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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啟鵬:楚簡《老子》“大成若詘”發微——兼說老子不非禮樂

由 文以傳道 發表于 遊戲2022-02-05
簡介韓非並不否定“禮”,今本《韓非子·解老》引文作“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乎”,殆為後人據別本《老子》臆改

若拙的拼音是什麼

郭店楚簡(老子)乙組第12號簡至15號簡中段, 可與今本(王弼本)45 章相對應。但其中有三句,其語序與文字與今本和帛書本皆有差異:

大巧若㑁,大成若詘,大植若屈。(楚簡本)

大直如詘,大巧如拙,大贏如㶧。(帛書本)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王弼本)

不難看出,問題的關鍵在與“大贏如㶧”、“大辯若拙”相對應的“大成若詘”這一句,令人費解。有的學者以“大成”之“成”字為訛字。或主張以帛書本訂正楚簡本之“失誤”,或以為“成”借為“信”,“成詘”即“信(伸)詘(屈)”。謹按:諸說似欠妥。簡文“大成若詘”不誤,而且是古本《老子》的重要文句。

“大成”在句中其義為“九成”。《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孔傳:“備樂九奏而致鳳皇。”孔穎達疏引鄭玄曰:“成,猶終也。每曲一終,必變更奏。故《經》言九成,《傳》 言九奏,《周禮》謂之九變,其實一也。”古人以九為數之極,《漢書·杜欽傳》注引張晏曰:“九,數之極也。”《素問·三部九候論》:“天地之至數,始於一終於九焉。”故九為大,象天之德。《易·乾卦》:“用九。”注:“九,天之德也。”所以,九成又可稱為大成。著名的古樂《九韶》,《周禮·春官·大司樂》作《大磬》,或作《大韶》,是其佐證。出土文獻也證明大成乃通向至聖、至善的金聲玉振之樂。馬王堆帛書《五行》第303行:“大成也者,金聲玉辰(振)之也。”郭店楚簡《五行》亦云:“君之為德也,[有與始,無與]終也。金聲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聲,善也;玉音,聖也。”言以金聲始而以玉音禮天通聖而終,正與《周禮》所載大祭以金奏始,而以樂之九變,擊柑大小之磐,合樂而終相印證。

詘,樂曲終止貌。《禮記·聘義》述美玉之德,雲:“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 鄭玄注:“樂作則有聲,止則無也。詘,絕止貌也。《樂記》曰:止如槁木。”

可見,簡文“大成若詘”講的是,盛大而隆重的古樂演奏,彷彿是樂聲忽然終止。據前引《尚書·益稷》孔傳,“成”有奏樂之義,與“詘”為奏樂中止,正為對文反義。與簡文駢列句“大攷(巧)若咄(拙)”、“大植(直)若屈”比較,巧與拙、直與屈皆對文反義,句例一律,風格統一。

而此前13號簡“大成若缺”,其“大成”則指事功圓滿有成。《易·井卦·象傳》:“元吉在上,大成也。”虞注;“成既濟定,故‘大成’也。”《毛詩·小雅·車攻》:“允矣君子,展以大成。”孔疏:“其功大成,言太平也。”可見,“大成若詘”與“大成若缺”,二句迥然有別,字雖同而詞義異,不存在所謂“大成若詘”之“成”字涉前文而誤的問題。

古本《老子》“大成若詘”含義深長,對虞夏商周四代以來古樂之用作了深刻的概括。大成之樂有九成,或稱九變,《周禮·大司樂》鄭玄注:“變猶更也。樂成而更奏也。”賈公彥疏:“《燕禮》雲終,《尚書》雲成,此雲變。孔注《尚書》雲:‘九奏而致不同者,凡樂曲成則終,終則更奏,各據終始而言。’是以鄭雲樂成則更奏也。”即是九個樂章,演奏完畢一個樂章則為一成,一成一終,曲終更奏,每一章樂聲的終止,就是向更高層境界晉升的開始。“若 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大音希聲,大成若詘,卻能溝通天地人神,“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下民……”。樂聲中止時,也是古樂深刻滲透、盪滌人心之時。借用西哲黑格爾對古典音樂作用的描述:“聲音固然是一種表現和外在現象,但是它這種表現正因為它是外在現象而隨生隨滅。耳朵一聽到它,它就消失了;所產生的印象就馬上刻在心上了,聲音的餘韻只在靈魂最深處盪漾,靈魂在它的觀念性的主體地位被樂聲掌握住,也轉入運動的狀態。”中國上古時代樸質淳厚的古樂,平和、舒緩、凝重,尤其善於運用樂曲的間歇和終止,而直指人心的深處。正如樂官伶州鳩對周景王(公元前544-前521年在位)所指出:“道之以中德, 詠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寧,民是以聽。”(《國語·周語》下)“故和聲入於耳而藏於心,心億則樂:窕則不鹹(楊伯峻注:‘此謂音細則能聞者不周遍’),搠則不容(楊注:‘音太響而難容。’),心是以感(楊注:‘感借為憾,不安也。’),感實生疾。”(《左傳·昭公二十一年》)《樂記》亦謂“致樂以治心”,“樂也者,動於內者也。禮也者,動於外者也。禮減而進,以進為文;樂盈而反,以反為文。”鄭玄注:“反,謂自抑止也。”其實“樂盈而反”,就是曲終而更奏前的中止,無聲之聲,更能促使人們的“反躬”自求,思天理而向人性復歸。也就能走向古佚書《五行》所說的“聖之結於心”的境界。

