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視眈眈”的老頭兒余文海（連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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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秀華寫過一首詩，題目叫《我已經很多天沒寫詩歌了》

夜晚回家，總會遇見虎視眈眈的老頭兒

路燈把他眼睛裡的刀磨亮

這一輩子，除了莊稼，他沒有收割過別的

別的也不讓他碰

卻還有收成從他的手裡逃走

這個村莊不會取消我的身份，幾十年的老骨頭了

幾十年能燒出一把好骨灰

他有黑泥土，我有白紙張

捏不完的泥人，寫不盡的紙張

我們找了一輩子，還是要埋進公共墓場

我認識的人們還在寫詩

他認識的人們一個個死亡

秋風垂到地面上

他身背泥土，如披袈裟

我身披白紙，如戴孝服

讀這首詩時，我就想起十幾年前女兒上中學時，每天晚上下了自習，我就走在她回來的路上去接她。天下的父母，對女兒的不放心都是一樣的，都不想讓自己的

“小棉襖”受到一點點傷害。這首寫得比較隱晦的詩，被很多不懷好意的人曲解歪讀。仔細揣摩，這其實是寫父親的一首詩，寫那個一直對自己女兒不放心，總是牽腸掛肚的傳統父親和詩人自己清高孤寡、離經叛道內心的對比。

餘秀華的父親余文海其實也是個有

“文化”的人，他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寫東西。余文海的母親過世，餘家門上的白紙對聯就出自余文海的手筆：“跪乳恩尚待報親竟去也，反哺意未盡酬子奈何哉”、“母歸西土兄輩兒孫同灑淚，親夢南柯閤家老幼盡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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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3月，餘秀華出生在湖北省荊門市鍾祥縣橫店村。餘秀華是餘家的長女，餘秀華2歲的時候，家裡添了個小弟弟，這是餘家包括餘家親朋好友皆大歡喜的事。可是，在高興之餘，余文海和妻子周金香被同一個問題困惑著，村裡同齡的孩子都能滿地撒歡地走路了，餘秀華卻連坐著都很困難，時常會從凳子上摔下來，跌得鼻青臉腫。第二年，弟弟餘仕勇都開始學會走路了，而姐姐餘秀華還是隻能在地上爬來爬去。

余文海和周金香帶女兒去鍾祥、荊門等附近醫院輾轉診治，才知道孩子是因為出生時接生的人失誤形成倒產，從而缺氧造成腦癱。為了給女兒治病，夫妻兩傾盡所有，帶女兒去北京大醫院給孩子看病，專家在看了餘秀華的病症後，給出了結論：無法治癒。面對不可逆轉的現狀，余文海夫婦只能選擇回到橫店，錦最大努力照顧好女兒。

餘秀華六歲開始學走路，拄著柺杖，後來因為村裡孩子總譏笑她，倔強的餘秀華甩掉了柺杖，跌跌撞撞的學走路。父親余文海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他眼裡噙著淚為女兒做了學步車，用木棍固定好

4個廢舊軸承，在木棍上綁上支架。於是，幼小的餘秀華扶著支架，開始了“搖搖晃晃”的直立行走生活。

餘秀華是

7歲上的石牌鎮橫店村小。每天上學、放學，都由父母輪換著揹她去學校。令余文海夫婦欣慰的是，女兒雖然身體有缺陷，但除了在行走上搖搖晃晃、在語言上吐字不清晰外，在智力上與常人並無差異。餘秀華上初中的時候，弟弟餘仕勇騎著一輛二八大槓腳踏車載姐姐上學、放學。餘秀華身體不協調，在後座上總是坐不穩，餘仕勇騎起來特別艱難，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姐姐。

余文海和周金香雖然後來有了兒子，但他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有身體缺陷的女兒。母親周金香說，父母對孩子再好，總陪伴不到最後啊。為了女兒有個安穩的生活，餘秀華

