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奧州伊達，白髮少年馬上過（上）

江戶時代的俳聖松尾芭蕉遊歷東北，撰有《奧州小道》一書。其中過白河關一節言曰，此關乃三關之一，文人雅士，心繫情戀。秋風之聲猶響耳邊，紅葉之景若浮眼前，今見綠葉枝頭，亦別有情趣。遍地溲疏白潔，兼以野花繚亂，彷彿踏雪過關之感覺。

於中世紀日本而言，步出白河關，踏足奧之細道，這種味道大概和古人西出陽關相差無幾。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

古人過此，正冠盛裝，還需“託人捎信告京都，今日已過白河關”。關外蒼莽，再無故人。

松尾芭蕉奧之細道旅程圖

藤原三代割據奧州，陸奧平泉也曾輝煌燦爛，成為當時日本僅次於平安京的第二大都市。源賴朝討伐藤原泰衡，奧羽兩州奉納版籍，收歸朝廷管轄。奧州征伐當中，出身藤原氏山陰流的常陸入道念西因為戰功授封陸奧國伊達郡，以地名而得苗字，改名伊達朝宗，是為陸奧伊達氏的先祖。

陸奧國

南北朝時代，北畠顯家就任陸奧守，尊奉義良親王開闢奧羽將軍府。伊達行朝作為南朝方的武將，追隨疾風之嵐北畠顯家高舉風林火山戰旗踐踏關東，千里勤王，忠直之心，壯懷激烈。直到顯家戰死於阿倍野，奧羽將軍府土崩瓦解，伊達氏方才降伏於北朝的足利將軍。

室町幕府接管了南朝的將軍府，將其改造成為奧州管領，由畠山國氏和吉良貞家出任管領，總攬當地武士的指揮權、寺社和關所管理權。明德二年（1391年）足利義滿當政的時候大筆一揮，取消奧州管領，將奧羽二州置於鎌倉公方管轄之下。

公方足利滿兼派遣弟弟足利滿直入駐陸奧安積郡篠川，設立篠川公方。另一個弟弟足利滿貞入駐陸奧巖瀨郡稻村，設立稻村公方。足利滿兼行文伊達，要求割讓領土給兩位新設的公方，遭到伊達政宗（與戰國時代的獨眼龍政宗同名）一口拒絕。此後，陸奧諸勢力便成為京都幕府與鎌倉公方相互傾軋的急先鋒。

伊達政宗像 長谷川養辰作 仙台市博物館藏

鎌倉公方足利滿兼貪心不足，勾搭上週防、長門的大內義弘試圖兩面夾攻，演一出靖難的好戲。結果沒等鎌倉出手，大內義弘應永之亂一戰敗亡，被打回原形。足利義滿明知道鎌倉是幕後黑手，也不點破，將奧羽兩地與公方對立的國人勢力統統直臣化為京都扶持眾。以後你們就跟著京都幕府吃肉喝湯，有洪興大哥在位一天，沒人敢動你們分毫。

應永七年（1400年），出身斯波氏的大崎詮持被任命為奧州探題，同期斯波另一支最上氏被任命為羽州探題，從此奧羽二州的探題職位就由大崎、最上二族世代承繼。探題職位的設立是足利義滿遏制鎌倉公方的又一手段，然而為了避免探題與公方聯手坐大，將軍並沒有將直屬的京都扶持眾劃歸探題管轄。於是陸奧之地便形成了奧州探題大崎氏，鎌倉公方派出機構篠川和稻村，以及伊達、蘆名等兼具京都扶持眾身份之國人勢力三者各自鼎立，相互爭鬥的局面。

大崎氏的探題職務名義上是奧州武家階層的頂點，但其主要的行政權力只能作為幕府代表而存在，並不能如諸國守護那樣隨心所欲徵收段錢，類似檢斷沙汰這樣的裁判權也掌握在有力國人手中。某種程度上，奧州探題更像是一種榮譽性質的存在。

對於室町幕府來說，奧羽兩地遠在關東之外，鞭長莫及。無論是鎌倉公方假手篠川稻村來控制陸奧，還是斯波一族借探題職位總括凜冬絕境成就北國之王，這兩者都是幕府不能輕易接受的。幕府將軍對應的策略就是扶植陸奧國內的豪族勢力，執行奧羽地區的“解體政策”，挑動群眾鬥群眾，局勢越稀碎上位者越能佔據優勢。

起自南北朝奧羽將軍府，伊達氏等有力國人就已經取得本領實權，形成分郡的合法統治。上位京都扶持眾以後，國人勢力與京都將軍達成同盟，所謂分郡守護的權力亦得到幕府的認可。當時陸奧的蘆名、白河、巖城、相馬諸家皆以郡守自稱，伊達、葛西、南部等雖無宣稱，實底裡與前者一般無二。