之所以有“大成若詘”這樣的精粹之論,與老子本人的師承和學養分不開。老子曾師事於商容(《文子·上德》《說苑·敬慎》或作常摐、常樅,古字通借也。),商容乃精於商代禮樂之人。向宗魯先生考證甚詳:

據《樂記》:“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鄭注以“商容”為商禮樂之官,則“容”即容臺之容,謂禮容也。凡主商禮之官,皆得謂之“商容”,猶喪禮之夏祝、商祝,以習夏、商之禮得名,雖周世不革也。……“商容”蓋亦習商禮者,如夏祝、商祝之例,不害其為周室禮官也。老子學於禮官,故長於禮,而孔子問禮焉。(見《說苑校證》卷十,中華書局本,第244頁)

然而,由於種種原因,長時期以來人們往往認為老子是非毀禮樂的,或指出“老子看到了周王朝一套禮樂典章制度的虛偽性”,或批評“老子對音樂藝術持虛無主義的態度”。也有為數不多的學者,不贊同上述看法。徐仁甫教授在《老子辨正》中對第三十八章就有獨到的見解: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

(徐按:《韓非子·解老》篇作:“故曰:失道而後失德,失德而失仁,失仁而後失義,失義而後失禮。”韓非以《老子》為省文,故每句均補一“失”字。《老子》下句既言失德,失德即承上句而來則理解上句為“失道而後失德”亦未嘗不可。皮錫瑞曰“數句多有一‘失’字”,其義似較今本為長。)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徐按:此“夫”字則當作“失”。“失禮”,即承上句“失義而後失禮”而言。上句“禮”上省“失”,本句補出“失”字,與上三句例合。《韓非子》亦補出“失”字,可以為證。且“失禮者乃忠信之薄而亂之首”,老子非攻禮,乃攻“失禮”者。《老子》全書,固一再言禮矣。三十一章兩言“以喪禮處之”,或謂此後人所附,然“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此非禮之實乎?“侯王自稱孤寡不穀”,“子孫以祭祀不輟”,以及“拱壁先駟馬”,此非禮之事乎?使老而攻禮,孔子何為問禮於老聃乎?《老子》首道德,而次仁義,禮樂則有之。十八章曰“大道廢有仁義”,十九章曰“絕仁棄義,民復孝慈”,似毀仁義矣。又曰“絕聖棄智,民利百倍”,似“仁義”與“聖智”並毀矣。然而《老子》全書又言“聖人”者三十,老子豈真毀“聖智”哉?老子不真毀“聖智”,則亦不真毀“仁義禮樂”。承誤千載,不可不辨!)

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的出土和整理公佈,表明古本《老子》不絕棄仁義,不非毀聖智,徐仁甫教授生前的推斷是正確的。而為帛書本和其他傳世本所無的“大成若詘”對古樂理解之精闢,“執(設)大象,天下往”點化西周古禮制“設象以為民紀”,都促使人們重新思考老子不非禮樂的問題。餘不揣譾陋,謹對徐仁甫先生之說試作如下補證:

1。《老子》三十八章有關德、仁、義、禮的內容,作為老學傳人的文子有所傳達,可為旁證。河北定州漢簡本《文子》有此殘文,而傳世本《文子·道德》篇述之甚詳:

