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爾·米吉提｜翻越山脊（散文）

翻

越山脊

（哈薩克族）艾克拜爾·米吉提

那一年，我十三歲半，二弟才五歲。我們家那會兒才四個孩子，我是老大，老五和老六（小妹）還沒有出生。我們老大、老二（大妹）已經上學，老三剛上學，老四也就是二弟當時被爺爺奶奶送到大姑姑家去了。因為大姑姑家只有女兒，膝下無子。但是，二弟也接近入學學齡，我父母認為，還是在城裡接受教育的好。爺爺奶奶改變初衷，說服姑姑、姑父，同意將二弟送回城裡。當時，正值水星出現，意味著伏天已過，哈薩克人會說天秤星出，黎明涼快，麥粟成熟，準備收割。所以，大人們騰不出手來，讓我騎上馱著毛織一大口袋麵粉的虎紋犍牛，先到烏拉斯臺河谷大姑姑家裡，接上二弟，把麵粉送到正在科克蘇河谷駐牧的叔叔家，再攜二弟返回。

那天早茶過後，弟弟騎上一匹備了鞍的馬，姑父幫我們重新把一大口袋麵粉用鬃索剎在虎紋犍牛背上，我坐在剎緊的麵粉口袋上面，猶如登上了一座小山包。我們告別烏拉斯台山谷裡的耶柯阿夏——雙岔溝姑姑家的養蜂場，向著要翻越兩座大山才能到達的科克蘇河谷叔叔家而去。

其實，從烏拉斯臺河谷翻越山脊，去往另一條河谷，我也是頭一回走。大人們告訴我，翻過這道山脊，下到那面的別斯阿嘎希河谷，也和這邊一樣分兩條岔谷，你們不要走東邊的岔谷，要走西邊的岔谷。走到盡頭，便是一道阿蘇（達坂），翻過阿蘇，下到谷底，便可以在河對岸看到叔叔家的氈房。我聽明白了，二弟似乎也在努力點頭，表示記住了。

當我們終於翻上烏拉斯臺河谷西側的山脊時，這邊河谷裡的一切變得渺小起來。遠山近嶺清晰可辨，山脊那邊是闊葉林和針葉林混生，山風過處，山楊肥厚的葉片發出嘩嘩的響聲，松濤陣陣嘯鳴，一陣緊似一陣。二弟有些緊張起來。哥，會不會有野獸出現。他問。我說不會的，這大白天的，野獸都躲起來了。再說了，咱們兩個可是男子漢，怕什麼。二弟頓時受到鼓舞，對，我們是男子漢，我們什麼都不怕。他陡然振作起來，還給馬落下一鞭。我說，弟弟，別催馬，咱們不慌不忙地走。

我們走下了陌生的別斯阿嘎希河谷，那邊的一切看著都不順眼，但關鍵是要辨明走向。二弟大聲嚷嚷著，哥，這邊是東岔溝，我們應該向那邊的西岔溝走。我說，對，弟弟，我們是應該往那邊的西岔溝走才對。

別斯阿嘎希河水不如烏拉斯臺河水大，而西岔溝的樹木也不如東岔溝茂密。我們溯溝而上，漸漸的，右手方向變成了灰白色的峭壁，風化石帶從那峭壁底下像一條條長舌吐來。這裡的山風更緊，偶或會有一兩隻孤鷹在天空飄過，說明此方平安無事，並沒有家畜墜亡，否則會有鷹群在那裡盤旋食腐。時不時地會有旱獺那猶如口哨般清脆的叫聲傳來，弟弟就會驚異地看過來，我會告訴二弟，那不是犬類，而是旱獺的叫聲，旱獺可膽小了，一見人它就會躲進地洞。弟弟就很開心，他的緊張心情頓時釋然。我又補充道，旱獺可鬼了，它會挖很多洞口，一遇險情，立即從最近處鑽進地洞，如果你開挖這個洞口，它就會從另一個洞口溜掉。弟弟瞪大了眼睛，忽然開了竅似地說，天哪，旱獺原來這麼聰明。我說，你還別說弟弟，每一種動物都有各自的絕招。正說著，背陰坡上一隻旱獺突然鑽出洞口，機警地望著在陽坡牧道上向著山脊蝺蝺而行的我們哥倆，覺得並無威脅，便放心大膽地後肢並立，舉起前肢，像個小人似的一邊看著我們，一邊發出口哨般的歡快叫聲。

在我們翻越另一座山脊阿蘇時，那邊顯然剛剛下過一場陣雨，樹木草葉都是溼漉漉的。方才我們還在山脊那邊陽坡攀援而上時，就看到隔著山脊烏雲滾滾，電閃雷鳴。弟弟說，完了哥哥，咱們要挨雨淋了。我說不會的，這種雷陣雨，會順著那邊科克蘇河谷的走向而去，不會越過這道山脊的。現在果然這邊雲開日出，雷陣雨已經向遙遠的科克蘇河谷盡頭襲去。有幾位伐木的內地民工從松林間的帆布帳篷裡走出來，端著手裡的搪瓷碗，挑動筷子一邊吃著熱乎乎的洋芋麵條，一邊衝著我們說著，嗨，這兩個小傢伙真可以，能騎馬駕牛，馱著口糧走到這深山。二弟那時還聽不懂漢語，問我他們在說什麼。我當時已經小學畢業，遇上文革停課鬧革命，中學沒學可上，所以才帶著二弟在草原上當遊俠。我告訴了二弟那些人在誇我們。二弟顯得很高興，對那些民工用哈薩克語說，家和司馬

（你好）

。那些民工說，嗨，這小傢伙可以！

我說，我們不小啦，我們都是小夥子！

那些民工更是興奮起來，嘿，這小傢伙漢語講得地道，來小夥子們，下來吃一碗熱面吧。

我們一邊感謝他們的熱情邀請，一邊催促著坐騎向谷底速步移去。

那匹馬和那頭虎文犍牛還真給力，我們平安涉過了洶湧的科克蘇河，終於來到了對岸叔叔家。

這一天，應當說我和弟弟一路走來，便成了男子漢。準確地說，是我真正從心理上飛躍為一個男子漢。

（原載

《人民政協報》2015年11月11日10版

收入《委員講述成長的故事》現代出版社，2016年3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