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淺說：北靜王水溶與賈寶玉“相逢一笑續情緣”；

文：張強強；

歡迎關注我的“文化點心鋪”：詩和遠方並不遙遠，它就在眼前。多數時候，這裡只談文學；偶爾也會看看窗外，聊聊外面的精彩；

北靜王 水溶

在古典鉅著《紅樓夢》中，有這樣一個人物，十分耐人尋味：他身份高貴、氣質典雅、容貌秀麗，在前80回中正面出場僅有一次；他與賈寶玉初次見面，就惺惺相惜一見如故；此後直到第105回，他又若如救星似地奉旨出現在正遭查抄的賈府中，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在前80回與105回之間，他與賈寶玉再未曾謀面。此間空檔，二人全靠鶺鴒串、茜香羅、玉針衰衣、金藤箬笠、仿製的“通靈寶玉”等交好往來。這些類似於“道具”的禮物從暗線上補綴聯結，也使得這一人物形象有了一定的完整性。

那麼，此人究竟是誰呢？

他就是北靜王——水溶。

北靜王雖然雍容華貴、禮儀周到、熱情有度、容顏俊美，有較強的可感性。然而，如果單單從人物所佔篇幅來看，他並不算《紅樓夢》中的緊要角色。可是，如果把文字和他有關的，一明一暗兩條線上的內容片段進行一番梳理，就會發現北靜王決非無關緊要的線索人物。

事實上，他是與主人公賈寶玉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一個關鍵人物。從塑造人物形象以及賈寶玉自身性格特點的角度來看，本文認為：

北靜王水溶，其實是賈寶玉的精神領袖，意義非凡。用前人詩句來形容二人關係就是“相逢一笑續情緣

”。

北靜王

一、北靜王明裡暗裡愛護賈寶玉，二人交情深厚；

從年齡上看，北靜王要比賈寶玉年長六七歲，正值弱冠年華。在書中，曹公說他“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再配以“淨白簪纓銀翅王帽，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讀者單憑想象就可知，這是個“帥哥”似的人物，與賈寶玉氣質相仿。

或許也正因為此，在文字中，北靜王一直明裡暗裡愛護寶玉

。其中，

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在第14迴路祭秦可卿亡靈一節。

四王中唯獨北靜王完了朝務，不避四王中他人沒來親祭之嫌，還換裝乘轎、鳴鑼張傘、大張旗鼓而來。對此，他自稱：其祖與賈氏祖上有“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的世交之故。

後來寒暄一完，北靜王就像賈政打聽“哪一位是銜玉而誕者？”在見到賈寶玉後，又對賈寶玉極盡親暱之狀。同時，他還向賈政不住地誇讚賈寶玉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雅，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惟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 親近之意可見一斑！

後來，他將自己手腕上的一串念珠贈給寶玉，並以“增進學問”的方式邀請寶玉常去王府。看得出，北靜王此行是有備而來，他明以學業相邀，不避嫌疑，正冠端貌，親自前往祭奠賈府一個孫子輩的亡媳之靈。其所為何？最直接的目的，當然就是結識寶玉。

北靜王贈給賈寶玉的鶺鴒香串

而後的幾十回章節中，北靜王雖再未正面登場亮相，但他對賈寶玉的愛護從未斷過。例如：第十六回，林黛玉自揚州奔父喪歸來，賈寶玉將北靜王所贈那掛

鶺鴒香串

珍重地轉送黛玉，作為最能代表久別心意的禮物。

第二十八回寶玉初會蔣玉菌，對方解茜香羅汗巾相贈，並言“昨日北靜王給的……”第四十三回，寶玉私自祭奠金釧於郊野，卻以去北靜王府為由，塘塞老太太的詰問；第四十五回，雨夜訪探瀟湘館，寶玉身著金藤箬笠、玉針蓑衣和沙棠木履，說“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閒了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

將這些有關北靜王的明暗情節進行梳理，可知

：1。賈寶玉與北靜王的關係，在北靜王當日路祭時所打出的“學問可以日進”的冠冕堂皇的藉口掩護下，一步一步沿著“師友之義”的既定目標健康發展。去王府常與北靜王傾心聚談，已成了“過了明路”的閤府上下無由攔阻的例規，北靜王成了寶玉遮掩某些越軌行為的保護傘。

2。從蔑稱“臭男人”到欣賞“十分細緻輕巧”的箬笠蓑衣，由不理解到預設其雅人深致，林黛玉對北靜王的這種態度變化，折射出的其實是寶玉與北靜王二人關係已發展到精神契合的境界。黛玉的態度變化是這種“事實”影響所及。

賈寶玉穿著北靜王贈的箬笠蓑衣

3。透露了北靜王在官場公務背後，致力於將生活藝術化，以高雅閒適的心性去追求生活的詩境情調。有了來自皇室之人的引導與認同，寶玉“富貴閒人”、“愛博而心勞”的“情種”個性越發“發揚光大”、有特無恐了。

