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富士康的十天（一）

小序

身邊有些朋友之前在富士康工作過，或管理層，或流水線，雖不至於事後咒罵，卻好像也都沒有什麼好感。不過我由於入不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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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旬看到招工廣告，就動了心。家中的親人有反對的；本來聯絡的朋友或因畏懼，或因家庭，都不肯同行。我是

“重賞之下”的“勇夫”，就獨自一人透過中介報了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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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1

5

號到市裡隔離點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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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號去鄭州富士康宿舍集中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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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號分發工作，到

2

4

號離職，真正的工作時間不過兩個夜班。不過其中頗有一些可以記錄的東西，所以才有了以下內容。

15

號，

上午早早趕去一家隔離酒店問富士康隔離的事。好容易把酒店的人找了出來，卻說只接收人社局

分

派的人，不

要

我這種散兵遊勇。我只好先趕去公司辦離職。吃早飯時遇到一位女同事，之前曾含蓄地向她無事獻殷勤，她卻彷彿一無所覺，微信上還是稱呼

“

您

”

。沒想到最後一天倒是和她同桌共食。

辦了離職趕去另一個隔離點，有點

兒

遠，怕又不接收，一路上開車也提心吊膽著。到後去問執勤的保安，他拿不準，不過倒熱

心

地指點我去不遠處問幾個人社局（？）的人。我跑過去問，他們很熱情，

那時

才有些知道市

、縣

裡給他們的有指標，也有好處，不過我心裡還是很感激

他們的

熱情。得他們指引到了人社局，報名處

卻

設在

了

餐廳裡。辦事的女職員熱切真誠，見我們坐著無事，拿出

自己買的

橘子來分享。大冷的天裡穿著白色連衣裙肉絲絲襪，

戴著

口罩也看不清面容，不知怎麼倒讓人想起

前些年

韓國花滑的金妍兒。

登記資訊後，我回去收拾行李，又去圖書館還書，之後又到了人社局。下午快六點，才由車統一送去隔離酒店。車朝西停著，等防疫人員來開門。司機抽著煙，

開啟車載音樂。

動感的

節奏

裡，暮色森森

然

，

透過

擋風玻璃能看到西邊的彩雲。空間狹小，我的一個行李包放在腿上，我想

我

要帶著這個行李包開始幾個月的新生活了。

進入酒店，隨即有晚飯送過來，菜是豆皮燉丸子

、

花生芹菜。沒有開水喝，只好喝稀飯解渴。

飯後，拿出書來看。落地燈也開啟

了

，燈光

還是

昏

暗，只好把落地燈斜著放，書本湊到燈下邊。一瞥間，看到

基座上

粘著一

只死了的蒼蠅，四腳朝天躺著，不知道是餓死

、冷死

還是自然壽終

的

。

16

號，

早上還沒

睡醒

就有人過來

拍門

做核酸，其實那時已七點多了。昨天晚上

微信

群裡通知過做核酸的事，我睡得早，沒看到。

於是

急忙穿衣服。

她

們嫌慢，有些抱怨，又說：不用穿衣服，露個頭出來就行。我還是

狼狼狽狽

湊齊了衣服。

不久有早飯送過來：稀飯，

白水

煮雞蛋，饅頭，土豆絲。吃了飯看書。有些瞌睡，

就

倒在床上睡覺，斷斷續續兩個

多

小時。九點多時窗外是藍天白雲，醒來時已是白雲密佈，像是鋪了層棉花似的，凸凹不平。吃了午飯又去睡，醒來看窗外，軋過的棉花一樣混沌，像是身在湖底。白天睡這麼久，近幾年還沒有過。

飯菜還可口，不過總吃不多，大概有些不習慣。下午快五點就餓了。飯沒送來，就坐著抽菸、看窗戶外。隔壁的廠子一直轟鳴著，居民區

倒

一聲不響

——也可能我離得遠，聽不到

。

17

號，

早上快七點時趕緊爬

了

起來

等著做核酸

，卻

一直沒有人來

。

我無事可做，看著窗戶下面一個工人彎身曲臂鍛鍊身體。

遠處幾間房子有很大

的

煙冒出來，

不知道在燒什麼

。後面那棟樓的窗玻璃映著東邊的太陽，一扇窗戶呈碧玉色，很像夜裡動物的眼睛。

早飯的菜是炒綠豆芽，雞精放

得

太多了，

難以下嚥

。

房間窗戶朝

西

，

慢慢地，

外邊廠房的牆壁被太陽照得明亮異常，房間裡

卻

還是有些昏暗。想

到

《項脊軒志》裡的

“

日影反照，室始洞然

”

，雖然會背，

還是一直不

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天上掛著白羽毛似的下弦月，讓人想

起

小時候課本上常見的畫著面孔的彎月，只是覺得虛假。紗窗上停著一直蒼蠅，大概天氣寒涼，一動不動。

窗戶處看到的月亮

下午太陽很好。書看不下去，坐著無聊，

就

看了電影《二弟》。只覺得王小帥那代導演，雖說關注現實，身上還是有很多俠氣和理想氣

：

親情愛情，簡單忠貞

。

不像《浮生》那樣把一切揭開

，

雖然

也

可能揭得過了頭。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看《二弟》，

看完

去搜影評，搜出來的網頁提要卻都是有關

男生殖器

的

——

導演的理想倒是和

現世的

汙穢

“

不謀而合

”