室町幕府建立之後就是一個軟腳蟹，搞不定手底下這些金剛大名，沒過多久鎌倉公方與關東管領內訌，導致關東糜爛。鎌倉公方移駐古河，改稱古河公方。永正年間，第三代古河公方足利高基上位，弟弟足利義明與之相爭，自立為小弓公方。

足利高基為了夯實自己的實力，出手拉攏奧羽各家國人豪族，宣稱不管出身如何，只要CEC超過75分就史無前例地發放綠卡。訊息一出，轟動關東奧羽列國。大崎為什麼能佔據奧州探題這一頂層架構，還不是因為他足利同族的出身地位。陸奧國人眾倘能借古河公方之手實現家格上升，便是大崎氏正統下降之時。

灑灑水啦，都是坐七望八，你以為就你大崎是大佬。

大崎作為斯波分家，足利同源，世代承襲奧州探題，家格高貴，位居陸奧武士頂層架構，實為頭部玩家。然而百年踟躕，時移勢易，長享二年（1488年）大崎義兼領內動盪，被迫逃亡，藉助伊達尚宗的力量方才平定叛亂。奧州探題眼看著已是虛有其表，敗絮其中。

古人形容此等冥頑不靈，四體乏力的首腦人物為“匣中之首”，可謂直擊痛處。再華麗的棺槨，不過是禁錮思維的魍魎之匣。

大崎衰敗同期，暗中積蓄實力的伊達已然成長為陸奧第一武門。永正十二年（1515年），伊達稙宗上洛，進獻幕府大筆資金，換取左京大夫的官職。這一朝官職位原本代代由奧州大崎世襲，稙宗於此橫奪，宣告伊達取代大崎成為陸奧之主。大永二年（1522年），幕府任命稙宗為陸奧守護，陸奧一國乃有守護與探題之並立。

伊達稙宗像 長谷川養辰作 仙台市博物館藏

奧羽苦寒之地，長久浸潤坂東武門獨特之門閥秩序，上下有別，尊卑有序。奧州探題之下，皆國人眾。實力就算超越平常，身居匣中的頭部玩家覷爾也不過是尋常百姓，理當低頭謙卑。伊達稙宗所以希冀家格提升，無非謀求名實相符。

而在幕府這邊的立場，將探題這一尊貴要職交給非足利的檻外人，實屬不可想象，但是又不願得罪實力雄厚的陸奧伊達。於此兩難境地，幕府索性創造性地設立陸奧守護這一船新版本，拿來哄伊達開心。

直到伊達晴宗贏得天文之亂，事實上掌握了陸奧諸勢力的軍事指揮權，幕府這才認可伊達氏的軍政實力，補任伊達晴宗為奧州探題。大崎亡其鹿，陸奧共逐之，伊達得焉。奧州探題者，就是那隻走失的肥鹿。

天文五年（1536年），伊達稙宗頒發分國法《塵芥集》。這一法條集多達一百七十條，模仿鎌倉幕府之《御成敗式目》，實為戰國分國法裡面規模最大，最為出類拔萃者。

與《塵芥集》幾乎同時頒發的，還有記錄伊達領內諸郡棟役段錢狀況的《棟役日記》、《段錢古帳》。所謂段錢，指的是土地稅，而棟役則是按照房屋棟數徵收的賦稅，兩者皆為室町時期地方大名主要的財賦來源。

藉助分國法的實施，伊達確立了陸奧守護在領內的唯一威權，段錢棟役的建設則成為威權得以長久存在的制度保障。奧州伊達以此為契機，初步實現大名權力的強化，由幕府時風花雪月的守護大名逐漸轉變成為遍染血與沙的戰國大名。

伊達一族作為將軍在奧羽遠國的支柱，代代拜領將軍名諱以示忠誠。伊達稙宗原名高宗，上洛時接受將軍足利義稙偏諱，改名稙宗。這位足利義稙就是明應政變裡面被細川政元趕下臺的流浪公方足利義材，受大內義興擁戴好不容易才返回京都重歸王座，看到遠人來賀，大為高興，對待稙宗很是恩寵，幾乎有求必應。

伊達稙宗一生有子十四人，女兒七人，多數以婚姻或養子的形式送入周邊相馬、蘆名、大崎、、二階堂、葛西等名門大族。稙宗借用此等姻親過繼的手段在陸奧群雄間建立起以自身為中心的伊達宇宙，確保了伊達氏在奧羽之地的超然地位。

然而天文十一年（1542年），伊達稙宗與嫡子伊達晴宗對立，爆發天文之亂。因其錯綜複雜的聯姻關係，這場動亂幾乎橫掃奧羽中南部，將眾多家族勢力盡數拖下泥沼，險些萬劫不復。

