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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海回憶錄(75)明心跡 雪地萌情(二)

由 早安京劇 發表于 飲食2021-12-12
簡介少春介紹說東華門真光電影院正在上映電影《碧血黃沙》,他們來時路過看見的,我心動,決定陪福媛去看電影

一棒雪是誰

袁世海回憶錄(75)明心跡 雪地萌情(二)

“看你這麼文雅,我想你是不是學生啊?是念女子高中,還是上大學?”

“不是的,家裡是老式家庭,對我們管得嚴。平日裡除了我大姐、二姐家,或是看看大哥的戲,哪裡也不讓去。學只上了四年,因為有病,也因為大了,就不讓再上了。”

看得出,福媛對這種場合甚是生疏,又因為我的關係,仍是很害羞,講話很少,卻是有問必答,大大方方,毫無忸怩之態,使我很高興。

“真是大家秀,三哥有福哇!”侯玉蘭連連感嘆。但願如此,但願家庭和美,我也在虔誠地析禱。

“咱們還得再排幾齣當年楊、郝合作的戲……”

“對,比如《野豬林》和三、四本《連環套》。”

少春一直在說,我分神了,沒聽著,一說到排戲,我的心才收回來,馬上搶著說出我一直想和他排的劇目。

“對,這幾齣戲,我們都排!三、四本《連環套》和《野豬林》都是理想劇目。只是這些年沒人演,還得找找總講本。”

“總講本?我問問郝老師,他會有的。這個我包了。這幾齣戲咱們要排,還得好好改改本子。我已經有些想法,等看了總講本,咱們再商量。”

“玉蘭,照顧小姑娘吃飯,別光說不吃呀!要知道這是咱們未來的三嫂。”少春見她倆光說不吃,提醒王蘭。

小姑娘幾乎成了後來大家對福媛的習慣性稱呼。尤其是上海邀角兒人、老朋友馬志忠,直到一九八六年我們在香港見面,邀請我們夫婦到他家做客,馬志忠還稱已經六十多歲的福媛為小姑娘。

上湯了。少春喝了一匙湯,品味良久後,說:“三哥,快喝吧,趁熱,這碗審頭刺真不賴。”“審頭刺”戲名原是《審頭刺湯》,少春將劇名中的湯”字免去,用免去之字來代替他要說的“湯”。再比如喝粥,少春會說來碗潞安,因為《潞安州》也是一齣戲名,“州”與“粥”諧音。如說加些白糖,少春會說來點兒一捧雪(《一棒雪》為劇名),或是加點兒關東,即指關東糖的“糖”字。這是少春的發明。

少春接著又一匙一匙地喝湯,兩眼看看我,又看看福媛。見此狀,我心想少春又要找機會拿我們尋開心,得提防提防。果然,少春狡黠地眨一眨眼,下意識地用手託了託眼鏡,說:“玉蘭,回到家裡,我們趕緊把外屋的大床拆了吧,這回派不上用場了。”

玉蘭睜著大眼睛,看著少春,顯然不解其意。我也納悶兒:這是什麼意思?好一會兒玉蘭才說:“咱們在這兒吃飯,怎麼想起這些七零八碎的事呢?大床拆它幹嗎?趕明兒三哥要……噢………好,好,拆!拆!拆!”

玉蘭明白了。我當然也明白了。遇仙去世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情緒低落,又趕上日本投降前タ,市面很亂,不宜演出,唯有靠打麻將消磨時光。我經常在少春那裡玩,玉蘭、少春再加上玉蘭的姑姑或母親,正好一桌牌。玩困了,我就在少春、王蘭家外屋的大床上休息,有時幾天不回家,所以少春以拆床來逗我。

“真木!以後再請三哥就難了,是不是三嫂?”

我沒有回答,仰天大笑。

飯後,因玉蘭惦記家中小孩,要早些回家,與我們分手。少春介紹說東華門真光電影院正在上映電影《碧血黃沙》,他們來時路過看見的,我心動,決定陪福媛去看電影。剛要走出東安市場,我一眼看到一家店門裡掛著頂方形帶巾的毛線帽,一道灰一道紫的圖案,與福媛穿的灰皮大衣、紫色長袍相配,別提有多和諧。我走過去,讓福嬡試戴,挺合適,更像小姑娘了,我給她買下了這個並不太值錢卻很實用的第一件禮品。

電影散場了,我們隨著人流走出電影院,立刻被等候多時的人力車伕們蜂擁圍住。

“先生,要車嗎?”