19歲時，父母做主，把在橫店打工的外鄉人尹世平招贅為半子，讓餘秀華嫁給他。雖然尹世平比餘秀華大十幾歲，但人老實、勤快、有孝順、她接受身體有缺陷的餘秀華，父母就覺得這樁婚姻挺好。畢竟女兒有了丈夫，還有了孩子——一個男孩子，這是余文海和周金香最滿意的事。

餘秀華身體不好，兒子上學，女婿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家裡的活路，更多的是田地裡的活都是余文海在做。餘家有

6畝多地，年產約6千公斤穀子，田裡的勞作就全靠父親余文海、周金香夫婦。農閒的時候，夫婦倆就去販土雞蛋，哪怕每斤雞蛋只賺1分錢。有時候，余文海就到附近的建築工地去做小工，提灰桶、搬磚。

按說，余文海對這個家庭的狀況是滿意的：兒子大學畢業在當地一所中學任教，孫子上了當地名校一中，後來考上

武漢一所工程類大學，也算是書香之家了，後繼有人了。女婿尹世平沒有有啥本事，可也捨得下苦，對家裡岳父母還算孝順，女兒雖然身體不適，對家裡幫不上大忙，喜歡寫詩，但也對家庭整個發展境況沒有大礙。

就在父母、家人、整個橫店村人都認為餘秀華性格孤僻，不喜歡和人交往，做著和別人不一樣的事，肯定成不了啥氣候時，餘秀華卻石破驚天，把中國詩壇刺得地動山搖。橫店村被各大媒體包圍了，橫店村余文海家被各路記者爆棚了。面對這些長槍短炮，餘秀華天生的刀槍不入，從容面對，余文海和妻子周金香卻忙得是手忙腳亂，燒水倒茶，做飯遞煙

……

緊跟著是餘秀華拿

15萬稿費和尹世平離婚。面對此事，身患絕症的母親不能理解，只能獨自落淚。作為父親還是比較理性，余文海說：這個事情我們不好管，你如果不是名人這個事還還辦，你現在是名人了就不好辦，人家會說你出名了有錢了就把丈夫蹬了……你現在就不好辦，只好忍辱負重，就這樣慢慢往下過。

但終究，餘秀華還是堅決地離了婚

——本來就一直要離婚——揹著母親“因病情不能生氣”的惡名還是義無反顧地離了婚。解脫了，餘秀華和尹世平兩個人都說解脫了。不久，母親周金香還是帶著遺憾和對女兒的擔心去世了。餘秀華後來說，每每想起這段失敗的婚姻，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是……淒涼。雖然她心裡明白，離婚的決定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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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餘秀華遇到了她喜歡的人，作為父親，余文海也理解了，接受了。說實話，女兒是成人了，她做的事她自己負責得起，作為父母，只有理解，希望她高興、往後生活得舒心就行。

餘秀華是一個外表堅強、內心柔軟的女人。在紀錄片裡，母親說她心硬，面對身患絕症的母親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但沒有人知道，多少個漆黑的夜晚，餘秀華為母親的即將逝去難過到咳血。對於父親，她更是把愛和些許埋怨融進自己喜歡的詩裡：

我要擋在你的前面，迎接死亡

我要報復你

——鄉村的藝術家，玩泥巴的高手

捏我時

捏了個跛足的人兒

哪怕後來你剃下肋骨做我的腿

我也無法正常行走

請你咬緊牙關，拔光我的頭髮

戴在你頭上

讓我的苦恨永久在你頭上飄

讓你直到七老八十也享受不到白頭髮的榮耀

然後用你樹根一樣的手

培我的墳

然後，請你遠遠地走開

不要祭奠我

不要拔我墳頭新長的草

來生，不會再做你的女兒

哪怕做一條

餘氏看家狗

其實我知道，父親到

90歲也不會有白髮/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他有白頭髮/也不敢生出來啊

——摘自《一包麥子》

文章最後，惟願餘秀華詩裡這位

“虎視眈眈的老頭兒”往後餘生，不再為已經成長起來的女兒操心，惟願他如歌中唱的“願你三冬暖，願你春不寒，願你天黑有燈，下雨有傘，願你路上有良人相伴”。

2022。5。23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