伊達晴宗像 長谷川養辰作 仙台市博物館藏

事件的起因是稙宗試圖將三男伊達實元送到越後守護上杉定實那裡去做養子，同時派遣精兵百騎作為實元的隨從。另一方面稙宗還打算轉讓領地給相馬顯胤，割肉飼虎，削骨肥鷹。

稙宗站在陸奧守護的立場，不惜讓渡自領利益，目的在於維持守護在領國的影響力，Make YD Great Again。嫡子晴宗沒有父親那麼遠大的眼界，他的口號是YD first，伊達第一，任何削弱伊達的行為在晴宗這裡都是不可接受的。

伊達晴宗與家中重臣中野宗時共謀，發動政變，幽禁稙宗。孰料行事不密，好好一個兵諫西山演成了西山事變，稙宗旋即叫親信家臣小梁川宗朝搶出西山城。稙宗、晴宗父子各自呼朋喚友，大打出手，陸奧一國，國將不國。

由於稙宗的大伊達策略，女婿相馬、田村、二階堂、蘆名、懸田，入繼別族的子嗣大崎、葛西以及附庸亙理、最上等外部諸家族大多站在稙宗一方。相對來說，伊達內部的豪族領主則多數倒向晴宗一方。某種程度上，天文之亂幾乎可以認為是晴宗率領的伊達本家頑強抵禦稙宗率領的奧羽全勢力。

戰亂之初，連結境外勢力討伐本領的伊達稙宗佔據優勢。但是天文十六年（1547年），強大名蘆名盛氏倒戈，攻守之勢逆轉，晴宗一方漸趨強硬。

天文十七年（1548年）將軍足利義輝出面調停伊達父子的爭端。議和之後，稙宗隱居退位，晴宗正式繼承家督。是年伊達晴宗遷居米澤城，專心攻打拒不降伏的家臣懸田俊宗。

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懸田滅亡，陸奧恢復和平，持續十年之久的天文之亂到此平息。事後論功行賞，中野宗時為首的九員重臣獲賜“守護不入”的特權，其他部分家臣則免除了上繳棟役段錢的義務。對於伊達諸家臣來說，稙宗晴宗誰來做家主無關緊要，免除稅務攤派才是其起兵的根本緣由。伊達晴宗在有力家臣輔佐下成功上位，自然不得不有所回報。

弘治元年（1555年），室町幕府授命伊達晴宗為奧州探題，算是對伊達氏總括陸奧軍事大權的認可。之後幕府記錄外樣大名共四十三人，其中不乏織田信長、毛利元就、武田信玄、上杉謙信之類知名霸主。陸奧國羅列其中的，就有伊達晴宗與蘆名盛氏二人。

晴宗贏得天文大亂，屠龍少年結果終究還是變作惡龍。晴宗有子六男五女，先後送到周邊各家大名聯姻入繼，重走稙宗時代培植伊達宇宙的老路。晴宗甚至把自己的嫡長子親隆送到巖城家做養子，選擇次子輝宗繼承伊達家名。說起來天文之亂導致家臣團勢力上升，伊達家主對臣下的控制相對稙宗時代更有不足，尤其重臣中野宗時仰仗功勳，囂張自誇，家中上下唯有側目，視之有若匣中之首。

伊達四代稙宗、晴宗、輝宗、政宗都有父子不和，互相牴牾的狀況，起自天文大亂，終於粟巢之變，因血而起，因血而終，彷彿世傳的詛咒。其實陸奧伊達內有權臣跋扈，外有姻親糾葛，原本就是剪不斷理還亂，父子間各有主張，策略不一，很容易就演出爭端。直到伊達政宗折上原一戰破釜沉舟，斬斷秋水，這才破出一方新天地來。

永祿七年（1564年），伊達晴宗與繼承人輝宗之間對立日深，為避免內亂，晴宗退位隱居，家督位置讓給了伊達輝宗。輝宗的名諱源自劍豪將軍足利義輝。

伊達輝宗像 長谷川養辰作 仙台市博物館藏

伊達輝宗繼任家督的同年，迎娶了羽州探題最上義守的女兒最上義姬。永祿十年（1567年），嫡子梵天丸誕生。

都說輝宗才幹不及父祖，然而永祿十三年（1570年）輝宗斷然處置權臣中野宗時。中野父子因為謀反的罪名遭到輝宗追殺，倉皇逃亡相馬的領地。伊達輝宗藉此事件處罰了一大批三心二意的家臣眾，鞏固了家主的權柄。此後輝宗擢拔中野宗時原本的家臣遠藤基信，以他為文臣之首，再以譜代重臣鬼庭良直為武臣之首。遠藤基信和鬼庭良直二人成為輝宗時代伊達家的中樞所在。

輝宗之子梵天丸，便是後來人所共知之伊達政宗，所謂早生二十年可成就信長偉業的眇目少年。

馬上少年過，世平白髮多。

殘軀天所許，不樂復如何。

（第九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