故修其德則下從令,修其仁則下不爭,修其義則下平正,修其禮則下尊敬,四者既修,國家安寧。故物生者道也,長者德也,愛者仁也,正者義也,敬者禮也。不畜不養,不能遂長;不慈不愛,不能成遂;不正不匡,不能久長;不敬不寵,不能貴重。故德者民之所貴也,仁者民之所懷也,義者民之所畏也,禮者民之所敬也,此四者,文之順也,聖人之所以御萬物也。君子無德則下怨,無仁則下爭,無義則下暴,無禮則下亂,四經不立,謂之無道。無道不亡者,未之有也。

文子指出:“天道者,德之元,天之根,福之門,萬物待之而生,待之而成,待之而寧。夫道,無為無形,內以修身,外以治人。”而德、仁、義、禮則是以道而御萬物的“四經”。《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杜注:“經者,道之常。”四經即是以道治國的四大綱紀、四大常法,四者相互支撐,一損俱損,正是“失德而後失仁,失仁而後失義,失義而後失禮”。未有貶斥德、仁、義、禮,以為每況愈下的意思。故文子說:“無德即下怨,無仁即下爭,無義即下暴,無禮即下亂,四經不立,謂之無道。”所稱“無禮即下亂”,更為徐校“失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2。韓非子在《解老》中也認為德、仁、義、禮是層層相聯的,“道有積而德有功,德者道之功。功有實而實有光,仁者德之光。光有澤而澤有事,義者仁之事也。事有禮而禮有文,禮者義之文也”。失道、失德勢必引發仁、義、禮俱失的嚴重後果。

韓非並不否定“禮”,今本《韓非子·解老》引文作“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乎”,殆為後人據別本《老子》臆改。《解老》明確指出:“禮者,所以貌情也,群義之文章也,君臣父子之交也,貴賤賢不肖之所以別也,中心懷而不諭,故疾趨卑拜而明之。實心愛而不知,故好言繁辭以信之。禮者,外節之所以諭內也”;“眾人之為禮也,以尊他人也,故時勸時衰。月子之為禮,以為其身(案:為,治也。),以為其身,故神之為上禮(案:神讀為信。古字相通也。),上禮神而眾人貳,故不能相應,……眾人雖貳,聖人之復恭敬盡手足之禮也不衰。”韓非子以為禮乃治身、修身的重要途徑,故《解老》曰“今治身而外物不能亂其精神”,“修 身者以此別君子小人”,《飾邪》謂“修身潔白而行公行正,居官無私,人臣之公義也”而小人為禮,不以治身,別有所圖,三心二意,時冷時熱。韓非指出,“為禮者,事通人之樸心苦也”,而“眾人”(在韓非子、河上公、淮南子、嚴君平的解老著述中,“眾人”大抵特指那些不明事理,目光短淺,貪慾無厭的小人)之為禮,不去溝通人們的樸心,而是以己為主,“人應則輕歡,不應則責怨。而資之以相責之分,能毋爭乎?有爭則亂”。按周人的禮樂觀,“禮所以觀忠信仁義也”(《國語·周語上》)。“忠信,禮之器也,卑讓,禮之宗也”(《左傳·昭公二年》)。眾人則把溫良恭敬讓的禮義之域,變成了彼此計較,爭名奪利,相互指責的紛亂場,是失禮也,故韓非子必證之日:“失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平。”韓非鋒芒所指乃“失禮”的眾人。

順便指出,先秦法家不贊成“失禮”之行,《韓非子·難一》;“仁義者,不失人臣之禮,不敗君臣之義也。”又“夫善賞罰者,百官不敢侵職,人臣不敢失禮”。商鞅學派雖有禮樂為“六蝨”之首的激烈言論,而《商君書·算地》亦云:“民之求利,失禮之法;求名,失性之常。今夫盜賊上犯君上之所禁,而下失臣子之禮,故名辱身危,猶不止者,利也。”可見,韓非解老不非毀禮,而是以失禮為亂首,是合乎邏輯的。

3。老子有“五音令人耳聾”之言,也曾被列為老子非毀禮樂的一大證據,以為老子復古倒退,把一切文明和進步都視為罪惡的根源。這是以莊解老,對《老子》的曲解和誤讀。《莊子·天地》以人之“失性有五”,五色亂目、五聲亂耳、五味濁口等俱例其中,“皆生之害也”。其《砝篋》篇亦主張“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馬蹄》篇更謂“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繕性》篇則一言以蔽之,“禮樂徧行,則天下亂矣。”——但這 都不是老子的本旨。《老子》第十二章雲:

