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前半生的榮華如同雨露一樣，滋養著他後半生的孤寂

1929

年初夏，浙江上虞白馬湖畔，落英繽紛。

湖畔對岸有一座山，房門前是一叢修竹，四季常青。

風起時

，

颯颯而響，庭院之內，幾株參天古木灑下一片陰涼。

房屋共有三間，格局並不大，但極為雅緻。其中兩間房門前有曲折的迴廊。廊下鋪砌著數十級臺階，每逢下雨天，臺階上便生出一層薄薄的苔蘚。

房屋後面是幾株松樹，寒冬之時，落雪壓制，甚為壯觀。站於庭院，向遠處眺望，只見白馬湖上霧靄升騰，水波粼粼。

黃昏時，偶有鐘聲響起，禪意悠然。身居山中的歲月，窗外的花朵樹影，甚至夜間的皎潔月華，多少了世俗的喧囂與浮躁。

年復一年，弘一法師就這樣安靜地看著他們變換，從新生到衰敗，再到長出新的枝芽，生命的輪迴是如此簡潔。

純然天邊的飛鳥從空中掠過，引入山林，姿態輕盈而舒展。曾在黑夜中跌跌撞撞之人，才能懂得自然的慈悲與長情。

命運自有安排，所以不必糾結於轉角處是萬紫千紅還是黯然荒蕪。

時光總會給一直走在路上的人，一個恰當的交代與償還，一切皆是天意。如今的弘一法師看透了人間風雲變幻，走過了山高水長，終究在自然的啟示中覓到了心靈的去處。

忽然之間，他領悟了李商隱天意憐幽草，人間重婉情的深意。

然而年歲漸長，那些痛徹心扉的悲涼早就漫過面板，內化為滋養生命的骨血。

於是，生命將盡時，他選擇與時光握手言和，與歲月不計前嫌，達觀而釋然。

樸素而圓潤，即使做不到心靜如水，至少再不會大悲大喜。

弘一法師又何嘗不是如此？此前的風流雅士以及那些蝕骨的悲涼，都如煙一樣散在風中，留下的不過是青絲夢的回憶，以及漫長的遺忘之路。

有人曾說，弘一法師前半生的榮華如同雨露一樣

，

滋養著他後半生的孤寂。

其實，出家之後，他內心並不寂寥，反倒因尋覓到歸宿而愈發豐盈飽滿，正如腳下的草木一樣，不張揚，不諂媚，卻以最為本真的姿態彰顯著生命的意義。

於是，弘一法師將這座學生和友人為他集資鑄就的山房起名為晚晴山房，自號晚晴老人

。

晚晴，既是峰迴路轉處，又遇柳暗花明，是一種靈魂之超脫，更是靈魂之歸宿。

秋意漸濃，迷濛的霧靄在白馬湖上繚繞籠罩。

農

歷

9

月

20

日是弘一法師

50

歲壽辰

。

陽光有些懶散

，

透過修竹露下一片婆娑的碎影，庭院一角的幾株菊花也在秋風中盛開。

夏丏尊

、劉志平等有生相約到金亨怡先生的長松膳房吃麵，為弘一法師祝壽。

心波瀾不起，又有好友相伴，此刻弘一法師覺得人生是如此的完滿。

談笑間，紹興徐仲孫舉世提買些鮮活的魚蝦到白馬湖放生

。

恍惚之間，弘一法師隱約記得

，

母親曾多次告訴他，在他出生之時，家中買了好些魚蝦放生，魚盆之水紛紛外溢，以至於街道恰似河渠。

眾人見弘一法師許久未動筷子，也不言語，以為他不贊成這種祝壽方式，便出言詢問此事，可有不妥之處？

他們的語氣中滿是擔憂，哪裡有人很是喜歡。

弘一

法師回過神來，眼中有秋陽的淡然光彩。

夜半時分，涼意盈袖，

弘一

法師和眾人一起前往白馬湖附近的百官鎮買回十多斤魚蝦。

回來時恰逢晨曉，露珠打溼了紅衣法師的草鞋和僧衣。

他先行走至湖邊，用小木盆舀起一盆潔淨的湖水。又折下一條羊脂，而後以羊脂蘸著淨水為餘下灌頂洗禮。

這道莊嚴的羊脂淨水的放生儀式，使得默默觀看的徐仲孫居士與

夏丏尊

等人深受感動。

儀式完結之後，弘一法師便和眾人登上湖畔停住的小船，解開纜繩，向湖心劃去。

輕舟盪漾，波瀾漸起，澄輝清灑，波光粼粼。

紅衣法師將魚蝦一一放入湖中，讓它迴歸碧綠的湖水，岸上矗立觀望之人無不興高采烈，拍手叫好，皆讚歎這樣的放生活動未曾出現過。

面對這樣的場景，法師竟流出了欣悅的淚水，晨露在葉片上留下淡淡的痕跡。

弘一法師久久站立岸邊，任憑秋風掀起他僧衣的一角。

流雲浮於天際，小舟蕩於湖面，秋風闖入心懷。

弘一法師的心境明朗而澄淨，雨下潛入水中，他迴歸自我。

心有所屬，哪裡都是歸宿。心若流浪，身處何方，皆是漂泊。既然已經將心託付給慈悲之佛，又何必擔憂路途遙遠漫長？萬頃山房只是修行途中的驛站，他無關乎終點。

弘一法師穿上芒鞋納衣，又開始四處奔走，以己為範，一身紅綠，這是他心中恆定不變的信仰。與支撐

途

中的景緻不在眼裡，而在心中。

心中的花已經盛開，眼中所見，即便蕭瑟也茂盛。不管從哪裡出發，終會抵達，即便知道無法逃脫，結局也要一個全然的過程，一路走走停停，經上海，赴廈門，回永嘉。

一年之後，又落腳至晚

晴

膳房，黃昏雖美，終竟黃昏，心情雖佳，已是晚年。

弘一法師看著雨後初晴，風煙俱淨，卻深感疲憊。四月，陽光漸盛，化開如浪。他關上房門，再次將雖存油墨四字帖於牆上，決然棄絕世事

，

靜修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