。

傍晚時，

紅紅的太陽懸

在遠處廠房之上，時不時有鳥吱吱叫著到處飛。不過三五分鐘，太陽就隱沒不見了。陶淵明以為的

“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

，

在我，不過是

：時間真快。

下午很好的太陽

18

號，

昨晚通知六點半做核酸，有了準備，六點多就起來了。天還沒怎麼亮，遠處的居民樓也只是少許的燈光。地處荒僻，一點兒市井的聲音也沒有。我的母親賣早點，四點多就起床，這時已把東西擺上攤位了吧。

近七點，斷斷續續聽到人喊的廣播體操的號子聲，不知

是

從哪裡傳過來的。

九點多，遠處的居民樓隱在霧氣裡幾乎不見，仔細看看，推在外邊的窗戶扇正往下慢慢滴水，才知道下了小雨。

微信

群裡人聲鼎沸，說著要出發的事，我也就起身去收拾行李。

午飯時，通知說飯後動身，就隨便扒拉了幾口飯

——

畢竟也不合口味，把被套、枕套裝在了防疫

垃圾

袋裡。四處看看，總覺得落了東西。手機裡還在播《笑傲江湖》評書，已近結尾，不過聽不完了

。

也不可惜，那不過是令狐沖的笑傲江湖。

一點多

上了大巴

車，

有人社局的人隨行。他待車子啟動，站起來宣講：

“那邊防疫現在做得不錯了，大家放心。我有朋友在富士康十年了，現在每月拿兩萬，還在廠裡成了家。你們也好好幹。”我們都默然不語。上了高速，見到其他市的大巴車，有用警車開道的，一群人驚笑不已。

快四點

，車過收費站，雨還在下。我突然想起去年秋冬時來鄭州提車，也是這樣漫天的朦朧雨霧，卻轉眼一年多。

在大巴車上等著離開

到

了報到

區

，那裡的大巴車首尾已長達幾里地。到

五點多拿到廠牌，天已矇矇黑了。坐上車到宿舍區，排著長龍隊領

寢室

鑰匙

和簡單的洗漱用品

，八點

多

才慢慢妥當了。近十點，又通知領明天的早餐，是牛奶麵包火腿腸，和拿廠牌時領到的一樣。

寢室

裡山南海北的人都有。氣氛熱鬧，像是新學期開始似的，只是都抽著煙。有政府機關單位派來

“

支援

”

的，說：那邊工資不停，這邊也有得拿，回去還派車接，不幹白不幹。

排隊拿

寢室

鑰匙時，前面的

年輕同事

看著不過十八九歲，眼睛澄澈，倒像是做教

培

時常見的學生的樣子。

19

號，

來之前

聽人說

寢室

是四人間，不想一個房間塞了十個人。有看直播到半夜的，

卻

不戴耳機。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早上有

舍友

說：還好，夜裡沒打呼嚕的。

我聽了覺得好笑：

我夜裡醒很多次，呼嚕聲聽了很多次。

或許

也不是被呼嚕聲吵醒，大概換了環境，睡覺有些不習慣吧。

十人寢室

九點多，對床的中年大哥收拾東西，突然把一卷紙扔給我，我正詫異，他說：我走了。又把帶的板藍根、泡麵留給了我。為什麼把東西給我呢？因為是老鄉

？

或者昨晚我給他遞過一支菸

？

我們都問：讓走麼？他說聯絡好了，十點就放行，不過要自己找車。還有時間，他和我

就

蹲在門口抽菸，

他說：

“過來報個到就行了。俺家裡還有產業。在這兒待個球。”

我才知道，他原來是村裡的什麼官，作為任務派過來的，村鎮給他兩千塊錢。我沒好意思問他：這一走，能拿到錢？他的行李

倒

不多，一個大號塑膠行李盒，上邊放著一床被子，紅藍的底色上是些牡丹、鴛鴦、雙喜。昨天晚上，他很早就睡了，呼嚕聲也是最大的吧。

下午，睡了會兒覺，睡醒時，一個人正過來

找老鄉

串門聊天，笑聲很大。面板黝黑，

五官清秀，

看著不過二十左右。他半躺在

老鄉的

床上，籃球鞋

蹬

著床沿，說：

“

我也得走，

俺

那物件

在市裡上大學，

今天就回家了，就是為她才要走。

”

他老鄉勸他拿到錢再走。

他笑而不答。過了會兒，才又笑著說：

“她前兩天還轉給我五千塊錢。她家裡有錢。”

五點多，我站在門口透氣。對門

寢室

一個人走過來，讓我幫他做培訓影片的考試題

——

大概是

見

我戴著眼鏡吧。我說：這好填，隨便填填就行。他

賠

著笑說：我怕填錯了，

到時候

他們不讓入職。我幫他做了。他從

寢室

裡拿

過

兩盒牛奶給我，我不肯要。他說：也不是買的，發飯的時候我多領了一份，防著封鎖時沒東西吃。說著就哈哈笑

起來

。