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泥爐子

泥爐子是趕在推土拉炭以前要做好的事情。冬天過後，屋裡極其窄狹的都會把爐子拆除，來年再壘。極少數人家是鐵爐子，搬走了事。一般情況下，家裡起居的空間，稍微寬綽些的，冬天用過的磚爐子，只是把帶鼻子的爐蓋反扣過來，上面覆上一層木板，就當了一個臺子，擱些雜七雜八的傢什。陶瓷煙筒呢，就輕輕卸下，倒扣在臺階上輕輕磕磕，磕淨腔筒內的菸灰，放在不礙事的旮旯裡存好。如果煙筒是鐵皮的，那就特需要小心，一個冬天的使用，煙氣遇冷凝成的酸性物質，會腐蝕鐵皮成菲薄的一層，一不小心，會讓酥脆枯朽的鐵皮徹底鹼透，沒法再用。我家的煙筒最初是瓷的，壁厚一指，結實卻不暖和，後來咬咬牙換了鐵的，最怕卸煙筒的時候手指頭捏出個窟窿。發現哪裡要透，趕緊打了糨糊，用粗紋的鋪襯嚴實地糊上，兩頭用報紙包嚴，繩子捆結實，為的是不讓空氣流通，減輕氧化腐蝕的速度和程度，來年指望再能糊弄一年。來年，把旮旯裡的煙筒找出來，敲敲噹噹作響，心裡好不快意，又省下好幾塊錢的用項。

爐子用完拆除的，冬天將要來臨的時候，就要去屋後的空地裡，或雞窩的旁邊，扒拉出去年用過的爐磚壘砌爐子。這些磚往往有角有稜，六面整平，沒有毛病，儘量妥善搬放、儲存，以重複使用。在我的家鄉，盤爐子這樣的活，好像與蓋屋、築窯、修廟一樣，是不需要女人下手的，久而久之，女人們真的沒人會幹。而到了爐子盤好，該泥爐子的時候，卻是男人們洗洗手，一邊抽菸歇著的時候。

我是盤過爐子的，不止給一家盤過，一堆泥土，磚頭，你摞我，我摞你，泥出爐膛，末了就能燒火做飯取暖，覺著有意思，就很想盤。我盤爐子沒請教過誰，但誰家爐子好燒，我是看過幾個的。自家的爐子一拆，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盤之前，拿磚幹茬一遍，哪裡錯縫，哪裡預留，哪裡預製，幾塊磚是躺，幾塊磚是立，爐針是平是立，煙口留高留低，演練清楚了，呼啦一聲推倒，場地清出來，那腦子裡卻有了一張施工土，大把的黃泥一鋪一抹，順手的方磚顛來倒去，不大會功夫便一氣呵成。

更大的學問是泥爐子，也叫長爐子，把四面磚牆鏝上泥，形成圓狀爐腔，才可使用。

爐膛之內，大有學問。單看爐針，就能知道這家人的貧富。

爐針是爐膛底端的支撐物，一般用五根一指寬窄的扁鐵，固定在爐膛下部，燒乏的炭灰經過爐針的過濾，漏掉，剩餘的粗糲部分保留在爐膛內，作為繼續燃燒的鋪墊。爐針的安裝常有兩種，裝的時候呈平擺狀，這樣的爐子一打熔，爐膛底部進風多、上火快，一會兒功夫能催開一壺水。不用問，窮人家一般是不這樣用的，費炭。窮人家的爐針是斜的，斜插的好處是晚上存得住火搭得住火，雖然打熔的時候起火慢，卻不至於浪費炭，窮人最不缺的是時間，沉住氣，不心急，也能把錫壺的水燒開。

鏝爐膛也有道道。博山把鏝爐膛叫泥爐子，一個“泥”字，把名詞當了動詞使用，出奇的生動。泥爐子非用白坦土不可。白坦土粉性強而粘性弱，和泥時加上一定的頭髮絲和麥穰，用火柱掄圓了硬劈，硬砸，幾個回合，麥穰和頭髮絲便均勻地糅合進泥裡，團成一個偌大的泥團準備使用。這樣的白坦土，泥好爐膛慢幹或者烘乾都不會龜裂。粘幹泥粘性強，收縮性大，溼的爐膛別想用烘乾的辦法，即使晾乾，或者也加進足夠的頭髮絲和麥穰，也沒法避免點火後溫度驟升，泥皮紛紛開綻甚至脫落，它收縮時具形成的拉力，足以將泥裡的頭髮絲和麥穰之類拉斷。

泥爐子前，右手臂的袖子要高高綰起至腋下，一個瓦盆裡添了清水，抓起一把泥，清水裡一沾，叭嚓哆在爐壁上，自下而上地泥上來，最後用鋪開的手掌，刮平凹凸之處，淋上誰抹光，就可以了。泥出的膛腔，下頭要寬敞，愈上愈收，下堂如甕，堂口如壺，以積蓄熱能，又可集中火勢，既不耽誤用火，又有節能降耗之效，一舉兩得，是殷實精細人家的做派。如果有的是銀子鈔票，可以放開燒火，完全可以把爐膛泥得上下一般粗細，旺打熔旺地燒，燒它個錫壺冒汽、煙筒通紅，不在話下。

不論敞口收口，博山人泥的爐子，總會在爐口部位用大拇指捋出一圈凹槽，使火舌在即將被煙筒拔走的那一瞬間，再繞著壺底轉動一圈，吸盡它的熱量，才把它放走。

一個爐子好不好燒，焰火催不催鍋，關鍵看泥爐子。爐體壘的醜，不嫌就成。爐膛泥的不行，說不上火就不上火，再好的大山炭，進去全是死灰，引柴火在外頭點著還是呼呼的，一序進去就滅，可是邪乎。有人試過幾回，總不成功，別人就說，回你家吃熱乎的吧！再不讓他沾手。這人自己呢，也信了一個事實，原來自己是個臭手，從此麻將桌不上，獎也不摸，誰家有事，袖筒裡抄了手只管著看熱鬧。

（圖片選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