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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儲勁松:吳越煙蘿

由 紅網 發表于 飲食2023-01-21
簡介憶起三四歲時,在故園瓦屋簷下看月亮,小叔說,月亮跟人走

臭豆腐有幾種

散文丨儲勁松:吳越煙蘿

散文丨儲勁松:吳越煙蘿

吳越煙蘿

文/儲勁松

吳門風軟

蘇州的桂花糖水雞頭米不能吃,吃了是要掉魂的。

新剝的雞頭米粒粒圓潤,色澤在小鵝與白鳥之間,婉婉累積在碗底,看了幾秒鐘,神一分,恍惚以為是珍珠之山,又以為是古書上說的雕題國鮫人的眼淚。丹桂點點,在糖水中浮浮沉沉隱隱現現,如金屑,又如蘭舟遠逝。那蛋殼白瓷碗也頗可愛憐,小巧不盈一握,碗邊上繪著朦朦朧朧的吳中山水,逸筆草草,自有不凡氣韻。同樣纖巧的是純白瓷湯匙,像袖珍版的玉如意,只宜學著明清戲文裡大戶人家的小姐在花園中拈花,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輕巧巧地捏著,饒是如此,還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它捏疼了。在那半碗吳山吳水裡,用湯匙無心一攪,水漩珠泛,煙光水氣頓時生起,就像晨昏時分的太湖。舀到嘴裡,口感軟糯、溫香又鮮嫩,以為齒間香芬縈迴,腹中金玉燦爛。吃完放下碗,怔怔然,覺得食用如此水珍,無異於暴殄天物。

阿彌陀佛,蘇州的雞頭米好吃,一如市廛中人吳儂軟語,一如蘇州評彈低吟淺唱。

蘇芡久負盛名,據說其蓬既碩大又無刺,遠勝他鄉同類,我沒有親眼見到過,剝出來的雞頭米比平常芡實確實要大好幾圈。我生長於古舒州的山野中,鄉中多高山幽澗巨木大竹,水域甚少,蓮芡紅菱之類的水生植物稀缺。少年時初次在縣城農貿市場裡見到雞頭米,以為是鄉人謂之五穀米或六穀米的薏苡仁,奇怪幾日不見五穀米的價格為何翻了十倍不止。數年後,在武昌湖水上人家看大雁南飛途中的棲息地,見到了雞頭米的蓬,一隻只精神抖擻如鬥雞,針刺挺立如榴蓮,昂然笑傲於千里煙波之上,一身草莽英雄意氣,訝異世間竟然有如狀貌荒怪之物。當時想,如此如此,則《山海經》和《海內十洲記》中記載的千奇百怪的動物和植物也並非全是虛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草狗草馬草羊草豬草牛,天地又大慈大悲大德大仁,勤勤勉勉生長萬物供養眾生。物名俚俗如雞頭米,雅緻如芡實,雅俗鍾於一身,又好看又好吃又營養,真是天地一大造化。

又吃了太湖三白,白蝦、白魚和銀魚,柔滑細嫩,入口成糜。又吃了秋葵茭白,吃了醬菜生煎,吃了太湖蟹,還喝了幾大盞乾白乾紅和冰啤酒。薄醉,悶飽,思無邪。那一天是白露前一日,正午的秋陽依然熾烈,明豔豔照在甪直古鎮的舊街老巷中,令人迷離,加上食物在胃裡研磨消化,情緒越發怔怔,眼神越發模糊,魂魄越發離身。主人見狀說,到隔壁喝茶吧。

一眾人吱吱呀呀踩著舊氣森森的木樓板,邐迤進了茶室,一個個慵懶地靠著木沙發的扶手,慢慢啜著杯中的紅茶,山遙水遠扯閒篇,零零碎碎作玉屑之談,聲音聽起來飄忽若飛蚊。座中一位黑臉寬背的仁兄不敵倦意,一人獨佔一條長板凳,兩個哈欠一打,大馬金刀地仰面躺倒其上,頃刻之間鼻孔和嘴巴中風雨大作,率然有魏晉風度,又頗類唐人小說人物虯髯客。

茶室中還有幾條空著的長板凳,其實我也想不管不顧舒舒服服地躺上去,蹬鞋脫襪,四仰八叉,兀自把呼嚕打得呼呼響。但不敢。自小靦腆得過分,中歲行止仍然矜持,似有鬼怪神祇暗中監察,一個人的秉性真的是堅如頑石。