“小姐,要車嗎?我的車又幹淨跑得又快。”

“太太,上車吧。”

“先生,路滑,不好走,坐車回家吧!”

路是很滑,漸起的西風吹凍了白天已融化的雪水。可是我們都不想坐車,我陪著她沒走南池子直接回家,而是有意識地拐進南河沿,往東穿到王府井過了長安街,走進東交民巷。

這是北平最整潔的一條街。只因為是外國使館所在地,所以馬路平坦路燈別緻,樹木茂盛。此時,路邊一座座風格各異的洋樓裡燈火輝煌,對映得路上格外明亮。人力車、馬車均不許在此透過,使得這條街道安靜之中又平添幾分神秘。

如眉新月悄悄地掛在天邊,一灑清輝。落葉後的樹枝仍不甘寂寞,隨風搖動,參差錯落的樹影在地面上做著分割月光的遊戲。

我和福媛漫步在人行路上,並肩前行。我的步伐儘管緩慢,腦子可是在飛快地轉動著:一天過去了,我們玩得蠻開心。然而最重要的事還沒有談,後天的車票已訂好,明天收拾行李不可能再出來,一定要充分利用送她回家的這段時間。我看了看已經看習慣了的她的大口罩,決定把幾天來的心事講給她:

“福嬡。”

“嗯?”

行。她對我已經熟悉一些了,搖頭不算點頭算的適應期應該過去了,我想。

“今天我們玩得挺好,我託張老太太把你約出來,一方面是希望彼此多熟悉熟悉,主要是我想讓你知道知道家裡的情況。這也沒有什麼可瞞你的。開始富溪師哥就提過這門親,因為我覺得你的歲數太小,過了門就做兩個孩子的母親,怕吃不消就回謝了。後來張老太太又提這門親,介紹你能幹;可巧這些又是我二姐親眼所見,我很高興地同意了,可又害怕好事難成。你的歲數不大,又不是急著找人家,豈肯做續絃?我家裡還有孩子,況且我又大你一輪,居然就成了!當然老太太對我器重,她替你做了主。你就沒有什麼想法嗎?”

“我?…”她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怎麼想就怎麼說,一家人怕什麼?說吧!”

“我,我娘說,男的歲數大點兒沒關係,只要人好,有本事就好。我大哥找連闊如給我細批過八字……”

“連闊如?說評書的連闊如?”

“嗯,他說我命硬,必須找個歲數大些的才壓得住。”

“命硬?為什麼?”

“我十三歲就沒了父親,挨肩的三姐也沒了,所以說我命硬。”

“哈哈,這麼說,我不到兩歲就沒了父親,結婚五年妻子又去世,我的命比你的命還硬!咱倆硬碰硬,準會消災免禍,白頭諧老了。哈哈哈!”我仰首大笑,沒看見她的表情,我猜她也笑了。

“我是再婚,你也不介意?”

“我娘說,這沒什麼,只要兩個人好。我大姐就是繼配,跟大姐夫感情特別好,可惜大姐夫不在了,他非常好。”說到這兒,她沉默了,是替她大姐惋惜、哀痛吧。劉宗洋是楊小樓先生唯一的女兒所生的唯一的外孫,故視為親孫。據我所知,得楊老親自傳授的只有宗洋了。而且宗洋和溫媛大姐夫妻恩愛,在北平梨園界眾所周知,可情宗洋年僅三十三歲就患肺結核故去了。

“那……那我家裡還有兩個孩子,大的叫小蓉,是女孩,剛兩週歲,小的叫和平,才幾個月,你不嫌…”

下邊的話實在不好說了,但是話已說出也收不回,且聽她怎樣回答吧。

“在西磚衚衕我見過小蓉,鄭大哥天天抱著她。真是,莫怪我娘說,沒孃的孩子是最可憐的。”

說到此,她停頓了一下,猛地扭過臉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你……不放心?”

一天了,一直是我問她答,她突然主動問我,我反而愣住了,怎麼回答呢?說放心吧,為什麼還提起這個話頭呢?說不放心呢,又太直截了當。匆忙中,我竟點點頭,又搖搖頭。短暫的沉默後,她說:“有一齣戲叫《蘆花記》,你聽說過嗎?”

