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入塵煙》：被我們弄髒的豈止愛情？

我有一片綠油油的麥田，

我在上面建一座泥土味道的房子，

春天燕語呢喃，

秋天麥芒燦燦。

而你踮著腳在地裡播種的樣子，

是我生命裡最美的詩篇。

這是最近大火的電影《隱入塵煙》中的一幕，一間屋子，兩個人，春種秋收，苦中作樂。

女主貴英說，我再也沒想到，有一天還能住上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家。

兩個一無所有的人，兩個同命相連的人，在蒼茫的天地中遇見，然後彼此在苦澀中找到一點甜，在黑暗中找到一束光，在寒冷中找到一絲暖。一如我們行走在人生旅途上的每個人。

麥子能說個啥？

兒時村裡有個老瘋子，他的嘴裡經年累月反覆唸叨著這樣幾句話，馬有鐵記得很清楚，只是年過四十才成家的馬有鐵，如今才聽懂了瘋子話裡的話。

對鐮刀，麥子能說個啥？

對啄它的麻雀兒，麥子它能說個啥？

對磨，麥子它能說個啥？

被當成種子，麥子又能說個啥？

麥子，從春天被播種，被收割，被磨成麵粉，它一直默默接受著一切，從不曾抱怨過什麼。

好像馬有鐵順從地接受著哥嫂的使喚，曹貴英從小忍受著著哥嫂的打罵，接受被雙方親戚安排的婚姻，接受財主一次又一次地吸血。

麥子的哲學，也是專屬於馬有鐵的樸素的生存哲學，四十多歲才結束光棍生涯，在哥嫂家上桌吃飯從不敢吃菜，被村裡人鄙視白眼了幾十年，在土埋半截的中年，終於明白了瘋子的那幾句詩。

侄子結婚，馬有鐵被三哥要求免費用他的驢車給拉傢俱，來回用了一天一夜，天不亮就出發，夜裡趕到哥哥家，可最後換來的只是一頓罵。

村裡財主得病，他被一再要求去無償獻熊貓血，可請他們去城裡坐的寶馬車座，請他們去吃飯的凳子，都套著嫌棄他們的塑膠袋。

貴英囁喏地說著，“我們不抽”，“抽滿了”，可是沒有人能聽到，聽到也沒有人在乎。

三哥有銅手臂上綁著吸血的癩蛤蟆，他又來吸有鐵的血了。國家給貧困農戶提供特價房，有鐵不想進城，卻也不得不為了哥嫂和侄子的利益，去爭取這個名額。

面對來自親人和鄉親的冷漠和壓榨，一輩子老實善良的有鐵能說個啥？人性向來拜高踩低，欺軟怕硬。

失語，是因為被傾聽是勢均力敵者才擁有的權利。處於弱勢的道理，就算再有道理，還未出口，就已經被忽視和淹沒。

土地最乾淨

啥不是土裡頭生的，

啥不是土裡頭長的。

土都不嫌棄我們，

我們還嫌棄土呢。

土就是乾淨的東西。

不管你是有錢有勢的人，

還是啥人，

你只要種上一袋袋麥子，

它就能給你長出十幾袋子，

二十幾袋子麥子來。

一屋，二人，三餐，四季，有鐵和貴英的日子過得簡單，卻不失幸福。

因為住著村裡的閒置房，他們從一處住所，被驅趕到另一處，一個小小的驢車，便拉起屬於自己的全部家當。

直到親手搭建起自己的家園，在土地上種植莊稼，養雞，養豬。

土地生長一切，也接納一切，即使是這兩個被拋棄的人，也在土地上找到了再不用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歸宿。

土地雖被人踩在腳下，但在這裡，美麗與醜陋，乾淨與汙穢，富人與窮人，主人與牲口，沒有分別，她接受一切，淨化一切，她結出果實，結出希望，承載春夏秋冬，承受風吹雨打。

她沒有人的分別心。

被人們遺忘在角落裡的馬有鐵和曹貴英，結婚沒有人祝賀，造房沒有人幫忙，佔他們便宜，或者欺負他們，同樣都不用付出代價。

人們覺得尊嚴跟他們這樣的人從不沾邊，但馬有鐵卻以土地般的寬厚，仔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蘇軾有詩言：

鉤簾歸乳燕，穴紙出痴蠅。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

因為自己一輩子被使喚，所以可憐幹活的驢子。

因為懂得漂泊之苦，所以憐惜簷前的燕子。

因為知道命運的殘酷，所以不忍傷害離水的蝌蚪。

因為同病相憐，所以同情善待貴英。

馬有鐵在追隨貴英前，還掉借人家的土豆，用來孵小雞的雞蛋，和春天種地欠下的種子化肥款，甚至連一直免費吸他血的財主的兒子買給貴英的兩件大衣錢，也被他從賣糧食的錢中抵扣掉了。

他還完所有的債，乾乾淨淨地走了，不欠世界分毫，也從未向生活低頭半分。

他們吸他的血，卻還嫌棄他髒。而他一直以自己微弱不屈的光芒，照耀著自己靈魂的淨土。

洗盡鉛華始見金，褪去浮華歸本真

拋開世間萬千浮華，馬有鐵的心，是最乾淨的心，他的愛，是最純粹的愛。我想這也是這部影片票房逆襲背後，能感動無數觀眾的原因所在。

房子不是家

馬有鐵和曹貴英，一共搬了三次家，可三座房子，都沒能逃脫被人推倒的命運。

塵煙揚起中，在推土機面前轟然倒塌的，不再是房子，而是馬有鐵的心之所向。

他們一點一滴，燕子銜泥般，建立起自己的房子，小雞終於下了第一個蛋，豬仔也買回來放到豬圈裡，麥子和苞米都豐收了，地裡的土豆長得又大又好，給貴英買電視的錢有了著落，答應領貴英進城美美地浪浪的願望終於可以實現了，而他心愛的貴英卻已經不在了。

有人說，人生在世，無非就是兩件事，先解決生存問題，然後再給心找個安住。

他們一磚一瓦搭建起的希望，一草一木編織成的未來，築夢般壘出明天的樣子，雖簡陋卻是他們愛的城堡。

重要的並不是房子，房子也並不是家，之所以稱之為家，是因為裡面住著彼此相愛的人。

他們一次又一次搬家，被驅逐，在大地上輾轉流浪，但只要還有那個人在身旁，流浪也不失為一種浪漫，再辛苦的日子也有了奔頭，再大的暴風雨也淋不溼他們的心。

電影的結尾，在推土機揚起的塵土中，再次浮現在我腦海，久久不能忘懷的畫面——是有鐵和貴英，圍著孵小雞的紙箱，燈泡透過紙箱的洞洞，灑下的滿屋星光，多像當時他們心頭湧動的希望。

如今滿心的歡喜和希望，都歸於塵土，隱入塵煙。

有網友替貴英遺憾：如果一開始她知道這個男人會對她好，她是不是就會笑著拍下結婚照。

這個世界，很多人，默默地來了，又走了，就像貴英和有鐵，在滾滾紅塵中掙扎生長，遍嘗酸甜苦辣，最終隱入塵煙。

儘管他們很少被人追逐關注，但他們正在世界不知名的角落裡，努力踏實地生活著，一如你我。

我們既是

天地

間渺小卑微的有鐵和貴英，也是那冷漠的許多人。也許被我們弄髒了的，不只是愛情，還有最終能夠超越生死的那顆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