好風如水。

如水的好風,軟軟地,習習地,連綿地,從古舊的雕花門窗吹進來,從石板巷道中流進來,從瓦屋頂上飄進來,從河道中湧進來,從木犀芭蕉銀杏葉子上飛進來,眼中清景無限。感覺自己在世上已經活了一百零幾歲了,眉目一清如水,髮膚骨骼幾近透明,眼裡唯有虛靜,心中只有慈悲。

何如尊酒

黃裳在《姑蘇訪書記》裡說,蘇州的可愛,第一是舊書多,第二是飲食好,園林之美倒在其次。這篇文章寫於1981年7月16日,匆匆四十年過去了,老先生早已歸了道山,蘇州的飲食和園林依舊精潔美好,書店仍多,只是舊書肆日漸凋零不剩幾家。至於乾隆原刻《冬心先生畫竹題記》之類的舊書,老先生當時就屬撿漏,而今打著燈籠也找不著毫不奇怪。聲名文物之邦、陸機謂之“土風清且嘉”的蘇州尚且如此,一身現代奢華衣服裡面爬滿古老蝨子的別處更不消說。天要下雨孃要嫁人,這原本就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讓讀書人空悵惘罷了。

2020年桂子放蕊時節,與諸友訪蘇州,其中一個行程,是參加同行兩位作家胡竹峰和羅偉章的新書分享會,一冊《擊缶歌》,一冊《寂靜史》,地點在太湖之濱的上書洲書店。

在自古繁華的蘇州,上書洲書店的位置實在算得上偏僻。初時甚為不解,後來一想,造物主將人的心臟設定在胸腔中部偏左下方,並未放在人體中心,作為城市綠洲的人文書店,安放在山光水色之間其實是很相宜的。書店中的書是靜的,從先秦到現代按朝代整飭歸置於書架。書店中的人有舊氣,喝茶、翻書、散淡閒話。目光摩挲處,都是安靜、清真、耽美的靈魂。“心上的書店且停停”,這是嵌在書店外牆上的幾個字,見之心絃微微顫慄如有風來。“一榻清風書葉舞,半窗明月墨花香”,這是掛在書店牆上一幅頗有年代感的木質楹聯,聯文原是《四庫全書》總裁曹秀先所撰,在別處曾經見過,再次讀來仍是滿眼山水滿眼清空。擊缶而歌,書靜人舊,我的心又滄桑又寂靜。我若住蘇州,自然是上書洲的常客。

分享會結束時,東山島上的夕陽正加速沉入太湖。久住江北大山之中,青山夕照我見得多。山裡的落日起先像一枚戒指,亮堂堂掛在樹梢上,後來一下子頑劣起來,變作一隻燃燒的鐵環,從山頂哐啷哐啷一路翻滾,末了猛地栽進山谷裡。太湖的落日我卻是第一次見到。

太湖的夕照碩大如車輪,美豔如唐宮婦人。最初,它離水面尚遠,是純正的蛋黃色,光華熠耀奪人心魂,湖邊的蒲葦、人面、大樹和書店金光閃閃。太湖的萬頃碧濤像一大壇陳醪,夕陽漸近水面,為酒氣所燻,色澤從下往上一截截轉紅,由淺及深,由銀紅到酡紅,三兩分鐘後幻作一塊紅玉璧。後來,它一寸寸沒入水中,喝了很多酒,終於喝醉了,倏然而逝。那一刻,我眼前一黑,彷彿聽見一聲嬌嬌的嘆息,像京劇《貴妃醉酒》裡的楊妃。但睜開眼,已經無有楊妃,無有落照,只有斜斜一片青靄靄的天空。突然想起沈從文曾經在一本書的後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為什麼想起這句話,我說不清。就像汪曾祺也說不清,他的老師沈從文見到大胖女人從橋上過,為什麼會難過。

明末清初大文人餘澹心,在《三吳遊覽志》裡寫無錫惠山的落日:“薄暮,見返照如赤玉盤,雲霞捧之入海,真奇觀也。”並作了一首《海天落照歌》:“空青萬里無纖雲,明霞掩映紅氤氳。朗如赤玉擁球貝,飄若寶馬行空群。須臾仙盤墮遠海,餘光散作天孫文。酒酣發狂望紫氣,令人卻憶李將軍。”餘澹心寫的海,應當就是太湖,而不是黃海,古人經常是湖海不分的。即使不是,他的《海天落照歌》,也恰好是我所見太湖落日的上好註腳。