五色使人目盲,馳騁田臘(獵)使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使人之行仿(妨),五味使人之口爽,五音使人之耳[聾]。是以聖人之治也,為腹而不為目,故去彼而取此。(據帛書乙本)

此章包含著以史為鑑,針砭時弊的重要內容。縱情聲色犬馬,瘋狂囊括財富,恣意享樂腐化,極盡口腹之慾,夏代以來已多前車之鑑。夏後啟曾反省自己“德薄而教不善”,“於是乎處不重席,食不貳味,琴瑟不張,鐘鼓不修,子女不飭”,檢束奢侈,親親長長,尊賢使能,終於在一年之後打敗了勁敵有扈氏。(《呂氏春秋·先己))可是,勝利之後的啟故態復萌,《墨子·非樂上》引《武觀》曰:“啟乃淫溢康樂,野於飲食。將(鏘)將(鏘)金石,莧(筦)磐以力。湛濁於酒,渝食於野。《萬舞》翼翼,章聞於天,天用弗式。”(據吳毓江:《墨子校注》)而末代君主夏桀更是“虐政荒淫”,“桀作瑤臺,罷民力,殫民財,為酒池糟隄,縱靡靡之樂,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新序·刺奢》)。春秋戰國時期,統治者以侈樂為標誌的腐化享受更有惡性發展,《呂氏春秋·侈樂》載:

世之人主,多以球玉戈劍為寶,愈多而民愈怨, 國人愈危,身愈危累。亂世之樂與此同。為木革之盧則若雷,為金石之聲則若霆,為絲竹歌舞之聲則若噪。以此駭心氣,動耳目,搖盪生則可矣,以此為樂則不樂,而民愈鬱,國愈亂,主愈卑,則亦失樂之情矣。

夏桀、殷紂作為侈樂,大鼓鐘磬管簫之音,以鉅為美,以眾為觀,俶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務以相過,不用度量。宋之衰也,作為千鍾。齊之衰也,作為大呂。楚之衰也,作為飛首。侈則侈矣,自有道者觀之,則失樂之情。失樂之情,其樂不樂。樂不樂者,其民必怨,其生必傷……制乎嗜慾則必失其天矣。(案:大,性也。)且夫嗜慾無窮,則必有貪鄙悖亂之心,淫佚好詐之事矣。

顯然,老子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乃針對統治者的縱慾侈樂而發,而不是否定四代以來的禮樂文明、統治者的侈樂使民怨國亂,於己亦傷生亂性,後患無窮。老子所主張的“聖人之治也,為腹而不為目”,是反對傷生的亂世之樂,呼喚正在失落的人性復歸,“修之身,其德乃真”。《廣雅·釋詁》:“腹,生也。”古代“生”、“性”本為一字。老子所說的“為腹”,似不宜簡單理解為“果腹”、填飽肚皮。“為腹”,猶言治身養性。河上公章句多少接近老氏原旨,其注“為腹”雲:“守五性,去六情,節志氣,養神明。”古人或以五性為五臟之性,《太平御覽》引《韓詩外傳》:“何謂五藏?精藏於腎,神藏於心,魂藏於肝,魄藏於肺,志藏於脾。”人為物慾所擾,則失五臟之性,亂其情志神明。《文子·道原》雲:“嗜慾者,生之累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薄氣發暗,驚怖為狂,憂悲焦心,疾乃成積。人能除此五者,即合於神明。神明者,得其內。得其內者,五藏寧,思慮平,耳目聰明。”

“音樂通乎政”,“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特以歡耳目、極口腹之慾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行理義也”(《呂氏春秋·適音》,案:“行理義也。”《樂記》作“而反人道之正也。”)。《老子》第十二章正體現了傳統的禮樂精神。

道家和儒家,都是在四代禮樂文明的浸潤下逐步形成的。離開了這一文化背景,就不能真正解讀老子。

作為一個閱歷豐富、飽經滄桑的史家、玄靜而睿智的哲人,老子的偉大也體現在他對禮壞樂崩的現實進行了深刻的反思。經過數百年發展的禮、樂制度,終於在繁文縟節,侈樂鼓盪中盛極而衰,老子最先悟出節奏緩慢,恍若中止的古樂或許比繁弦急管、大鳴大奏更有力量。“大樂必易,大禮必簡”,從《九韶》到《清廟》,作為淳樸道德載體的古樂無不如此。正如《樂記》所云:

是故樂之隆,非極音也。食饗之禮,非致味也。《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嘆,有遺音者矣。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奠不和,有遺味者矣。(孔穎達疏:“朱弦,謂練朱絲為弦,練則聲濁也。越謂瑟底孔也,疏通之使聲遲,故云疏越。絃聲既濁,瑟聲又遲,是質素之聲,非要妙之響。雖然,有遺餘之音,盲以其貴在於德,所以有遺餘之音念之不忘也。”玄酒,清水也。《禮記·鄉飲酒》:“尊有玄酒,教民不忘本也。”鄭玄注:“教民不忘本者,太古無酒,用水而已。”

古典的大樂和大禮正是如此素樸。雖無美妙悅耳,使人興奮的曲調,卻雋永、悠長,餘音念念不絕於心,具有引導人性復歸的感化力量。“大成若詘”體現著老子對四代古樂返樸歸真、不忘本始的傳統理解何等深刻。

但是,老子把握傳統而不止步於此,在禮壞樂崩之時,他又超越傳統,力挽狂瀾,將“大成若詘”、“大音希聲”的體驗引向“無聲之聲”,提升到“聽於無聲,視於無形”的形而上之高度,在虛靜無為中展開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人相通的境界。《呂氏春秋·重言》篇稱“聖人聽於無聲,視於無形,老耽是也”。馬王堆帛書《道原》雲:“故唯聖人能察無形,能聽無[聲]。知虛之實,後能大虛,乃通天地之精。”亦發揮老學這一重要命題。

《老子》古注家頗能發明其旨,河上公注“五音令人耳聾”雲:“好聽五音,則和氣去心,不能聽無聲之聲。”嚴君平注“大音希聲”雲:“無聲之聲,五音以始,謂之希。”(據王德有先生輯本)嚴氏《老子指歸》尤多發揮:

大音希聲,告以不言。言於不言,神明相傳,默默不動,天下大通。無聲而萬物駭,無音而萬物唱;天地人物,無期俱和,若響應聲。

無為之為,成遂無窮,天地是造,人物是興。有聲之聲,聞於百里;無聲之聲,動於天外,震於四海。

聖人損聰以聽無音,棄明以視無形;覽天地之變動,觀廳物之自然。

“聽無聲之聲,視無形之形”的話語,在《文子》《莊子》《荀子》等書中皆有引證,從各自的角度發揮、借鑑。孔門著述亦不例外,見《禮記·孔子閒居》

論“三無”、“五起”:

孔子曰:“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此之謂‘三無’。”子夏曰“‘三無’既得略而聞之矣,敢問何詩近之?”孔子曰:“‘夙夜其命有密’,無聲之樂也;‘威儀逮逮,不可選也’,無體之禮也:‘凡民有喪,匍匐救之’,無服之喪也。”

子夏曰:“言則大矣,美矣,盛矣!言盡於此而已乎?”孔子曰:“何為其然也?君於之服之也,猶有五起焉。”子夏曰:“何如?”孔子曰:“無聲之樂,氣志不違;無體之禮,威儀遲遲;無服之喪,內恕孔悲。無聲之樂,氣志既得;無體之禮,威儀翼翼;無服之喪,施及四國。無聲之樂,氣志既從;無體之禮,上下和同;無服之喪,以畜萬邦。無聲之樂,日聞四方;無體之禮,日就月將;無服之喪,純德孔明。無聲之樂,氣志既起;無體之禮,施及四海;無服之喪,施於孫子。”

案清人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皆認為《孔子閒居》所引詩句文字異於今本《毛詩》,當引自《齊詩》。疑此篇乃為七十子弟子之後學所述,稱“孔子曰”未必真為孔子之言。孔子“絃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禮以示儀,務趨翔之節以觀眾”(《墨子·非儒下》),未見有“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的教誨。“無聲之樂”云云,當系儒家後學之一派,取之於老學。孔穎達《正義》釋“三無”曰:“此三者,皆謂行之在心,外無形狀,故稱無也。”孫希旦《集解》曰:“無聲之樂,謂心之和而無待於聲也。無體之禮,謂心之敬而無待於事也。無服之喪,謂心之至誠惻怛而無待於服也。三無者,禮樂之原也。”老子以“大成若詘”,無聲之聲,反本歸樸,行之於心,教民不忘本始,直達於禮樂之原,宜孔門後學所取,並加以發揮,從學術史來看,也順理成章,是正常的。

本文原載《中國哲學史》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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