4。北靜王新近又結識了蔣玉菡，並贈以茜香羅汗巾，從琪官“昨日北靜王給的，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等字裡行間顯現出來的珍視禮物、敬重北靜王人品的細節來看，他們的交往是平等而互敬的。這與明清時以養戲子、玩孌童為時尚的淫靡腐朽之風有著本質的區別。

在後40回中，北靜王奉旨趕往正遭查抄的賈府，制止趙堂官在執行查抄公務中趁混作亂大打出手，竭力保護賈府免遭毀滅性重創。他當眾連聲問訊：“政老、寶玉現在何處？” 文字說他“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這等心跡外露、感情外洩的言行，顯然是官場大忌，毫無理性涵養可言。這不僅與王爺身份大不相諧，且極可能欲益反損，招致大禍。此時北靜王涉足宦海已久，對於明哲保身的官場潛規則肯定是知道的。

可是，他為什麼在虎視耽耽、森嚴恐怖的查抄現場，仍有如此輕率的舉止呢？從文字提供的情節推論，北靜王甘冒風險護持賈府，也是衝著他與賈寶玉的情分而來的。

“患難見真情”，這也是北靜王時時愛護賈寶玉，與之交情深厚的一個最好證明。

賈府北超級，北靜王護持賈府

二、北靜王與賈寶玉都是不受流俗束縛之人；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因自身主角的光環，天生便具有許多美好的品質：諸如重情重義、品味不俗、至真至性、情感豐富、不慕虛名等等。然而在當時的世俗眼中，他卻是一個極其離經叛道之人，連他的父親都對其厭惡之極。

對於父親的眾多門人清客，賈寶玉是極其看不上的。在他眼中，身份地位的高低更不會成為他取悅誰或者疏遠誰的標準。

他的這種看似離經叛道，不從流俗的品行與北靜王水溶簡直如出一轍。那麼他們二人有哪些具體的相似之處呢？

他們二人都不以社會既定給他們的“修、齊、治、平”的“正業”為務，而是恣情任性於被禮教所不齒的性靈情態：他們二人都刻意地將生活藝術化，由著自己的心性去營造生活中的詩情雅境，執著於追求心靈與心靈契合的精神交流。

路祭秦可卿

此外，

他們二人把尋找愛的歸屬，把追求朋友間的精神契合看得高於一切

。“路祭”時，北靜王無視社會規範的種種羈絆，撇開尊卑名分，聽憑心性意志，對寶玉種種關愛親近。而賈寶玉對北靜王的親近，也完全出自彼此心靈的契合，性情的相似，連驕傲無比的林黛玉都予以認可！

最後，他們二人在生活中都有崇美趨美的傾向，都盡著心性去營造生活中的詩情雅境。寶玉在美崙美幻的大觀園中，在充滿詩境童心的文化環境中，在眾多清雅麗人中，悠哉遊哉，一任天然，逐漸養成了離經叛道，縱情任性的性格。

而北靜王在“王帽”、“鱗袍”的背後，家常更喜歡以“箬笠”、“蓑衣”、“棠木履”來營造一種精神氛圍，一種人文情懷，創設一種神往自然的高雅情調。那掛鶺鴒香串、那塊仿製的“通靈寶玉”等，從中都可看出其人崇美趨美的童心雅趣。

北靜王名曰“水溶”，不知是否含有“水做的骨肉”之意。

他們二人同演一心，都是不受流俗束縛的重情男子，情緣不淺。

在世俗社會看來，北靜王與賈寶玉都是一類“永遠長不大”的不成熟的人。然而也唯其如此，這類人才顯得可愛，才顯得難能可貴。當時如此，現代社會亦如此。

北靜王親祭

三、北靜王與賈寶玉一樣，也是個“情種”，其作派對寶玉而言，閃爍著啟蒙思想的光華；

明清之際，由於受到“天崩地裂”的時代刺激，反道學的思潮匯成巨流，從而使這個時代成為引人注目的文化變革時代。

聯絡到宋代程朱理學的發展演變史，北靜王的“情種”做派，從客觀上體現了那個時代的啟蒙思潮

。

這一點也深深影響著賈寶玉的重情重義。

隨著封建社會後期資本主義的萌芽，反映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早期啟蒙思潮應運而生。王艮、何心隱、李贄等從要求個體人格的平等、獨立和尊嚴的角度，提出了主體自覺性的問題，提倡個性解放和人本主義。

在倫理道德上，他們針對封建禮教的三綱五常，提出：正常的君臣關係應該是“師友之義”，而不是君尊臣卑的主奴關係。何心隱更設計了以“師友關係”為基礎的理想社會，提倡並實踐了以朋友為性命，不講身家，建立一種超乎身家之上的師友關係。

在這些啟蒙思想家看來，所謂“交盡於朋友”，才是社會關係的極致。這在封建禮教統治了上千年的古代社會看來，簡直是石破天驚。但同時，這些觀點的提出也預示著時代精神演進向前的大趨向。著名思想家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一書中就曾說此期“異端”思想家們“掀翻天地”，“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