翌日,又在啟園看了太湖落日,水湄石牌坊上刻著四個字:光焰萬丈,彷彿專為落日所鍥。

那天晚上離開上書洲,在湖畔吃夜飯。蘇菜滿桌活色生香,一道帆船秋葵尤有創意,旗帆飄飄,戰艦凜凜,像三國時東吳的水軍,舉箸而食,腹中陡生英雄氣概。心下尋思,蘇州女婿黃裳吃過很多蘇州美食,卻也未必吃過帆船秋葵。

席中喝了酸梅湯,也喝了青梅酒。酸梅湯令人清,酒本來令人濁令人軟,但青梅酒不令人濁不令人軟,反而令人精神抖擻。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覺一張老臉也紅如太湖落照,而心間空明,似有皓月經天。蘇東坡當年描述酒酣作草書時的情狀,“覺酒氣拂拂從十指出也”,當時境界近似之。忽然覺得酒是個好東西,至少不頂壞,飲酒如做夢,酒中夢中,虛虛幻幻,人間如同天上。想起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曠達”篇裡說:“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腋下如有翼生。

夜裡就住在太湖邊上,開門見湖,那個古書中名曰震澤、具區又名五湖、笠澤的湖。見水上蒲葦蔥蔥煙波迷濛,空中長天爽月清明利落,不見掩月的城市埋星的燈火。靠在床頭,細讀從上書洲淘來的《吳門風土叢刊》,看蔡雲、顧祿、袁學瀾諸前賢筆下的姑蘇竹枝詞、吳歌、山水園林和三吳人物風土,心間益發懊惱,恨生不在老姑蘇。

山陰大乘弄10號

冬陽如金湯,從粉白的馬頭牆上斜斜地潑下來,青藤書屋前院的鵝卵石小徑上,投映著芭蕉、水竹和石榴闊綽的以及蕭疏的葉影。南國水風溫潤,簌簌吹來,影子與影子疊股接耳,以植物的語言嘁嘁喳喳。

“竹兄,又來了幾個青藤門下走狗。”

“芭兄,看他們一個個氣宇軒昂自命不凡,其實腹中空空,給我們的主人提夜壺也不配。”

“芭兄所言極是,主人詩文書畫冠江左,四百年來無出其右者。”

“是啊是啊,可恨修《明史》的那些老菜幫子,說我們主人壞話。”

石榴葉插嘴道:“噓,仔細門戶。”

良久,一個人排闥而入,葛衣烏巾,骨骼稜嶒而腳步蹣跚,逕往灑翰齋。命書童磨墨鋪紙,然後提筆寫道:“渭為人度於義無所關時,輒疏縱不為儒縛,一涉義所否,幹恥詬,介穢廉,雖斷頭不可奪。故其死也,親莫制,友莫解焉。”

其人鬚髮皆動,筆走龍蛇,紙上墨汁酣暢。絕命辭寫畢,長嘯一聲,僵仆於地。屋簷上一塊瓦當應聲哐啷摔到青磚地上,窗外那棵青藤的主幹咔嚓一聲斷成兩截。

秋深,古山陰的清晨,前觀巷大乘弄10號,越狂人徐渭故宅裡草木森森,寂靜得能清晰聽到螞蟻行於樹葉上的細碎聲響。一棵青藤,一叢芭蕉,一樹石榴,百竿翠竹,瓦屋數間天井數個,頑石、楹聯、扁額、字畫、書籍、桌椅若干,修潔整飭,書香瀰漫,古意迷離,彷彿主人訪友剛剛外出,自在巖下石桌上的青花瓷碗裡,殘茶尚溫。

明月彎刀

2015年深秋遊吳越,有一天在咸亨酒店,學著孔乙己的樣子站在曲尺形的大櫃檯前就著茴香豆喝太雕。當紅糖水喝,又甜又香又綿,又醇厚又清亮又古豔,與憨拙的陶杯也相宜。街市上,茴香豆和臭豆腐一色,烏蓬船與青橋朱牖同天。以為紹興人情風俗之美,首在古越龍山、會稽山、女兒紅和太雕,諸種黃酒又以咸亨太雕為最。這本是酒徒說的話,而我原本是一個經常喝酒卻不愛酒的人。一杯又一杯,並沒有人在一旁殷勤相勸,我自杯不停,揮觴慰逆旅。

