的墳墓。

他真正絕望了，絕望得再沒有一點希望。

人好不容易將自己從野獸變成人樣，可是祥子再次回到了野獸群裡，他進了一個無底的深坑。

他混吃等死，吃喝嫖賭，他變得懶惰無比，騙吃騙喝，他還變得狡詐，祥子已經沒有心了。

更可怕的是，他連道德也沒了，為了六十塊錢，他出賣別人，害別人丟了性命。

此時的祥子，成了錢的附屬物，成了生活的附屬物。

他就這麼活著。

也許，某一天，他就死了。

05

老舍說：愚蠢和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麼呢？

將原因一味地推給生活，那是不負責任，誠然，所有愚蠢、殘忍以及智慧和善良，都需要有生長的環境，但該如何生長，則是人自己的選擇。

祥子所處的社會是什麼樣的呢？貧窮，落後，欺辱和壓迫隨處可見，很多人為了討生活，做著最苦、最累的工作，這是外在的環境，祥子自然不能不被這樣的大環境影響。

在這樣的環境裡，祥子一開始也和別人不一樣，他有心眼，但是不和別人討論，他不和別人搶生意，該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該是別人的，就是別人的。

他是善良的，自己窮得叮噹響，可是他還是心疼那些受苦的人，他自強，但是並不自大。

他買了自己的車，日子終於有了一點改變，可是為了錢，他冒險，最終人財兩空，什麼也沒得到，反而失去了自己的所有。

後來在小福子的事情上，他因為害怕被小福子拖累而選擇離開。

這些都是祥子自己的選擇，他的生活經驗告訴他，錢很重要，因此他貪圖僥倖。

祥子本可以有其他選擇，比如他可以不冒險，比如在小福子表示願意和祥子在一起的時候，假如他能夠有勇敢地和小福子在一起，也許就是另外的結局。

但是命運的強大，就在於沒有如果，只有後果和結果。生活不會逼你做出選擇，所有選擇，都是你自己做的，祥子的生活經驗讓他做出了選擇，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生活。

06

也許有人會說，生活已經將人逼得沒有辦法了。

但是我覺得，越是這樣說的人，越是容易成為“祥子”。

是生活逼你嗎？是你心中的觀念和認識在逼你。

陳獨秀的兒子陳延年和陳喬年，兩人在革命中寧死不屈，他們被逼到死，也沒有投降。朱自清先生寧願餓死，也不買配售麵粉。

這些人，是被逼得不夠嗎？否則為了生活，他們就應該跟某些人一樣，成為叛徒，他們會吃香的喝辣的，購買麵粉，就能吃得飽睡得好，反正自己花錢了。

可是他們沒有這麼做，所以今天被人敬仰。

生活是什麼？

如果你覺得生活就是麵包，那你自然可以為了麵包出賣其他的一切。

如果你覺得生活就是錢，沒有錢就不能生活，因此就拼命搞錢，自然可以一切向錢看。

但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吃飯啊。

特殊時期，楊絳被整得挺慘，剃陰陽頭，掃廁所，還被人各種辱罵，有人問她，有沒有後悔回國？因為覺得如果她留在國外工作，肯定會過得“更舒適”。

楊絳說：“人活著，不一定是為了享受。”

為什麼說不能將祥子的悲劇通通歸於生活？因為生活逼了他，同樣也逼了他人。祥子也許還不是最倒黴的，他被抓去當壯丁，回來最起碼還牽了三頭駱駝，他的錢被偵探訛詐了，最起碼還有虎妞為他打算，小福子雖然死了，但是曹先生依舊願意給他提供工作。

他自己放棄了自己，所以世界才放棄了他。

07

老舍是這樣描述祥子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

沒錯，那時候的社會是病態的，但祥子不是生下來就壞的，他是一點一點變壞的，那一遭又一遭的經歷，讓祥子那顆本就不豐富的心，錯誤地理解了生活的“真諦”。

他自己努力，好強，純潔，但是都失敗了，所以他就學得圓滑，因為自己的路既然錯了，別人的該是對的。

“經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麼樣的經驗便變成什麼樣的人，在沙漠裡養不出牡丹來。祥子完全入了轍，他不比別的車伕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麼個車伕樣的車伕。這麼著，他自己覺得倒比以前舒服，別人也看他順眼；老鴉是一邊黑的，他不希望獨自成為白毛兒的。”

他由自己以前的經歷，來審判自己以後的生活，所以得出自己無論如何總是悲慘的，於是得過且過，最終甚至變成了一個“壞人”。

總的來說，祥子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設定了自己的人生。

回到現代，社會背景變了，拉車的人沒有了，可是生活的逼迫是時時刻刻都在的，有人就像祥子一樣，被逼著改變了，但這也是他們自己完成的，是他們自己設定的。

因為生活不會告訴你：你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生活只會告訴你：你想做什麼，都是可以的，路就在你的腳下。

然後生活就不再言語，只是看著這形形色色的人，看著有人堅守底線，有人不斷墮落，有人始終善良，有人利益燻心壞事做絕，有人一貧如洗，有人富得流油，然後突然有一天你想找生活討個說法，他會告訴你，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選的。

當然，人永遠不能忽視環境的作用，永遠不能忽視生活的力量，但是要記得，是蓮花，就算出了淤泥，也是不染汙濁的，那淤泥反而是力量和營養。

08

時隔上百年，祥子的悲劇並沒有變少。

相反，不少人被利益驅使，學會了撒謊欺騙。

很多人在生活面前，丟了自己的心，成了一個空心人。

人們還像“駱駝祥子”一樣，自己規定了生活的樣子，然後以為那就是命運。

可是這時候，生活也許就在一邊冷眼旁觀，瞧，這群人為自己選擇的命運。

祥子的改變，是人對生活的屈服，在在生活面前底下頭顱，甘願為生活驅使，然後心安理得地說，這都是生活所迫。

祥子的改變，是善良、純潔、好強和夢想對欺騙、墮落、自私和不幸的屈服，他們選擇了容易的一端，但他們恰好因此而無法回頭。

很喜歡一句話，

有些路很難走，但恰好因為那是向上的，向上是充滿阻力的，有些路很容易走，因為那是向下的，向下墮落是充滿吸力的。

選擇向上，很難，很痛苦，但那是一個人對自己的尊敬；相反，向下容易而且更舒服，但那是人對自己的葬送。

祥子葬送了自己，但祥子不是一個，祥子一直有一群。

祥子一直只有一個，還是在故事裡，你讀到什麼，都是你的。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