北靜王親祭

有“才貌俱全，風流跌宕”之譽的北靜王，他不避廟堂官場俗見，無視世俗禍福功利，不以正業為務，聽憑心性導引，醉心於突破尊卑界限，從現存秩序中尋求一線交友自由、以發揚個性魅力，甚至於為盡“師友之義”而甘犯官場大忌……

這種種有悖於封建禮教的行為方式，與明清之際王艮、何心隱、李勢等倡導並實踐著的“尊重人、愛護人、人人平等和個性解放的啟蒙思潮”相應和，閃耀著呼喚人性、維護人性的啟蒙思想光華，客觀上反映了嶄新的歷史內容，體現了新舊社會交替階段的時代主題。

而這也就是北靜王之所以深深吸引賈寶玉的地方，也是賈寶玉與他能夠達成精神契合的思想基礎。可以推測，喜好“奇談怪論”的寶玉，於世道中備受“百口嘲諷，萬目睚眥”。這位“不為官俗國體所縛”的北靜王，估計在當時的社會中肯定也遭受過如此詆譭。

北靜王親祭

四、北靜王的人品情調是寶玉人格發展的參照模本；

對於北靜王與賈寶玉的惺惺相惜，在世俗人的眼裡，這是不正常的。為什麼？因為“王爺”的血統畢竟太高貴了，“王爺”的地位、身份太靠近“封建統治者”了。長期以來，習慣於以階級來給人物定性的讀者，對“王爺”這樣的頭銜、這樣的人物總是會沒來由地產生距離感，甚至厭惡感。

人們因為既定的階級成見，先入為主地就把北靜王認做是封信皇權的代表。

那麼，寶玉以鶺鴒香串轉送林黛玉，林黛玉拒絕收受，並斥責寶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就被

認為是賈寶玉對北靜王的權勢與恩寵，其實心裡面非常洋洋得意，他遠不如黛玉清高。

對此，筆者以為，這種觀點有失偏頗

：一是，林黛玉一慣就具極強的排他性，是她的天性及處境使然。這使她總是下意識地排斥賈寶玉所接近的一切外人；二是，林黛玉心中頑固的“女清男濁”觀念使然。除賈寶玉而外的所有男子都是“鬚眉濁物”。

賈寶玉向林黛玉介紹北靜王

林黛玉剛剛從揚州奔喪回來，對北靜王一無所知，加上受舊有觀念的影響，不可能一時間就像賈寶玉一樣，對北靜王產生好感。後來，在賈寶玉影響下，她對北靜王漸漸有所瞭解，直到“夜探瀟湘館”時，心中的厭惡感已全部消失；

三是，賈寶玉與北靜王兩個交好，是雙向平等的互相敬慕。在文字中也看不出寶玉有“一副高攀邀寵至少是願討好的樣子”。就此而言，筆者以為北靜王與那些峨冠禮服、道貌岸然的王公豪強，與那些只顧邀忠烈之名，便“文死諫，武死戰”的“國賊祿毒”，是迥然不同的兩類人。

北靜王的人品貴重，情調不凡，在寶玉性格的形成過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寶玉與他親近，是二人性情相投的緣故。這種緣分由來已久，從北靜王和寶玉在的初見面就開始了。

而後，作為寶玉人格發展的參照模本，北靜王的人品情調一直影響著寶玉。

北靜王與賈寶玉“相逢一笑續前緣”

結語

綜上所述，北靜王的社會角色雖是王爺，但不是同一模子刻出來的反動封建皇室貴戚代表。

相反，文字提供給我們的北靜王與賈寶玉“相逢一笑續情緣”：首先

是寶玉的生死知己、同好知音，是匯聚在維護“人性”旗幟下的寶玉、秦鍾、蔣玉菌、柳湘蓮這群情種的精神領袖。

其次

，他身居高位而不染官俗，珍重朋友間的“師友之義”，遠遠勝過了對他那個王爺頭銜的關愛重視。

另外

，社會生活中的北靜王，又以其特殊身份，充當了寶玉離經叛道的一柄保護傘；

再次

，他品味不俗，人品情調一流，以其人格魅力充當了寶玉人格發展的參照模本，對寶玉“情種”個性的發展，起著認同、激勵和引導的作用。由秦鍾而北靜王，寶玉方才真正完成了從渾濁到清美的心靈淨化過程

最後

，北靜王致力於突破尊卑界限的交友信念，以及由此而建立的這個以平等自由、誠摯友愛為基調，以“心靈契合”為目標的“情種”友誼圈的交友實踐，客觀上體現了明清之際大膽追求個性解放，衝破名教羅網羈絆，以“師友之義”為天下“五倫”之最的啟蒙思潮的重要內容。

（注：文中圖片皆來自網路，如有侵權，請聯絡本作者刪除。在此，感謝圖片的提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