記得出門是魯迅中路,拐一個彎是解放南路,兩街交叉處有一個三角區域,一水圍繞嘩嘩而過,在三角形的頂點轉了一個銳彎。黃昏時分,雨絲時有時無,寂靜的水流過寂靜的歲月。我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棉絮逐水而行,自感周身酒氣滂沱有古越人風概。酒可輕度致幻,許多古越國的事古越國的人,像張岱筆下的夜航船,在眼前飄過來又飄過去。忽然想起莊子說:其生若浮。又想起北宋舒亶的詞: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

那一夜就住在咸亨酒店,坐在窗前看雨後的新月,像一把砍柴的彎刀收割星辰以及前塵影事。夜色沉沉浮浮,酒意浮浮沉沉,紹興城淵默在夜色和酒意中,溫潤如一枚古老的玉琮,讓人陡生終焉之志。

紫金庵記

蘇州紫金庵裡的兩棵桂花樹六百歲了,婆娑傾欹,遮罩一地涼蔭。有人說它們像一對信男善女,向殿中佛祖作虔誠叩拜狀。這話俗氣了,有市井屠戶氣。樹老成精,它們未必不是在聽風、看雲、緬思,或者耳語明朝永樂年間的往事。

庵前那一對小巧石獅子,歪頭側腦,似笑還嗔,得人疼。

石坊上精雕的獸,像青蛙又像金魚,敞嘴鼓目擺尾切齒,面相獰厲,令人畏。

三世佛端坐覆蓮之上,眉目如宋人,各具一雙漆色細長慧眼。人在殿堂前,一百八十度內抬眼看佛,佛必在看人;不看佛,佛也在看人;人走,佛眼也跟著轉;人不走,佛眼洞洞然穿人心府。心裡一凜,一凜,又一凜。隨即又釋然坦蕩,思忖平生雖無大善行,卻也無大罪惡。憶起三四歲時,在故園瓦屋簷下看月亮,小叔說,月亮跟人走。初時不信,試著走幾步,果然我走月亮也走,我停月亮也停,我望月亮月亮也望我,像我養的那隻綠頭鴨,真是奇妙。小叔又說,要是背後說月亮的壞話,睡著了它就偷偷割掉人的一隻耳朵。又憶起那英唱過的歌: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三雙慧眼叫人無貪無嗔無痴,確切地說是不敢貪不敢嗔不敢痴。

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這話是顧愷之說的。顧愷之所謂的阿堵,不是孔方兄,而是眼睛。

據說,慧眼點晴術今已失傳,可惜了絕藝。

最喜庵中那十六尊泥塑阿羅漢,像上世紀八十年代靠在山牆根下曬太陽捫蝨講古的鄉間群老。倨傲者有之,謙恭者有之,兇悍者有之,慈悲者有之,狡黠者有之,敦樸者有之,眉長如刷者有之,醉態顛倒者有之。肌膚如生,情態栩栩,衣褶無風自飄動,託塔羅漢眼波宛轉竟算得上嫵媚風流。泥塑之身,個個有真血肉也有真性情,非是一般廟宇裡的呆木僵泥可比。

天下羅漢二堂半,此其一也。另一堂半,一堂在濟南長清靈巖寺,我不曾見過,那半堂在蘇州甪直保聖寺,唐代開元時期雕塑聖手楊惠之的作品,此前一日專程觀瞻過,造像人物多已殘損,似也不如這十六尊靈動傳神。

那一天,在庵中看樹看石,觀庵觀佛,品字品畫,悠閒快活。喝過庵中老尼泡的一碗龍井茶,在桂花樹下的亂石上小坐。秋風如生絲,若有若無地滑過手臂,滑過脖頸臉頰,一身緊繃的肌肉像樹葉一樣簌簌抖開,松馳下來,骨頭被抽離,腿腳軟怠得走不動路。精神也恍恍然,諸友的言笑如小蟲嚶嚀,似在千里之外。

庵在吳中山塢裡,在洞庭之東山,玲瓏樸拙,遠望如從前山裡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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