“知道,尚小云先生也演過這齣戲,叫《鞭打蘆花》。”

這齣戲講的是:一位縣太爺前妻留下一子,後娶的夫人不夠賢良。偏愛自己的孩子,虐待前妻的孩子。一個三九天,縣太爺帶著兩個兒子去朋友家赴宴,大兒子老是哆哆嗦嗦渾身發抖,話也說不出。縣太爺認為大兒子給他丟了臉,回到家裡,鞭打兒子,衣服打破,飛出蘆花,縣官始知真相,父子抱頭痛哭,遂要休妻……”

“小時候,我娘給我講過這個故事,印象深刻。我特別僧恨那個縣官夫人。我不是那樣的人,你放心吧!”

聽到這些話,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幾個“我娘說”,已經使我看清她的單純。一出對《蘆花記》中人物的愛僧,又使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她已經將金子般的心捧出奉獻給我。她那副白的大口罩上面一對烏黑晶亮的眼睛,閃爍著善良而自信的光芒,像兩清泉,流入我的心田。

黃金有價,情義無價。溝通心靈何需什麼海誓山盟,信誓旦旦?我一切的擔心、憂慮,頓時都煙消雲散。我感到失去的幸福重新回到身邊。

“太好了,我們真是碰…哎喲!”滿心歡喜的我,“碰心氣”幾個字還沒說出口,忽然腳下一滑,身體一個趔趄,虧她拉了我一把,總算沒摔倒。

我停下腳步往四下一看,咦?原來我們早已走出東交民巷,繞過前門,拐進大柵欄,來到李鐵柺斜街。這條小巷地面不平坦,又鋪滿了冰雪,很難走。

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沒有注意腳下。幸好有她,我才沒跌倒。這似乎也是個極好的預兆。

“多虧你扶我,但願你到了我家也這麼幫扶我,那你不僅是福在袁家,而且也是扶助袁家了。”

可惜,天上雖有彎月,但街巷裡比較昏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不過,我相信她的心裡是甜蜜的。她明白我已經信任她了,將來會與她同心同德、相知相守。

“可是…可是…”

可是?是不是還有什麼條件呢?我忙說:“說吧,有什麼說什麼,不要兜圈子。”

“我的針線活兒不好。我娘和大姐、二姐的針線活兒都好,我就沒太學…不會做衣服,尤其是釘鈕釦,太難了……”

“嗐,這算什麼,我們買著穿。要靠你做衣服,我還能有什麼起色呀?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不用擔心,聽見沒有?”真是個天真的姑娘,我憐惜地勸導她。

“別送了,就到這兒吧。”來到大外廊營口上,她停住了腳步。

“送你到門口吧。這裡路黑,又不好走。”

“不必了,我出來,家裡只知去二姐家,讓他們看見不好。”

“好,那我走了。”話是這麼說,我的腳卻一步沒動。

“天冷了,出外注意身體。”她也一步末動。

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四目相對,依依惜別之情均在不言中。

“去山西只待十多天,回來就過禮,定日子辦喜事。”我說。

她輕輕點點頭。真的,我看見白口罩閃動了一下。

“回來見。”我向後退行兩步,對她說。

“這兒是風口,回去吧,當心吹壞了嗓子!”她說完轉身走了幾步,回首看看我,我向她招招手。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估計她拐進大外廊營,我正要轉身回家,忽然感到陣陣寒風吹來,我趕忙將大衣的領子豎起。雪後寒呀,剛才竟沒覺得,我加快步伐向家中走去。

她呢,輕輕叫開門,悄悄走進院裡。見大哥的屋子裡黑著燈,她輕輕鬆了一口氣。孃的屋裡也黑著燈,想是進城燒香還沒回來,自從三十幾歲得了心臟病後在佛前許下願,老太太每逢初一、十五等重要日子,都要吃齋,而且還要進城燒香還願。

福媛進星後覺得很冷,見火已經封了一天,挑開爐門,脫去大衣,搬把椅子坐在爐前。與未婚夫一天的接觸,對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女來說是極不平凡的。她在這靜靜的暖暖的爐火旁,一任思緒奔騰,浮想聯翩。她朦曨地編織著“福在袁家”的美好生活,她將熱憂地獻出母愛,承擔起撫養兩個孩子的重任。凝視著剛剛燃起的藍色的火苗,她彷彿看見兩個孩子在向她微笑。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擁抱他們……

“哎喲!”鑽心的疼痛使她喊了一聲,放在膝頭的左手剛要伸出就碰在爐壁上,燙出拇指大的燎泡……

這一段趣事是婚後看見她手上的新疤,我問起來,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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